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喜在那个女孩一惊一乍的声音里再次把目光投向那段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地方,那些曾经被我们挖起的土沟现在已经消失了,他和那个拾破烂的老头儿喝啤酒的地方现在也已经铺上了整齐的带花纹的方砖,现在,我们是换了一个角度来重新审视那片曾经染血的路面,那片光滑的水泥路面上曾经倒下去过一个漂亮的女人。
多少钱,值得把人杀了?来喜看到那个女孩似乎有些害怕,她把青年人的手抓得更紧了。青年人似乎有些得意,他说,那个男人是个歹徒。
歹徒?女孩看了他一眼说,青天白日就下手抢人家的钱?
青年说,那个女孩从银行里出来,可能是取了很多钱吧,谁知刚走到大街上,就从后面过来一辆摩托车,那个骑摩托的人头上戴着一个红色的头盔,后面坐着一个同样戴着头盔的男人。青年说,后面那个男人伸手一把就拉住了那个女孩装钱的提包。青年正说着,公交车又开动了,他的声音被走动的车晃得有些颤抖。女孩有些迫不及待地说,后来呢?青年说,谁知那个女孩有防备,她抓的紧,那个歹徒不但没有把提包抢走,反而被从摩托车上拽下来摔在地上。
女孩说,她怎么不跑呀?
青年说,跑?要是你你会跑吗?她当时都给吓傻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歹徒从地上爬起来,从腰里抽出刀子一下子捅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这时黄狗突然在青年的背后说,你说的不对,那不是个歹徒。
青年回头白了他一眼说,不是歹徒?用刀子捅人还不是歹徒?
黄狗说,我看见了。
青年说,你看见什么了?
黄狗说,根本不是俩人,就一个,他是开着一辆小汽车过来的。
青年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用嘲笑的口气说,好像你真的看见了,汽车?你知道蚂虾从哪头放屁?
黄狗的脸红了,他用眼睛盯着那个青年人,他正要说什么,明哥的手朝他的腰里捅了一下,黄狗就把那句话当成吐沫咽下去了。来喜在心里骂道,婊子养的!来喜看到那个青年又用手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对黄狗说,我告诉你,我姐夫就在公安局里,这个案子就是他一手抓的。给我抬杠,我这人什么都不好,就是好抬杠!
这时那个女孩拉了他一把,然后说,好了,少说一句,咱该下车了。正说着公交车再次停下来,他们站起来走到门口,临下车时那个戴眼镜的青年又回头用蔑视的眼光看了我们一眼。来喜在心里骂道,杂种!来喜几乎是用仇恨的目光看着那对青年男女走出他的视线,那个女人尖利的嚎叫声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他看到有红色的鲜血从那个女人捂着肚子的手指里流了出来。小巧,我是一会儿也不能在这个肮脏的城市里待下去了,这个狗屎不如的城市!这个让人恶心的城市!他们吃着我们种出来的粮食,他们吃着我们种出来的蔬菜,可是他们凭什么用这样的眼光来看我们呀小巧,我们低人一等呀小巧!来喜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路边不停地闪过的那些建筑物上的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刺得他的眼睛有些发痛。来喜闭上了眼睛,他伸手抓住了头顶上的吊环,他往前移动了一下,就碰到了他的那个绿色的提包,钢筋,小巧,我这是为了活命呀,不知怎地,突然有泪水从他的眼角里流出来。小巧,他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句,我们这是在为生活而奔波呀!公交车在不停地晃动着,晃动的车身使他一时弄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停足在梦境之中。
妈说,还考吗?来喜咬着牙不吭声。妈说,你说话呀。来喜看着头顶那盏混黄的灯泡,那盏灯泡在他的眼前放着光,那光刺着他的眼睛,那光刺得他的眼睛发痛,可是他不想把眼睛闭上,他想让那灯光把他的眼睛刺瞎,他再也不想看见这世上的东西,再也不想看到这世上的人,他知道世上的人都在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看着他。他连着考了两年,他已经把那些课本都翻烂了,他就差把那些课本塞到嘴里嚼嚼咽到肚里去了,可是他就是没考上,为什么呀?老天爷,你真不公平呀,我不想活了,让这灯光来把我的眼睛刺瞎吧,我不想看到这世上的一切了。小巧,不想,我一点都不想再看了。可是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他不得不把眼睛闭上,有一股气在他的肚子里撞来撞去,最后他再也忍不住,就轻声地抽泣起来。妈用颤抖的手扶摸着他的头说,哭啥,想考就去再复习一年。小巧,当初我就是那样渴望着能到城里来上大学,到城里来,到我向往的城市里来。在我们乡下人的眼里,城市就是金钱和美女及手可得的地方,我们就像一些蜜蜂和苍蝇发着嗡嗡的叫声飞到城市里来,可是……小巧,黄狗说的对,这狗屁城市里不是光有鲜花,还有那些臭哄哄的大便呀!二圣这时突然说,到了到了。
二圣这样一说,我们一帮人都忙活起来,我们一手抓起自己的行李,一手提着自己的铁锨,日他奶奶,我们这帮熊人,你看看小巧,我们一人手里提着一把铁锨,肮脏的头发像杂草一样在头顶上乍着,衣服上的汗迹就像一些用得破旧的地图,我们用一种萎萎缩缩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小巧,你看看我们就这样走在城里人那审视的目光里,我们就这样走在繁华的街道里,你看看我们都像些什么?劳改犯?从集中营里刚刚逃出来的难民?二圣说,下车下车。我们一群人叮叮咣咣地提着东西走下车来,来喜的铁锨把一不小心捣住了一个穿花裤子的女人的屁股,那个女人回头盯着他看,好像来喜的铁锨把上有艾兹病毒似的,她朝来喜骂道,瞎眼了你!
明哥忙向她陪着不是,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又恶狠狠骂道,慌什么,家里死人了?
明哥说,对不起对不起。
来喜站在那里,看着她一边用手摸拉着屁股一边骂骂咧咧地走远了。明哥说,走吧,还不走?来喜感到心里憋得慌,他张口朝那个女人走去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就这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来喜回过头来,他看到手里拿着一本发票长着一脸麻子的老太太。
老太太说,不让随地吐痰你知道吗?
来喜的脸红了,他想努力地摆脱那个老太太的手,可是他越往外挣那个老太太就拉得越紧,老太太像抓住个小偷一样一边拉他一边叫道,你往哪走!来喜一手提着那个沉重的绿提包一手提着包裹,在提包裹的胳膊弯里还夹着一把铁锨。他往前挣了一下说,你拉我干啥?
老太太说,你吐痰!
来喜说,我没有吐痰。
老太太说,你还想抵赖?
来喜说,我没有吐痰。他们的争论立刻引来了许多目光,一些人停下脚步围上来,老太太好像受到了那些围看者的鼓舞,她左手揪住来喜的衣襟右手拿着发票在空中舞动着,她说,你还想抵赖,走,找警察去!她喊叫的声音使来喜的头皮麻炸了一回。来喜想,老不死的,你叫啥?可是老太太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前走。来喜说,放开我。
老太太说,放开你,哼,走,找警察去。来喜想,警察是你爷?这时二圣忙走过来,他说,啥事哈事?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没理他,仍拉着来喜往前走,一边拉一边喊叫着,走,找警察去!
二圣说,老大娘,我们是一起的,有啥事您给我说。
老太太这才停下手来,她气喘嘘嘘地看着二圣说,他吐痰。
来喜说,我没有吐痰。
没有吐痰?老太太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还会赖你?街上这么多人我都不拉,为什么单拉你?
二圣说,那你说咋办?
咋办?老太太说,按规定,罚款。
罚款就罚款,二圣说,多钱?
老太太说,五块。
二圣说,你放开他,我给你。二圣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钱来,来喜一看就急了,来喜说,二圣,我没有吐痰!
老太太松开来喜的衣服,一边撕票一边横了来喜一眼,她说,还不认错?她一边接过二圣递过来的钱一边说,要不是你,我就让他到警察那儿受受教育。
来喜说,二圣,我没有……来喜正要说下去,被走过来的明哥拦住了。明哥说,还不走,一群人都在等你。明哥说着接过来喜手里的包裹一手拉着他往前走,来喜一边走一边拗着脖子往回看,他看到那个肥胖的女人像一扇猪肉挂在那里,来喜在心里骂道,老不死的,要是你犯在我的手上,我零刀割着卖你!
明哥拉着来喜往路边的一个大门里走去,明哥说,看啥看,还嫌找的事小是不是?
来喜满肚子的委屈,来喜说,我没有吐痰。
明哥说,还硬,我都听见了。
来喜说,那不是痰,那是吐沫。
明哥生气了,他把来喜的包裹往地上一扔说,啥是痰?啥是吐沫?从屁眼里拉出来的都是屎!人家还讲你稀哩稠哩?
来喜愤愤的想,我日他奶奶,要是真吐口痰他们还不把你抓起来关几天?这熊地方,吐口吐沫都受气!来喜把手中的提包放在地上,他看到那些熟悉的目光都在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脸,是不是我的脸色很难看?就像阴雨的天?天真的阴了吗?太阳哪里去了?噢,我们都被西边那幢高楼给罩住了,是那幢高楼挡住了太阳光,太阳现在已经离开我们很远很远了,街上那些杂噪的声音也像阳光一样被那座高楼给挡住了。我日他奶奶!来喜感到心里闷的慌,他感到有些累,就在提包上坐了下来,隔着提包,他感觉到了那些钢筋所散发出来的冰冷的气息,那气息一直窜到他的心里,再也不往上走。小巧,我心里憋的慌,我真想找个地方吼他两声,小巧,我想叫,小巧,我心里憋的不是味,我日他奶奶,我这活的算个求?来喜感到自己的脸皮皱巴巴的难受,他把双手捂在脸上,使劲地搓着。
这时来喜听明哥说,我们不是到二马路吗?
二圣说,就这。歪嘴的车一会儿就过来。
黄狗说,你不是说在车站乘车吗?你骗人!
二圣说,看你,我骗你当吃当喝?前边不远就是二马路,说好的在这儿等他。
明哥也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好了好了,他们几点过来吧?
二圣说,五点。二圣说完从兜里掏出钱来,他说,还有一个小时,一人先发五块钱,都抓紧时间去吃碗烩面。
北京说,这熊地方,上哪儿吃?
二圣伸手朝大门外边指了一下说,就这门口,有家丁记烩面,我吃过。说着他就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递给了北京。二圣说,这是你给小水的。
来喜睁开眼,他从手缝里看到北京伸手接过了那张票子,北京很兴奋,他对小水说,走,吃烩面去。说完他们就在来喜的手缝里走开了。二圣说,小群、新社,这是恁俩的。二圣又说,大头、老闷,这是恁俩的……小巧,你听到了吗?五块钱,他在打发要饭的,这个鳖孙家儿,他是准备把我们身上的血吸干呀!
二圣说,黄狗、明哥,这是恁俩的。来喜坐在那里,他想,两个人一张,都发到第七张了,现在就剩我自己了。他闭着眼睛等着二圣喊他的名字,可是二圣没有喊。明哥说,来喜呢?
来喜没有听到二圣说话,来喜放开脸上的手,他看到了黄狗和明哥,也看到了二圣,他一看到二圣那张脸就感到有一股气堵在了胸口上。来喜站了起来盯着二圣说,你想扣我的钱?
二圣说,谁扣了?我已经给过了,第一个给的。
来喜往前走了两步,他的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来喜说,你说啥?你想找不自在是不是?
二圣说,咋,你不认账?这可有发票。二圣说着就去兜里掏发票,还没等他掏出来,来喜这回真的往地上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二圣说,你吐吧,在这儿你吐一百回也没人罚你。
来喜说,你想饿死我?
二圣说,谁想饿死你,钱我已经给过你了,咱得先把话说明白……还没等二圣说完,来喜伸手就捉住了二圣的衣领,他两眼放着凶光。
二圣有些惊慌地说,你……
明哥上来拦住了来喜,他一把拉开喜对黄狗说,去,你领着他去吃饭,可是黄狗站在那里没有动。明哥生气了,黄狗,你没听到吗?去,我那五块钱算他的。
来喜一扬手推开了明哥,他说,我要你的弄啥。来喜说完扭头就往外走,他走了几步又站住了,他回身指着二圣说,好,你扣!这五块钱就算我喂鳖了!
来喜说完扭头就走,一阵风从街道里吹过来,那些杂噪的声音一下子又回到了来喜的感觉里。来喜看到风吹起那个女人黑色的长发,那个身穿黑色风衣的女人的面孔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模糊不清。她说,把你的嗅手拿开!那个男人说,你再说一遍!那个女人说,你个婊子养的!那个男人说,你再骂一句?来喜看到那个男人从兜里掏出刀子来,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自然,那把刀子一下子就刺进女人的肚子里。来喜想,这小子,真潇洒,他玩刀的动作就快成了一种艺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