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使劲推开队长的手,艰难地弯下腰去提裤子。队长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你不是弯不下腰吗?”
这个时候理论家在蒸汽里朝队长喊:“哎,我们用啥吃?”
队长不再理睬那女人,走过去和理论家找吃饭的家伙,可是他们找遍了食堂也没有找到一双碗筷。最后队长出去折了几根秫秫莛子,他递给理论家一对说:“来吧,我们就锅吃吧,这才叫大锅饭。”
吃过饭后,理论家和队长走出了食堂,那个时候大部分社员都已经吃过饭到居住区中央的空地上去了,公社的社员将在那里放火焰,在那里进行联欢。理论家看到仍有一个人蹲在地上望着他面前的碗发呆。理论家走过去在月光的帮助下看清了那个碗里仍旧堆满着雪白的肥肉。理论家说:“为啥不吃了?”
那个人抬头看了看理论家,可是他没有说话。
理论家说:“你是不是想起了万恶的旧社会?”
那个人说:“不是,我不敢再吃了。”
“为啥不敢再吃了?”
“吃了太可惜了……”
“那你这样放到碗里明天丢掉不是更可惜吗?”
“我……我在拉肚子……”
“你以前拉吗?”
“以前不拉,可是我一吃这肥肉就拉肚子。”
理论家对围过来的社员们说:“你们拉肚子吗?”
社员们纷纷地说:“我们不拉,我们吃的再多也不拉。”
“可你为什么拉?难道是公社食堂里的饭菜使你拉肚子的吗?”理论家说。
队长说:“你这个恶棍,把碗给我端起来,吃!我到底要看看公社食堂里的饭菜是怎样使你拉肚子的?”
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乖乖地端起碗来,雪白的肥肉一片一片地走进他的嘴里,他艰难地咀嚼着,嘴角里溢出的油水往下滴落着。他像吃药一样吃完了一碗。队长说:“再给他端一碗来!”说着,就有人端来一碗雪白的肥肉来。队长命令道:“接着吃!”
那汉子哀求道:“饶了我吧……”
队长说:“不行,我到底要看看公社食堂里的饭怎样使你拉肚子!”
那汉子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捂着肚子说:“我顶不了,我真的顶不了了……”
队长说:“顶不了也得顶,吃!”众人看到那个汉子更加艰难地往嘴里送肥肉。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动,月光里如同许多明亮的晶珠,他一边吃一边把腰弯下去,他说:“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拉不拉肚子?”
“不拉,不拉……”他刚说完,众人就听“噗——”地一声闷响,像一个皮球放了气似的,接着就有一股子热臭从那汉子的裤裆里飘出来。汉子说:“憋不住了,真的憋不住了……”众人捂着鼻子倒退着,队长嘴里骂道:“这个龟孙,这个龟孙……”
这时,空地那边的锣鼓响了……
理论家和队长赶到空地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一个白须老者已在空地上摆放了许多用方砖改做成的焰花。一个光头汉子蹲在地上迅速地点燃焰火的捻子,火焰就连续在广场上喷放出来,喷放的火焰发出“哧哧”的声响,把人们的脸都照得炽黄。不知谁在空地的中央点燃了一堆篝火,人们欢呼跳跃在浓烈的硝烟气息里开始扭起秧歌来。有人不断地从那辆太平车上搬来门板投到火里去,篝火照亮了天空,冬夜里的寒冷远远地止住脚步不敢走过来。人们在这里一直闹腾了半夜才慢慢散去。理论家没有找到队长,他望着安静下来的广场不知道应该到何处去。他站在已经熄灭的篝火边,仍感到有阵阵热气朝他扑过来。那车门板已经化成一堆漆黑的灰碳,残留下来的木块还在不时地发出哀叹。理论家感到有些疲劳,他想,应该找个地方去睡一觉。他朝四周看看,全是影影绰绰的棚屋。有几盏马灯的光在远处或者近处被黑夜围困着。他思索了一会儿,就盲目地走进一间棚屋。他在棚屋里的马灯下看到那里整齐地排放着十几口黑色的棺材。棺材的出现使他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棺材,他想退出去,就这时他听到了老牛嚼草的声音,接着他看到了那头拉车的老牛。老牛的出现使他感到了温暖。他犹豫一下还是走到老牛的身边。那头老牛正卧在棺材的后面大口大口地吃着干草,在它的嘴边还放着一碗雪白的肥肉,可是老牛一点也没有动。理论家感动地蹲下来,他抚摩着老牛的头说:“这才是我们无产者的本质,吃苦耐劳,却从来不讲任何享受。”老牛抬头看看他,老牛的眼里含着热泪。理论家说:“你不要难过,我们不能因为这碗肥肉而败坏了你伟大的的品质!来吧,我替你把这碗肥肉吃掉吧,我来替你打消这个顾虑!”理论家端起那碗肉,在老牛的身边坐下来。可是肥肉已经冰凉,他想:为了老牛的荣誉,哪怕是一碗药我也要喝下去!他用手撮起一块放到嘴里,坚硬的肥肉就一点点地软下来,随后他的牙齿就发出与肥肉的磨擦声。
“你这就不对了,无产阶级不应该吃肥肉的。”
突然间,在棚屋里响起了一个声音。理论家慌忙站起来,瞅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这时他身后的棺材里发出“咚咚”的响声,接着,从棺材里冒出一个人头来。在灯光里,理论家看清了那人是右派分子。理论家说:“你咋在这里?”
“我正在和老牛交流阶级感情,我正在学着老牛吃干草,可是不知怎地我一口也咽不下去。”
“人是不能吃干草的。”
“可无产阶级也不能吃肥肉呀?你没有看到电影里那些吃肥肉的都是地主资本家,国民党反动派吗?无产者都是吃糠咽菜的。”
“你有什么资格来这样评论无产阶级?”理论家放下手中的肉碗说:“你是右派,是无产阶级的敌人!”右派分子再不言语,他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又躺到棺材里去。
理论家说:“这才对,棺材里才是你们的归宿!”
右派分子说:“不管怎样说,我是要睡了,你不睡?”
“你用心何其毒也!你想叫我们无产者也躺到棺材里去吗?你办不到。我清楚地告诉你,我们在本质上有着根本的区别。”理论家说着在老牛的身边坐下来,他说:“牛同志,我来陪伴着你。”他倚着老牛,手伸到牛肚子上,牛的身体使他感到了温暖,这种温暖使他想起了家,想起了舒软的大床,想起了妻子伸到他胸前光滑的手,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他在这种柔情绵绵的思想中慢慢地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处边的口号声惊醒了理论家。他惺忪着眼睛离开仍在咀嚼的老牛,来到棚屋的外面,深夜的寒气使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他看到有一伙人正在空地上从太平车上往下卸一棵大树。理论家走过去看到了杂在其中的木匠,木匠一手提着马灯高高地擎着,一边朝那几个汉子喊着口号。那棵大树终于从太平车上滚下来。木匠把马灯放在太平车上,灯光照亮了木匠的脸。理论家看到木匠的脸被树枝所划破,干涸的血一道一道地凝聚在他的脸上。从他的身上理论家看到了一种献身精神,这使他很感动。他为自己刚才坐在老牛身边所产生出来的那种小资产阶级似的温情而感到内疚。他想,自己在向他们传播共产主义理论的同时,还应该加强自身的改造,使自己的一言一行更加布尔什维克化。他对木匠说:“我能帮着干些什么呢?”
木匠看了他一眼说:“你去吧,我们这里不需要你。”这句话使理论家的情绪颓丧起来。他这样独自立了一会儿,等那伙人走散了他才往回走。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那所存放棺材的棚屋。他犹豫了一会儿走进一间棚屋,棚屋里漆黑一团,他从兜里掏出火柴划一根,在火柴微弱的光亮里他看到这间棚子里存放着从四处运来的门板,那些门板一叠一叠地放在那里没有一点生气。火柴燃完了,他从棚屋里退出来,又走进紧挨着的另一间棚屋里。这间棚屋里同样没有光亮。他又划着一根火柴,他看到棚屋里到处存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铁锅。他想,这些铁锅都是从小农经济者那里收来的,这些铁锅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炼成钢铁,为我们的事业而显示着它们的神威。火柴燃完了,他又从那间棚屋里退出来。他站在棚屋中间的土道上,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他怔怔地望着前面棚屋前挂着的马灯出神,夜风吹得马灯下的黑影摇摆不定。最后,他走进了那所挂着马灯的棚屋里。在棚屋两侧的地铺上,理论家看到了因劳累而沉睡着的公社社员们。棚屋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臭屁气使他感到温暖。这才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气息!理论家行走在地铺的中间,他想,到他们中间去!他选择了一个狭窄的缝隙,在两个社员的中间和衣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在池塘工地上,理论家彻底地感受到了人民公社力量的强大。尽管天气逐渐寒冷,可是人们的干劲仿佛一台巨大的蒸汽机烘烤着整个工地。公社社员们组成各种各样的战斗队,他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要在这块平坦而肥沃的土地上毁去上百亩绿油油的麦田,挖一口一平方公里大的池塘,他们要把这里的土一筐筐地搬运到异处去堆积如山。那里在不久的将来将被改造成人民公园,在公园里种置上松柏垂柳,四季都将有绿色的冬青在生长。在假山上或者假山下将出现雕梁画栋的凉亭。在春季里,公园里开满鲜花。在香气四溢的公园里到处游人如织。而在这里,在社员们现在正在劳动的地方,将出现一口荡漾着绿波的池塘。人们在水上划船在岸边垂钓。理论家想:那情景该是多么的动人呀!
现在,在麦地里,人们正在向着那个美丽的目标奋进,他们用铁锨挖掉麦苗装进条筐里去的同时,有许多正在开始腐烂的红薯也出现在黄土里条筐里。右派分子一边收捡着红薯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真可惜,真可惜呀。”
队长说:“你别这样磨磨蹭蹭的,像你这样我们啥时才能实现公社的计划?”
右派分子说:“我说应该派出一些人把这红薯收起来。”
队长说:“你这人真是,干活婆婆妈妈的!你知道吗?这二十亩红薯地是我们五个社员一天出完的!这是大跃进的年代,你知道吗?”
右派分子固执地说:“可红薯都烂在地里,也太心疼人了。”
“到底是右派!你没有看见在我们的住地到处都堆放着粮食吗?”
“可是,这也是辛辛苦苦地干出来的呀?这也是社会的财富,为啥要烂在地里呢?我真不明白。”
“你有权力来管我们的事情吗?”理论家看了队长一眼说:“他是个右派分子,有什么权力来对我们指指点点?”队长的鼻孔因理论家的眼光而剧烈地扇动着,他丢掉铁锨走过去一把抓起正在弯腰拾红薯的右派分子说:“你想明白吗?这回我就叫你明白!”他一伸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又用力一推,右派分子就踉踉跄跄地往后退,还没站稳,又被他身后的人推过来。在很短的时间里,他的周围就站满了人,那个圈子密不透风。在公社里,社员们曾一度热衷于这种对敌方式,他们无师自通地把这种方式改造得完美无缺。这种斗争形式将同我们的事业一样而被载入史册!右派分子在这个圈子里被人们用拳头推来推去,他感到浑身到处都遭受到了拳头的袭击,他感到天旋地转,太阳在他的头顶上一会儿荡到南边一会儿又荡到北边去,他多么想倒下去呀,倒到土地上去。可是有一种仇恨他的力量把他推过来推过去,不让他停下来,也不让他倒下去。他想,这就是那使人一提起来就吓得面色灰黄的箩面战吧?!他在恍惚之中看到了老母亲坐在那口面箱前箩面的情景。母亲手里的箩不停地在两根光滑的小棍上滑动,母亲手里的箩不停地撞击着面箱,细小的面尘从箩里飞荡出来,落白了母亲的头发……
“让他倒下去吧!”
“让他闭上他腥臭的嘴巴吧!”
“可是他的脑子里还残留着右倾机会主义的思想。”理论家说:“他的脑子里还需要我们无产阶级来占领!”
人们不再言语,人们站在冬日的阳光下看着右派分子像一条死狗躺在那里,他的嘴角里流出了鲜红的血。队长说:“他这种人的嘴里为什么会流出红色的血?”
“看来他还有挽救的希望,他身上的血还没有变黑。”理论家说着突然想起了党委书记的话,他接着说:“我们干吧,等他醒过来之后,让他继续接受我们的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