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小鸡?”木匠的话使队长感到惊奇:“咋抱小鸡?”
木匠伸手从被子里取出一个鸡蛋在队长的眼前晃了晃说:“就这样,用我的体温来抱。”队长走过去掀开木匠的被子,在灯光里队长看到在木匠的大腿根下摆着十几个白色的鸡蛋。瘫子的精神使队长大受感动,他就像父亲抚摩儿子一样地用手抚摩了一下木匠的脸颊,木匠因此而得到了鼓励。队长在木匠的身边待了一会儿,就走出了做风车的工棚。最后他来到了那间装满了棺材的的棚屋里。棚屋里出现的情景使得他毛骨悚然,在那些棺材上他看到了一架架森森的白骨,那些骨头就像先前存放在这里的死尸,那些死尸在炎热的夏季里一点点地融化,最终把这些骨架遗留在这里。起初他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恶梦,可是当他看到在角落里的一幅棺材前忙活着的右派分子时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梦。他小心地越过堆在地上的一堆骨头,来到右派分子的身边。右派分子的脸被不远处的马灯照得一片灰黄。他没有发现队长的到来,他正在凝神专注地组合一架骨骼,他的胸前摆放着十几根股骨,他一根一根地试,但那些股骨不是长就是短,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他叹口气说:“你们不要吵好不好?”
队长说:“谁在吵?”
右派分子头也不扭地唠叨着:“你说谁在吵?你在吵!你们这么多人挤在一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穷人呀富人呀当官的呀老百姓呀……我哪能分得清你们谁是谁?他说我把女人的头安到了他的脖子上,你说我把穷人的胳膊安在了你身上,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老天爷!你们就这样迁就些吧,总比你们这样老挤在一堆强呀……”
队长拉了一下右派分子的棉袄。右派分子说:“你拉什么拉?拉也不行!好好地躺着睡去吧!”
队长的腿哆嗦了一下,他拍了拍右派分子的肩膀。右派分子转回身,他看到了队长,一看到队长他手中的骨头就脱落下去,砸痛了他的脚。他唏唏地叫着,弯下腰去安慰他的脚。
队长说:“你在跟谁说话?”
右派分子说:“跟你呀。”右派分子胡乱地指了一下说:“你听他们说的多热闹。”他的头在队长的面前晃来晃去,他不敢抬头看队长一眼。他的动作使队长清醒了,在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原气。他一把捉住了右派分子的耳朵,他像拉一头驴扯着右派分子的耳朵把他拉到棚屋的外边。队长在前面走,右派分子弯着腰双手护着耳朵嘘嘘地叫着小碎步跟在后面,就这样他们一块儿来到居住着社员们的第一个棚屋里队长才松开了他的手,队长抬起手在灯光里看到手指上有两片榆钱大小深红色的血疤。由于用力过狠,队长把右派分子耳朵上的冻疮疤夹掉了,队长感到很恶心,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对右派分子说:“冻疮,有什么法治这冻疮?”
在这个黑夜里,右派分子的思维始终没有从那些骨骼里走出来,刚才当他转身看到队长时见到的就是一架骨骼,使他感到惊奇的是这架骨头怎么站起来了?接着那架骨头就把他领到这臭哄哄的棚屋里来了。在棚屋里他同样看到了许多活动着的骨头架子。后来他听到一个声音说:“冻疮,都是冻疮,你有什么办法治这些冻疮?”
右派分子在地铺上坐下来,开始在记忆里搜寻有关治疗冻疮的方子。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几乎是机械地背出了两个治疗的单方:“冻疮?没有破头的用茄子根加红辣椒烧水洗。破了头的冻疮用白狗屎……”
“白狗屎?”
“对,白狗屎。”
“啥样的是白狗屎,白狗屙的屎吗?”
“不是。只要是狗屎上落了霜的都是白狗屎,而后在火上烧,再赶成面子就成了。”
住在这间棚屋里的所有民工都听到了这个治疗冻疮的单方。民工们呼叫着穿起衣服,他们涌出棚屋,寻些干柴蘸些油物当火把,到居住区的各个角落里去寻找白狗屎。这个单方很快传遍了整个居住区,许多社员都在寻找这种中药。这个冬夜里,在居住区和周围的田野里,到处都是明亮的火把和马灯,到处晃动着社员们寻找白狗屎的身影。
理论家对这天夜里所发生的事儿一无所知。从棚屋外边走过的“当当”的脚步声和熙熙攘攘的说话声也没能够把他们从专注里惊醒过来。十几口铁锅平稳地支起一个圆,圆的中央是一堆由劈柴和刨花燃起的火。劈柴和刨花是理论家和姑娘从做风车的工棚里弄来的。姑娘不停地往火堆里加些柴禾,火光在这间棚屋里时明时暗,姑娘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黄。由于棚屋里的温度一直很平稳,铁锅里的水才都没有结冰。水慢慢地从锅底的小洞里渗出去,在理论家挖好的小沟里集结,慢慢地流向棚外。那些水在流向棚外的过程中由于气温下降的缘故,又慢慢地变成了晶明的固体,理论家对这些同样一无所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伏案而书,他在一些条状的白纸上写了一段又一段有关无产阶级精辟的理论,而后把这些纸条贴满了每一口铁锅的周围。他一遍一遍地对着铁锅里的黄豆们朗读着纸条上的理论,他的唾液不时地击起铁锅里的水荡起一些微弱的波纹,他的话语不时地穿过水面像红外线一样渗到黄豆们的中间,黄豆们在这温和的环境里慢慢地舒展自己的身子。理论家一遍又一遍地在铁锅的周围向黄豆们朗读纸条上的理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后他感到有些疲劳,他对在火边坐着的姑娘说:“你来接着我读吧。”
姑娘没动。姑娘坐在火堆旁,头架在双手上,她的发辫懒懒地垂着。理论家走过去扳了一下姑娘的肩膀,姑娘就倒了下来,他忙用脚依住了姑娘的背,姑娘睡着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把姑娘抱起来,姑娘呼出的气体打在他的脸上,他的浑身立刻被一股热流烧得颤抖不止,许多天前那个充满月光的夜晚在来居住区路上所产生的渴望又一次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他又一次想起了无产者接班人的问题,他想,现在无产者传宗接代的问题已是燃眉之急。他把姑娘放在刨花上,他哆嗦着手一件一件地解开姑娘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