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车缓缓地驶出镇子的时候,东边的天上已经有半轮新月在一朵一朵的灰云里穿行。田野里大片大片没有播种的田地寂寞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昼夜的交替,它们被公社仓促的种植计划闲置在这里。理论家知道:在冬天来临之后,在白雪与寒风之中这些土地会更加寂寞,它们会在这寂寞里望着身边的绿色的麦田而叹息。理论家仿佛已经听到了土地的叹息声。这种叹息声将使我们得到安慰,在这块连土地都不肯闲置的土地上共产主义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实现呢?完全没有这个理由!理论家想:能不能培养一种能种植的理论种子?如果能那就可太棒了!把那些共产主义的理论种子种植在这些闲放的土地里,就会扎根发牙开花,然后结出像小麦或者像豆子一样的果实,让那些缺乏共产主义理想的人吃下去,共产主义就会像维生素蛋白质和糖一样被人体吸收,就会在那些人的心里扎下根来!理论家想到这里激动得就要跳起来。他想:应该尽快建立一个这样的种子培育室,这将是人类有史一来进行思想教育的独创,这种独创将深刻地影响本世纪所剩余的全部时光!现在,他很想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对谁说一下,哪怕是他的敌人也好,他的敌人听后也会为此而颤栗!可是现在土路上没有一个人。车轴的磨擦声消失了,太平车像一艘货船停泊在黄土道的中央,只有老牛站在那里喘息。他走过去托住了老牛的嘴,老牛的嘴很光柔,有几丝透明的唾液从牛嘴里流出来。理论家说:“我准备培育一种理论种子,然后把种子播到土地里去!”老牛睁开眼睛,老牛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理论家的设想得到了老牛的赞许。理论家放掉老牛的嘴,老牛就极其快乐地扬起头颅“哞”叫了一声,那叫声在傍晚的凉风里如同一片黄叶被吹卷着飞出很远。这声音使正行走在田埂上的右派分子停住了脚。他转过身,看到理论家也沿着田埂走过来。
理论家也看到了那几个正在出树的汉子,汉子们的身影在暗淡下来的光线里开始变得如同影子,只有斧头吃进树根里的一种很沉闷的声音在田野里回荡。理论家越过右派分子,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树下停住了。那棵树很粗,庞大的树冠使得这里比田野里的光线更暗淡,他们好大会儿才看清那几个人的面目。右派分子在他们中间认出一个木匠。在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曾经和这个木匠打过交道,木匠做棺材的姿势又闪回到他的脑海里。
木匠看着他们俩个走近也停下手中的家伙。理论家看到这棵大楸树的根土已被掏空。理论家说:“你们为啥要出这棵树?”
“这是公社里的事。”木匠说:“我们将要用这棵树做一架风车!”
“风车谁来做?你吗?”
“眼下是这样。我们这里没有谁会做风车,甚至连见过风车的人都很少。我只是听我爷爷讲起过风车这种东西。”
“那你应该停下来,应该先设计一个图纸。”
“不行。我们不能停下来,我们要日夜不停地把树出倒。你们知道这树有多难出吗?我们已经在这里干了两天两夜了,我们然后再不停地把这棵树锯开,然后再日夜不停地把风车做出来,这是公社池塘工程的一部分,我们要在春天来临之前把风车做好!”
“你们这样太盲目了,起码也得有个草图。”
“这你不用担心,党委书记是南方人,这个风车就是他提出来的,他将是我们这个工程的设计师。”
理论家不再言语。他锁着眉头紧张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右派分子在这几个汉子的身边蹲下来,向他们讨烟吸。木匠从地上掂起一个褂子从兜里取出一张发黄的书纸,又从一个兜里掏出一小撮叶子来,三下五除二就裹成了一支喇叭递给右派分子。右派分子燃着后狠狠地吸了两口,他被烟气熏得猛咳一阵子。右派分子达到了目的就往回走,走到土路上那支烟就灭了。他从那根烟里剥出一些叶子来在暗淡的光线里仔细辨认,发现那并不是烟叶,而是一些焦黄的南瓜叶子。右派分子对此很不满意,他看了理论家一眼,扬手就把叶子连同那片残纸扔到田野里去了。现在他们已经看不见树下的那几个汉子,大楸树的冠黑黑地悬在半空中,他们只听到斧子吃进树根里去的声音,那声音十分地疲劳,像一只在暮色之中寻找家园的小鸟。右派分子的精神为此而凄伤。在月光下,孤独的太平车像一只甲壳虫爬动着。车轴的叽扭声使右派分子想起了母亲的田园。在这个时候母亲摇水的辘轳声已经停止,母亲由于劳累而倒在了潮湿的土地上睡着了。
“你为什么悲伤?”理论家说。
“我想起了母亲。”
“你这个人看来已经不可救药!想起母亲应该高兴才是。我们的祖国母亲像一匹千里马正在飞跃的前进,而你却在这里悲伤!你个不孝的子孙!你抬起头来看看我们集体的老牛吧,它尽管十分劳累却没有一声怨言。可它吃的是什么呢?那些可恶的对无产阶级缺乏感情的小农经济者却让它吃干草,让它喝清水,这太不公平了!我们应该让老牛吃蒸馍加肥肉,这样它才会更有劲。”
右派分子没有反驳他的话,因为他看到在前面的土路上躺着两个人。他喝住老牛走过去,在月光里他同理论家一同看到了两个脸色苍白的女人。
“你们为啥躺在这里?”
“我们走不动了。”其中一个中年妇女从地上艰难地坐起来说。
“你们到哪里去?”
“我们要去寻找她的父亲。”中年妇女指着她身边的姑娘说。
“她的父亲到哪里去了?”
“他被公社派去支援一个池塘工地,可是我们不知道那工地在哪里。”
理论家思索了一会儿说:“好吧,你跟我们一起到前面去,那里正准备挖一口池塘。”
我们走不动了。我们已经这样不停地走了一天一夜,我们的脚上满是血泡。
“血泡?”理论家指了一下右派分子说:“到地方你们找他,他是医生。现在你们先坐到车上去吧。”理论家说着伸手过去从地上抱起姑娘,姑娘挣扎着推他,可怎么也推不开。理论家一手托着姑娘的大腿一手托着姑娘的腰。姑娘呼出的气息直打到他的脸上,立刻有一股热流涌遍他的全身,把他的阳物烧硬起来。他突然想起无产者的接班人问题,他想目前无产阶级的传宗接代问题是当务之急!姑娘的母亲站起来一把抓住理论家的衣角,说:“放开她,我们自己上去。”
理论家很不情愿地放下姑娘,他两只饥饿的眼睛盯着她们往车上爬,他忍不住上去扶了一下姑娘的屁股才走到老牛的身边。他一边拍着老牛的脖子一边说:“看来只有委屈你啦,因为她们是我们的阶级姐妹。”
在公社社员新的居住区里,理论家见到了队长。队长正站在一个土台子上用铁皮喇叭吆喝这里所有的居民到居住区中央的空地上去开大会。空地那里正响着喧天的锣鼓。在大片大片新搭起的棚屋中间的土道上人影憧憧,被荡起的黄尘弥漫了整个居住区的上空。理论家拦住匆匆忙忙的队长说:“我给带来两个人,她们是我们的阶级姐妹。”
队长看着那两个立在月光里的模糊面孔说:“好吧。”他指了一下那个中年妇女说:“你到公社的食堂里去,那里正缺人手。”
“那我的闺女哩?”
队长思考了一下说:“到姊妹队去吧。”队长随手朝前指了指,母女俩就相依着走过去。理论家看着她们的身影说:“你把理论教室安排在哪儿了?”
“这个还没有定下来,明天再说吧。现在我们应该到会场去。”他们忘记了右派分子,他们把右派分子和那头老牛遗弃在这里,他们在荡扬着尘埃的土路上一直走到空地里。尽管有月光,但在新搭起的台子上还是点亮了几盏老憋灯。姊妹队里的几个姑娘正在台子上忙乎着张贴标语。队长和理论家依次走上台子。队长朝乐鼓队摆了一下手,锣鼓声停了下来,随后,整个会场也安静下来。队长清了清嗓门说:“同志们,动员大会现在开始。”说完他带头鼓了一次掌。等掌声平息下来之后队长又说:“我的学问不高,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在这里只说一个字:干!是不是?一个老大的池塘,能是我们睡觉睡出来的吗?不是!共产主义也不是躺在那里让老鸹往你嘴里屙着吃!那叫什么?”说着他看了理论家一眼。
理论家说:“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对对对。”队长说:“这些大道理我也说不好,下面请上级给我们派来的理论家给我们讲话!”
理论家朝台下的掌声摆了摆手。他听着掌声在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里再度消失,他激动不安地把双手握在胸前:“同志们,你们想想看,现在这里还是一片平整的土地,可是到了明年,这里就将会出现一口大池塘,池里是满塘清亮亮的水,我们在水里养上鱼,种上藕,到了秋季,满塘里开着粉红色的荷花!我们将要在池塘的边上装上风车,我们要把池塘里的水车出来,灌溉我们的土地,我们要在这里种出白花花的大米来!”
理论家的讲话被热烈的掌声所打断。理论家朝公社社员们举起双手摆动着,等掌声平息下来他又说:“你们谁见过在我们这块土地上能长出大米来?同志们,我们正干着前所末有的伟大事业!现在我们居住在这些简陋的棚屋里,可是用不了多久,我们这里将会高楼林立,到处是鲜花,到处是歌声!”
理论家的讲话再度被雷鸣般的掌声所打断。队长感动地握住理论家的手说:“讲的好,讲的好!”队长清了清嗓门朝台下说:“同志们,会就开到这儿,下面我宣布:开饭!”
人的洪流开始潮流般地涌向公社的食堂。理论家和队长最后来到食堂里。食堂前的空地上到处蹲着进晚餐的社员们,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牙齿的咀嚼声和牙齿的撞击声。理论家感慨地说:“他们多幸福呀!”
他们在那些蹲着进餐的社员们中间走动,月光把他们的脸照得很生动。咀嚼声和嘴巴的撞击声在他们的身下水浪一样起伏不定,最后他们走进食堂里。食堂安在一间老大的棚屋里,在棚屋的后墙边,一拉溜支着五口大锅。在两山墙下一拉溜置放着四块大案子,在一个案子上排放着几扇白亮的猪肉。队长说:“今天我们一下子杀了八头猪!”
他们在悬浮着白色蒸汽的食堂里走动,他们看着几个伙夫仍在忙着搬动盛蒸馍的簸箩,忙着用一只铁皮桶往食堂门口的大缸里添菜。队长走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说:“受累了。”队长看到那个人朝他龇牙笑了笑。接着他看到一个女人正站在东山墙根上剥葱,她的脚下是一大堆堆放着的萝卜白菜,可是在他的印象里他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他走过去说:“你咋不吃饭?”
妇女看了他一眼说:“我吃罢了。”这时队长突然想起这就是他安排过来帮厨的那个女人,他很想看清她的面目,但是马灯的光亮被灰白的蒸汽减弱了,队长一直凑到她脸前也没有看清她的面目,他只看到女人的嘴上闪亮着的油迹。队长说:“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干活?”
女人的脸上发起烧来,她说:“我蹲不下去。我吃的太饱了,这里的饭菜太好吃了。”
“你吃了几碗?”队长说着拿眼睛在女人的肚子上扫了一下,他仿佛看到那肚子膨胀起来,她好似一个将要临产的孕妇。
“五碗。”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还有四个馍。”那妇女说完就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队长伸出手说:“来,我帮你松松裤腰带吧。”女人说:“不中不中。”她说着就慌忙用拿葱的手护着裤腰。队长说:“你别这样,要不然我请几个人来开罗面战给你消饱。”他说着手就伸到女人的腰里去。女人不敢再挣扎,在蒸汽里队长好一会儿才帮女人解开了腰带。他在那个女人的肚皮上捞了一把然后抓住了女人的手,女人的裤子像幕布一样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