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地的另一处,公社社员挖塘的计划遭到了地主婆的干扰。理论家和队长赶到那里的时候,那个地主婆还趴在一个坟头上哭嚎。在这片坟地里干活的社员都停下了手中的工具。
队长说:“为啥停下来?”
“她在咒骂我们,她说我们挖了她家的祖坟。”
队长走过去拉着地主婆说:“起来起来!”
地主婆一下推开队长的手,她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这可是丧天害理的事呀,你们不能挖我家的祖坟呀!”
“她贼心不死,还在梦想着她失去的天堂。”理论家走过去说:“你为啥在这里哭?”
“这是我们家的祖坟。”
“你知道这些坟里埋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吗?他们都是喝人民的鲜血撑死的罪人!好吧,让这些罪人从我们的土地上滚出去吧!同志们,把这些罪人的臭骨头扒出来扔到路沟里去吧!”
社员们在理论家的号召下开始挖掘那些坟头,地主婆疯了一样用身子去护那些坟,她滚到一处那里的社员就无可奈何地停下手中的活。
队长说:“你找死呀?”
“我找死,我就找死!我不想活了!”
队长说:“好吧,我叫你死!”他命令人们拿来绳子,分别绑在她的两只手上和两只脚上,然后又用四根粗壮的木橛子把地主婆紧紧地固定在地上。地主婆四肢分开像一个大字仰面躺在那儿,太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可是她仍旧不停地嚎叫,她的棉衣被风撩开,露出满是皱纹的肚子,一根红线腰带在阳光下格外地刺目。
队长命令说:“挖!”
在很短的时间里,许多棺材显露在阳光下,他们对那些没有腐烂的木头感叹不已。队长说:“砸烂它们,他们凭什么躺在这么好的棺材里?!”接着就响起了铁器撞击棺材的声音,那声音每响一次地主婆就在那里嚎叫一声,仿佛那些锤子就砸在她的身上。一口棺材破裂了,里面除了一些白色的骨头就是些零碎的陪葬物。
队长说:“把那些骨头堆到她的身边去,让他们团聚去吧!”社员们就用铁锨把那些头骨肋骨什么的都端到地主婆的身边。随后许多具人骨头像许多件被拆散的机器零件一样堆放在地主婆的身边,阳光下仿佛一片陪葬的白凌。
接下来人们遇到了一套棺椁,这使许多没有见过世面的青年人止住了手脚。队长让人请来了老会手。老会手哆哆嗦嗦地指挥着人们去掉外椁,人们看到在棺的四周还积存着一种灿灿的黄水,人们不明白这些水为什么不流开或者浸入到更深一层的土里去。
老会手说:“这是九少他爹的坟,听说埋在这儿快有四十年了。”
队长说:“扒!”
人们在老会手的指挥下用撬杠撬开了棺盖,让人惊讶的是死者的尸首还没有化去,他面目平静地躺在那里,但在打开棺盖的片刻间。棺里的人和物都迅速地退去本来的颜色。老会手说:“好风水呀,好风水呀,这下可就完了!”
理论家说:“让他滚出来,应该叫他横尸荒野!”
队长说:“对,把他弄到地主婆那儿去!”
理论家说:“对,让他罪恶的灵魂和肉体团聚去吧!”
在这同时,在工地的其它地方,也挖出了十几座坟墓,在那些坟墓里甚至找不到一块木板。一根根一块块发黄的骨头被挖出来。理论家说:“那是我们的阶级兄弟呀!你们想想,他们在万恶的旧社会死去了,可是他们连一口棺材都买不起,他们就那样用领破席被埋掉了,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呀!来,同志们,把我们阶级兄弟的寒骨请一些到这棺材里来,让他们得到现在应该得到的权力,他们会在九泉之下感激我们的!”
在理论家的号召下,社员们纷纷把一些发黄的骨头放进那口棺材里去。在这之前,那具埋了四十多年还没有化去的老地主的尸体已被移到那个地主婆的身边,开始在阳光下腐烂,发出阵阵臭气。社员们纷纷离开这里,理论家想:让这地主婆躺在尸体的身边,饱尝他祖先为她留下来的气味吧!
年迈的地主婆躺在她老公爹的身边,越来越感到呼吸困难,她的思想越来越接近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她不知道那是撒满阳光的空间,她感到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像一片叶子升到半空中去,她不知道那就是她的灵魂。
傍晚的时候,右派分子苏醒过来。公社社员们已经开始收工,他们把抬土用的条筐和铁锨都遗弃在工地上。一天的劳动已经使池塘显示出它的形影。但一天的强度劳动也使人们精疲力尽,他们不在高声喧哗,个个疲惫不堪暮气沉沉,脚步轻飘地往居住区去。右派分子想,到了开饭的时候了,他的脑海里呈现出公社食堂里堆放在簸箩里的蒸馍和大桶大桶的炒菜,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饭菜的香气,他因此而感到了饥饿。他想,应该赶快到那儿去。他吃力地站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头有些晕。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开始随着人们越过被挖得坑洼不平的土地往回走。在池塘的边缘,他遇到了正在那里指手划脚的队长和理论家。
理论家说:“你站住。”
右派分子停住了脚步。
理论家说:“你干什么去?”
右派分子说:“吃饭。”
理论家说:“饭是给劳动者准备的,你在地上躺了大半天,没有挖一锨土,咋能好意思去公社食堂里同劳动者一起端起饭碗?”
“那我怎么办?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继续挖土?”
队长说:“留下来看管工具吧。”
理论家说:“如果你闲得发慌,也可以把工地上的骨头都收集起来,弄到一边去。”
右派分子迟疑了一会儿就拾起一根筐绳拖着条筐走进工地。最后,整个老大的工地就剩下他一个人。他一个人拖着条筐像一个幽灵在工地上走来走去,他把那些满地扔着的颅骨胸骨骶骨都拾起来,而后拖运到工地的边缘去。随着月光的出现他的收捡工作就越加困难。他知道对付那些大的骨块眼睛还可以,可是对付那些腕骨指骨掌骨跗骨趾骨就不那么容易了。他必需蹲下来用手在黄土里翻找,而后伸到月光里去仔细地辨认,他像在手术台上一样工作得一丝不苟。最后,在工地的某一处,他见到了地主婆和那具已经被寒冷封住气味的尸体。他说:“你为啥这个样子躺着?你总这样来锤炼自己的筋骨吗?”
可是他没有听到地主婆的回声,他摸地主婆的鼻孔,他感觉不到呼吸。他帮着她把四肢上的绳子解开,然后仔细地摸着她的手脖,她的脉搏还在微弱地跳动。右派分子说:“你不要这样来吓我,你以为你不呼吸就能吓住我了?你要知道我是医生,活者和死者对我来说都一样,我最看重的是人的本身。”说着,他就在地主婆的身边坐下来,他想和这个女人作一些交谈,可他一时又找不到交谈的话题。他抬起头,就看到了月亮。右派分子说:“你看月亮多么明亮,小时候俺母亲就给我讲过月亮里面住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嫦娥,在她的身边还有一只玉兔,这你知道吗?月亮里面还有一个叫吴刚的男人,他终日在用一把斧头砍那棵桂花树。咚——咚——你听到那声音了吗?……”
可是那个女人不愿意回答他。右派分子自言自语地说了很多,最后他感到十分疲劳,他就不再说话。他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月光无声无息地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后来他再次感到了饥饿,他就去捡了些还没有来得及烂掉的红薯有滋有味地吃着。吃饱之后,他拖着一筐骨头往公社社员的居住区走去。他要把这些骨头一筐筐地拖回去,这是他在一瞬间所产生的念头。他想:这些都是公社的财产。
在空地上,公社末来的广场里,那棵用来做风车的大楸树已经像大炮一样一头着地一头伸向空中被一根树桩支了起来,那几个汉子在木匠的带领下昼夜不停地拉着大锯:“嚓——嚓——”那声音一刻不停地从空地上传来,鼓舞着沉睡的人们如同拉风箱似地打呼噜。白色的锯末随着“嚓——嚓——”的声音在大树下积成一堆,那棵大楸树渐渐地被发烫的大锯锯开,将成为一块块平坦的木板。这是用木料做风车的第一道工序,这道工序需要十天才能完成。在那“嚓——嚓——”的声音响到第四天的夜间,队长和理论家再次来到这里视察工作。他们在开始寒冷起来的夜间袖手而行,十五的月亮变得没有一丝温意。他们一边走一边捂着冻得发疼的耳朵,在空地的边缘他们看到了创造者们的身影。拉锯人的身影被月光衬托得十分清晰。在他们身影的边缘似乎有一种绒绒的银光,这使理论家很受感动。理论家说:“应该嘉奖他们。”
木匠对他们的到来没有一点察觉。他两腿支开,右腿往前弓着,腰微微地向前探着,伸开双手抓住锯把一晃一晃地动。锯齿不再锋利,锯齿走过木槽的声音变得如同一根绳子从木头上拉过的声音。
队长说:“像这样的进度还得几天?”
木匠疲劳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他听到队长的声音就停下手中的锯,一停下来那位站在斜树身上的汉子就像一个肉布袋似地掉了下来,他掉在地上时发出一种沉闷的声响。这声音使他们吃了一惊,队长走过去摸摸他说:“他睡着了。”
理论家说:“可是这不能停下来呀,这是我们实现机械化的关键。”
木匠紧紧地闭着眼睛,可他的思维仍在活动,他听了理论家的话就说:“不能停下来!”他又开始拉锯,那把锯被他自己拉过来推进去,可是却没有一丝锯末飘下来,他就像一个机器人那样不停地机械地晃动着身子。
理论家说:“他这样没有一点进展。”
队长说:“那咋办?”
“其余的人呢?”
“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这些逃兵!我决不放过他们!”
理论家说:“那些逃兵明天再处置吧,我们应该尽快地去选几个意志坚强的同志来这里支援他们。”
“那他呢?”队长指了一下木匠说:“让他去睡觉?”
“不!”理论家说:“这种鼓舞我们前进的声音不能停下来,我们赶快去选人吧!”说完,他们并排朝居住区走去。他们来到第一所社员们休息的棚屋里,棚屋里到处都响着粗壮的呼吸声。哪些是意志坚强的同志呢?理论家想。他在地铺边上蹲下来,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队长从门口取下马灯走过来,他们一同看到那是吃肉拉肚子者。理论家说:“不行,他不行!一泡浠屎都顶不住,他不能被选去干那神圣的工作。”
这个时候有一个说梦话者在梦中自言自语地叙说着什么,理论家突然有了主意。他说:“我们就在说梦话者中间来寻找这样的同志吧。常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于是他们就走到那个做梦者的跟前。理论家对梦者说:“选你去做艰苦的工作你去不去?”
梦者说:“我的……”
理论家说:“这个人不行,私心太重。”接着,他们又来到第二个说梦话者的身边。理论家对梦者说:“选你去做艰苦的工作你去不去?”
第二个梦者说:“来……来……”
理论家说:“他算一个。”队长就把那个人拉起来,那个人的身材又瘦又小。队长命令他说:“穿上你的衣服!”
接着他们又来到第三个说梦话者的身边。理论家对梦者说:“你去不去?”
第三个梦者说:“我日……”
理论家说:“他也算一个吧。”队长把那个人叫起来,那个人竟是个瘸子。队长看了理论家一眼,说:“就这吧。我领着他们去!”队长把马灯交给理论家就领着两个说梦话者出了棚屋。在那空地的边缘,他们看到木匠仍在独自一个人立在那儿拉着空锯。队长说:“你们把他的活接下来。”
瘸子对木匠说:“哎,下来!”木匠对他的话理也不理,瘸子伸手拉住木匠的衣服,木匠就朝瘸子倒过来,瘸子扶不住木匠沉重的身体,两个人就一起直杠杠地摔倒在地上。队长走过去扶木匠,木匠的身体仿佛僵硬了一般,胳膊腿都不打弯,怎么也扶不起来。队长说:“把他抬到住处去。”
瘸子和瘦子一人抬着木匠的头一人抬着木匠的脚,木匠的身子仿佛一截木桩悬在空中,木匠的右腿仍朝前弓着,两只胳膊向灰白的天空伸着。瘸子不平衡的走动使木匠弓起的腿和伸向天空的手一摆一摆的。
随着池塘的掘深,工程的进越来越缓慢。尽管工地的某一处已经挖出了泉水,但这并没有再度掀起人们的热情。由于缺少防寒工具,冻疮普遍地出现在社员们的脸上和手上,人们都不愿意到稀泥里去,寒冷使得社员们的士气消沉。这严重影响了工程的进展。在出现泉水的地方,工程的进度几乎等于零。这使队长和理论家都非常焦急。
理论家说:“现在最关键的是在他们中间缺乏对共产主义的信念。”
队长说:“那这就是你的失职了。”
理论家说:“要从你的身上找原因。因为你没有及时地给我提供理论教室!”在这个问题上,队长和理论家之间发生了分歧。队长为此非常生气。队长说:“现在给你找一间教室,咋样?让同志们停下手中的活,都去上课?”
理论家说:“看来现在只有这样。不过现在我准备把教室改成培育室,我要培养出一种理论种子来,让我们的社员一吃就干劲猛增。”
队长激动地搓着双手说:“这消息真让人高兴,那你都需要什么呢?”
理论家说:“给我一个帮手就足够了。”
队长说:“好吧,那你赶快行动吧!”理论家就到姊妹队去挑选了一个姑娘。他和这姑娘十多天前见过面,那是理论家和右派分子赶着太平车前往居住区的路上。理论家说:“找没找到你的父亲?”
姑娘说:“没有。”
“他没有在这里?”
“没有。不过我们不打算再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