风车
理论家在一个初冬的下午接受了一项特殊使命,他将要到各地去对人民公社的社员进行一次广泛且深入的共产主义理论教育。尽管在这片广阔而肥沃的土地上已经实行了生产资料所有制,但在这些生产队里,在那些还充斥着资产阶级思想小农经济思想的头脑里,共产主义的思想还没有扎下牢固的根基。这使理论家感到了任务的艰巨和沉重,但他没有因此而悲观。他抬头看着正在等待他回话的党委书记说:“好吧,我很有信心。”接着他从朱黑的太师椅上站起来,由于黑色窗幔垂放着,他的脸色很沉暗。理论家说:“那我先到哪里去呢?”
党委书记仍旧稳坐在太师椅里,他弹了一下烟灰说:“去土屯吧。那里正在准备挖一口大池塘。到了春天,就可以用风车车水浇田了。”
“风车?!你说在豫东的土地上将出现一部风车?”理论家立刻兴奋起来,显示出一种知识分子的热情来:“自古以来,我们这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部风车!风车只有南方才有。”在理论家的脑海里立刻呈现出了一幅美丽的南国风光,水花一样的窈窕淑女在稻田里一边劳动一边歌唱,高大的风车在河岸旁哗哗地车水。
“是的,这将是一个奇迹,我们要在全县放一颗刺目的卫星。”
“是不是那里将实行机械化?”
党委书记纠正道:“不是那里,是这里。在一切能使用机器操作的部门和地方,我们将要统统使用机器操作,这是党的号召。”
“这样才能使社会经济面貌全部改观!”
党委书记站起来走近理论家:“到底是我们的理论家。”说完,他有力的大手落在了理论家的肩膀上。这使理论家感到了党的温暖。理论家说:“我可以动身了吗?”
党委书记微笑着点点头说:“可以。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不要为吃饭问题操心,我们这里已经实行财产集体所有制。我们的社员已经都愉快地迁往新的居住区,那里有公社的食堂。你到那里可以看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他们肩并肩地踱向门口,冬天已经来临,太阳光哆哆嗦嗦地在树影里走来走去。党委书记朝门外指了一下说:“你顺便把他也带去!”
理论家看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蹲着一个人,满地黄叶把他的精神淘洗得非常的凄伤。他皱了皱眉头说:“那是谁?”
“一个右派,我们的敌人!要他到那里去好好地接受无产阶级的改造!”
他们沿着方砖铺就的甬道往前走。道边的青苔由于季节的变更颜色已经开始发黄。甬道两边高大且陈旧的房顶上长满了暗红色的瓦松,在这个季节里呈现出一种病态。
右派分子一边跟在理论家的后面一边注意着那些瓦松说:“那是一种药草。”
理论家停住脚步说:“药草?”
右派分子朝房顶上指了指说:“那一年俺爹得了一种怪病,就需要这种药草。我寻遍了镇子才在这里找到。可是有一条大黄狗咬伤了我的腿,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地主雷九少的家。”
理论家说:“现在你还需要吗?剥削阶级已经消灭,这房子已经公有制。”
右派分子说:“不需要了。俺爹已经死了十年了。俺爹死得好惨。”那个遥远的黄昏仿佛电影画面一样出现在右派分子的眼前。爹被裹在一领破席里,在娘悲怆的哭泣声中被人抬进墓地,枯黄的秋草在暗淡下来的光线里一动不动。
“听口气你对贫下中农挺有感情的嘛,可是,你怎么就成了右派?”
“不知道。我对这一点始终没有弄明白。那天我正在做手术,就被人们从手术台上赶了下来,有人对我宣布:你是右派!我不清楚何为右派,我历来对右派左派什么的不感兴趣。我只知道前两天院长也被打成了右派。可我知道院长是个好人,院长就成了右派这右派有什么不好?我说右派就右派吧,手术台上还躺着病人,病人的肚子已经被切开,不缝上能中?于是我就成了右派。”
“你罪有应得!”理论家说:“你是一个糊涂的人!你是一个没有阶级立场的人!你同情右派分子,你不关心我们国家我们人民的命运,我将要你到课堂里去听我讲述有关共产主义的理论,我将用这些理论把你糊涂的头脑洗清楚,我将要把蒙在你眼睛上的尘埃擦去,使你脱胎换骨,使你成为一个新人!”理论家激动地舞动着双手,他说话溅出的唾沫喷了右派分子一脸。右派分子说:“你喷我一脸吐沫。”
“这才是个开始!用这些吐沫擦擦你的脸吧!看看你的脸有多么的肮脏!你这个长在贫下中农身上的病瘤,我告诉你,我将用你使过的手术刀把你割除掉!”理论家说完把头扬起来,他的鼻翼被斜射过来的阳光照得通红。他再也不理睬右派分子,独自一人往前走。右派分子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理论家穿过一座门楼的阴影又走到阳光里。在右派分子的感觉里,他蓝色的棉袄在阳光里映射出一股刺骨的寒风。
太阳光照在镇子街道北边的铺子里,铺子里的门板一块一块地都被摘下来,灰色的屋肚里模糊不清,仿佛一个呼吸困难的人再也不愿意闭上他的嘴。铺子奄奄一息的样子使右派分子感到闷气,他由此想到了垂危的病人。可是人们再也不需要这些用来出售油米酱醋柴的铺子了。在这里,除了女人,所有的财产都已经集体所有制,你要什么都可以从公社里领取而得到满足。右派分子行走在杂乱无章的大街上,他的影子清晰地投向大街的一侧,仿佛一片灰纸在墙与门洞之间沉浮不定。在前面。有几个人正在往太平车上装门板,门板与门板的撞击声夸张而刺耳。他看到理论家在太平车前停住脚,理论家立在那里流露出渴望交流的神情。可是那几个汉子并没有理睬他,其中有一个汉子倒先发现了右派分子。那人停下手中的活惊喜地叫道:“田医生。”
其余的人也都停住手,朝右派分子看。右派分子看到那几个人的脸被尘土和汗水涂抹得一塌糊涂,他不认得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但他还是朝他们笑了笑,说:“往哪儿拉?”
“工地。”那人又说:“你到哪儿去?”
“不知道。”说完他看了理论家一眼。理论家一脸的不高兴,这些人为什么偏对一个右派分子这么亲热?他的脸色渐渐地变得同猪肝一个颜色。
说话的汉子也看了理论家一眼,可他仍对右派分子说:“东街酱菜厂的老穆砍了自己的腿,你不去看看?”右派分子吃了一惊,他急忙穿过太平车与理论家之间的空地,来到了在这一带很有名气的酱菜作坊里。作坊里的工棚大部分都已被拆除,人们将要把这些棍棍棒棒运往工地。右派分子在这里看到了包括队长在内的许多人。院子里有几口酱菜坛子被捣碎,暗红色的酱菜撒满了一地,浓重的酱气如同热浪一股股地朝右派分子扑来,最后右派分子看到了老穆。老穆右腿的棉裤已被斧头砍破,有鲜红的血从他裂开的肌肉里淌出来。老穆痛苦不堪地躺在那里,汗珠在他苍老的脸上流动。右派分子说:“他咋啦?”
队长说:“他在砸坛子,却一下子砍伤了自己的腿。”
右派分子说:“他疯了?”
队长说:“比疯还可恨!他不愿意离开这里,不愿到新的居住区去,他不愿意把这些东西归集体所有。他说他准备死在这里,他用死来吓唬我们!”
右派分子说:“我们不能这样看着他不管。他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就死了。我们起码得帮他一下。”说着他朝老穆走去。
“你站住!”这个时候理论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他说:“谁给你的这种权力?”
右派分子站住了,他回过头来用陌生的目光看着理论家。
队长说:“你是谁?”
理论家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队长。队长展开看了一遍说:“理论家同志,欢迎欢迎!”理论家和队长热烈地握了一下手说:“他是右派,我们没有给他这种同情帮助别人的权力!”
队长说:“对,你过来,站到一边去!我们没有给你这种权力!”
理论家走过去弯腰对老穆说:“你真的不愿意到工地去,不愿意到新的居住区去?”
老穆说:“我哪儿也不去,我不离开我的家,我就死在这里!我累死累活地积起的家业凭什么给你们?”说着又挣扎着去拾斧子。可是由于腿的疼痛,他又倒下了。他不停地嘶叫着,像一条被打急了的狗。他把暗红色的酱疯了一样地往自己的衣服上涂抹。
理论家直起腰来说:“同志们,大家听到没有?他自绝于我们,他的脑袋已经被资产阶级地主剥削阶级的思想禁固了,他看到我们新的居住区会恨之入骨的。好吧,我们来满足他的要求。”说完他朝四周看了一下,在一个角落里他看到一口黑漆棺材,他说:“来,我们把他抬到那里去!”
有几个汉了过来把那个瘦弱的老头抬到棺材那儿,而后在理论家的指挥下打开棺盖把老穆放进去。
理论家说:“你真的愿意这样吗?如果你想脱胎换骨现在还来得及。”
老穆虚弱地说:“我死,我就死在这里。”
理论家说:“大家都听到没有?我们并没有强迫他,他这是自己愿意走进坟墓,他这个资产阶级地主剥削分子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了,那好吧,我们就满足他吧!”说完就命令人们合上棺盖,然后他挥了一下手说:“好了,我们出发!”
人们扛着木棍依次走在大街上。太阳沉到西边的树后去,已经没有能力照亮蓝色的天空,有几片白色的云已经开始变灰。风吹过来,无头无尾,充满凉意,毫无道理地往人们的脸上贴,不怀好意地摇着周围的树,成群焦黄的叶子从人们的头上落下来。右派分子不明白今年的树叶为什么一直到了冬天还没有落尽,在正常的情况下秋天才是落叶的季节。黄叶一片片打在右派分子的脸上和身上,这使他得以联想。现在他把自己比成落叶,死已注定却还要挣扎。他想冬天比秋天会更残酷。这种联想使他暗然伤神。突然,理论家在前面停住了,理论家说:“怎么,真的叫我拖着你走吗?”右派分子没有看到理论家的脸,理论家的脸紧紧地贴在一根棍上,那根木棍在他们俩个的肩上压着。在抬棍的时候,理论家把右派分子调到后面去,理论家说:“只有我才能把你带到幸福的地方去。”现在理论家说:“放下来,把棍子放下来!”理论家拍着肩上的尘土,阴沉着脸。右派分子因此而不知所措。这个时候那辆太平车在坑坑洼洼的大街上缓慢地走过来,几个汉子有气无力地跟在车子的左右,一头毛发焦黄的老牛吃力地拉着往前走。这种现象使理论家很生气,他让队长命令队伍停下来,拦住了走过来的太平车。他扫了几个汉子一眼问道:“这牛是谁家的?”
一个汉子说:“集体的。”
“你们明明知道这是集体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它?你们没有看到它累成了什么样子?你们却不肯帮它一把,自由自在地在一边看笑话!你们这群对人民公社缺乏感情的小农经济者!”由于愤怒,理论家放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屁。那屁底气十足震动了每一个在场者的耳膜,那几个跟车的汉子把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这使本来就对他们没有好感的理论家就更加仇视他们。理论家说:“你们笑什么?无产者放个屁难道就这么可笑?这屁是一个好的证明,这说明我们无产阶级的肌体是健康的,我们就是要放这样的屁!让那些仇恨我们的敌人发抖吧!让那些对无产阶级缺乏感情的人在这屁声中清醒吧!”理论家又说:“现在你们应该减轻这头牛的负担,你们应该把车上的木板搬下来,像其他劳动者一样扛到肩上去!”他看了队长一眼又说:“好吧,你对他们下命令吧!”
“为啥还都站着不动?”队长又说:“难道你们忘记了我们的箩面战?”一听说箩面战那几个汉子的脸色都吓得灰黄,目光也变得畏缩。他们乖乖地从太平车上卸下两三块木板扛在肩上加入到开始走动的队伍里。有两个汉子抬起了理论家和右派分子放在地上的棍。理论家看着他们渐渐走远,才走到老牛的身边用手抚摩着汗水淋淋的老牛,眼睛里不由得充满泪水。他说:“他们竟这样对待你。”然后他朝右派分子说:“来,我们帮帮它。”可是无论理论家怎样吆喝那头牛都不动,就那样细眯着眼睛站着。右派分子说:“来吧,让我试一试吧。”他吆喝了一句朝牛腚上拍了一下,太平车又走动了。太平车的木轮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发出如同刮锅底一样的磨擦声。理论家说:“停下来,这声音为什么这样难听?”
右派分子说:“是不是车轴缺油了?”
理论家说:“那咋办?”
右派分子想了想走过去解开裤子掏出东西对着车轴就尿,边尿边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先加点水了。”
理论家突然喝住了他:“停住!咋能用你的尿来浇集体的车?!”
右派分子感到茫然,他的尿水哗哗地注在了地上。他看到理论家解开裤子把东西掏出来把尿注到车轴里,尿了一半,止住,转到另一侧又尿。然后理论家提着裤子对右派分子说:“好了,可以走了。”太平车再走动时,车轴的磨擦声就不那么难听了。理论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前后望望,街道里空空地没有一个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