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喜一边跑一边喊,别扔。在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喊叫声,我们回过头来,就看到来喜从那片杂乱的草丛中飞跑过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样子就像刚刚被一条毒蛇咬了一口似的。就这时我们听到了有包东西坠地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我们低下头来,我们看到来喜那个绿色的提包破裂了,几捆钢筋从包里露了出来。不知是谁叫了一声,钢筋。我们围着的人都看清了那包里的东西。来喜跑过来对着车上的黄狗说,你慌个熊?
来喜说完就蹲下去护自己的提包,他企图把那些钢筋重新装回到那个提包里去,但是那个提包已经破裂出了一条很大的缝,已经无法掩盖住包里的东西。这时二圣在来喜的身边蹲下来,他用手摸了摸那些坚硬的东西说,从哪儿弄的钢筋?
来喜说,你管哩。
二圣说,我咋不管?你说,你从哪儿弄的钢筋?
来喜说,我想从哪儿弄从哪儿弄。
二圣顺手从包里抽出一根钢筋来,他看了一眼对来喜说,你是从工地上偷的?
来喜的脸红了,他说,你别血口喷人。
二圣说,我血口喷人?二圣站起来把那根钢筋亮在我们面前,他说,你们大伙看看,这截的茬口都好好的。明哥,你看看这茬口是不是新的?
明哥看了一眼,但他没有说话。这时来喜站了起来,他伸手从二圣手里夺过那根钢筋,也不摆理,往提包上一扔,然后两手抱起那个提包,站起来就往车上去。二圣却伸手拦住了他。二圣说,你别动,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偷工地上的钢筋?
来喜说,工地是你爹,你护这么紧?
二圣说,我为啥不护?那是三圣的工地,你偷他就是偷我,我为啥不护?
来喜说,你护个求!三圣把钱都给你了,你为啥拿着不给,你是不是想吃我们的黑馍?
二圣说,你这才血口喷人,你听谁说三圣把钱给我了?
来喜盯着二圣说,谁?歪嘴说的。
二圣说,歪嘴?正巧这时歪嘴走过来,二圣对歪嘴说,歪嘴,你说三圣把钱给我了?三圣啥时把钱给我了?你说。
歪嘴笑了,他说,开鱼行不问鳖事,我有四量热气暖肚子呢。你说,这货你们还装不装?
明哥说,装,怎么不装。明哥说完看了来喜一眼,他说,你还站着干啥,还不把包送到车里去?来喜听明哥这样一说,抱着提包就往车里去。二圣伸手又拦住了他,二圣说,来喜,你得把话给说清楚,你为啥要偷钢筋?
歪嘴上来把二圣拉开了,他说,说求,不就这几根钢筋吗?就是在三圣的工地上拿的能顶几个钱?二圣,我不是说你,咋大处不看小处看?好了好了,大家帮把手,赶紧把货装上去,这会儿你们又都不急着回家了是不是?
这时黄狗在车顶上说,歪嘴,你光叫帮把手,马上那钱咋分?
歪嘴说,你这个熊黄狗,掉到钱眼里啦?不就三十块钱吗?还分啥分?大家都帮帮手,一会儿吃饭的时候给大伙买酒喝?你们不是一共十六个人吗?再让货主多拿两块,三十二,正好可以买十六瓶,一人一瓶。歪嘴说着对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穿灰风衣的女人说,这个家我当了,你听见没有?到时一人一瓶啤酒。
女人说,中,一人一瓶啤酒。
歪嘴说,装吧装吧。歪嘴对明哥他们说,都帮把手。
一听说有酒,我们就小鱼似地围上去,七手八脚地帮着从屋里往外抬布。来喜立在黄昏里,怀里抱着那个装有钢筋的绿提包,看着我们在车后有些夸张地大呼小叫的往车顶上装东西,样子显得十分孤单。这时歪嘴走过来,他推了来喜一把,他说,这孩子,咋死心眼?还不到车上去?
来喜抱着那个破裂的提包往车上走,他感觉到怀里的那几捆钢筋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他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一头撞在客车上。在车门边,他又立住了,那些人正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里往车上装货物,我们的喊叫声在来喜的感觉里一定很刺耳。小巧,你看看这些熊人!来喜几乎是在麻木之中走上了那辆客车,回到了他的座位上,他把那包放在脚下,尽管车里还坐着一些人,但是那些陌生人就好像不存在似的,他感觉到车箱里空荡荡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他们都在下面往车顶上装货,他们故意弄出来的声音是给我听的吗?他们的目光穿透车箱在看着我吗?小巧,他们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了,就因为这包里的钢筋吗?小巧,黄狗把你的包给摔烂了,都怨黄狗个龟孙,黄狗,你慌个熊呀你慌,装车的时候就是我自己提着包往车顶上爬的你就没看见吗黄狗?黄狗说,你先上去,我递给你。来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还是一手提着包一手抓着车箱后面的梯子爬到车顶上去了。黄狗嘟嚷道,包里有啥主贵的东西?来喜想,要是对黄狗说一声就好了,对黄狗说一声我们两个人一人弄些钢筋就好互相照顾了,还有明哥,也应该让明哥弄一些。明哥不中,他胆小,对他说了他会让我弄吗?不会,他不会,可是这下可好!小巧,都怨黄狗你个鳖儿!你看,这下他们都知道了,我背着他们弄的这些钢筋他们都看见了,这下我成了啥人?明哥会怎样看我?黄狗会怎样看我?他们会怎么看我?我是个小偷?我成了小偷了?扑嗵扑嗵,黄狗在车顶上干什么?他们装完了吗?装完了,有人从车顶上下来了,是黄狗吗?黄狗,都是你个鳖儿!
黄狗说,车顶上装不下了。
歪嘴说,还剩几包?
北京说,四包。
歪嘴说,装车里吧。歪嘴说完我们就七手八脚地把那几包布拉上车来,竖在了车箱的过道里。黄狗说,歪嘴,过道里都塞满了,我们咋过去?
歪嘴说,爬,你不是狗吗?爬过去不就得了?一听歪嘴这话,众人都笑了。黄狗说,你才是狗,肥肉都让你吃了。
歪嘴说,我吃肉你喝酒了。
黄狗说,酒是大家喝了,一人一瓶,哪像你,吃独食。
黄狗的那句话像颗钉子一下刺进了来喜的眼里,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心就隐隐地作疼。这个龟孙,他在骂我吗?他在骂我吃独食吗?来喜感到脸皮像糊了一层糨子皱巴巴的难受,在开始晃动的车箱里,他感觉到那些曾经熟悉的目光现在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那些陌生的目光都在看着我吗?明哥。黄狗。小水。群哥。大头。新社。北京。老闷。白眼狼。二圣。二圣,都是你!你个龟孙管这么宽干啥?你个龟孙在哪儿?走廊里塞满了东西,包裹,纸箱子,一些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鱼鳞袋子,还有那几大包布匹。那个穿风衣的小娘们儿坐哪儿去了?还有二圣个鳖儿。二圣,那是你的头吗?就那几根稀毛,别说你坐在那些布包的前面,你就是坐在十三层子楼上我也能看到你,你看看你那个熊样,我真想一脚照蛋踢死你,叫你老婆没男人,叫你老婆守寡,叫你老婆去卖淫,叫千人万人日!二圣,你个鳖儿,我真想照蛋一脚踢死你,二圣!
来喜坐在行驶的客车里,却浑然不知黑夜是什么时候降临的,他看到我们乘坐的客车不知什么时候也亮起了灯。由于夜的深沉,车灯把高速公路上那黑色的空间照出一个洞,灯光仿佛把黑夜钻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圆锥体。在来喜的感觉里,那辆车在圆锥体里一直落下去,落下去。一些车辆从隔离带的另一则和我们相对驶过,车灯发出的光不断地从我们的车箱里闪过。来喜感觉到车箱里有许多人的目光穿过那些花花达达的光团落在了他身上,他好像听见了一些人在窃窃私语。他们在看着我吗?他们在议论我吗?我成了小偷了吗?我吃独食了吗?二圣个龟孙才吃独食哩。我不就是自己偷着弄点钢筋吗?我弄的是你们家的吗?来喜偷偷地瞥了明哥一眼,他看到明哥正靠在那里打盹。你睡着了吗,明哥?你也不想理我了是吗?就因为我比你们多弄了这点钢筋?就这点灰疙瘩就咽不下去了?我要是比你们多弄个三万五万的你们还不把我给撕吃了?小巧,你看这些熊人!来喜把头靠在后背上,他听到车外有风在不停地呼啸而过,那风像头怪兽在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来喜感觉到那风像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刺穿了他的胸膛,来喜孤独地在无边的痛苦和仇恨之中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有两行委屈的泪水从他的眼角里流了下来。我日他奶奶,这些熊人,来喜不止一次地这样在心里骂道。明哥。黄狗。你们和我不都是好朋友吗?明哥说,我们出门在外一定要抱成团。黄狗说,对,我们同打虎共吃肉。来喜把肩上的包裹往上提了提,他抬起头来,他看到一辆红白相间的大客车从东边的公路上开过来,它的窗玻璃在走动时一晃一晃地映着夏日太阳的光芒,来喜激动地说,来了来了,客车来了。来喜感觉到初升的太阳已经使得他大汗淋漓了。过的真快呀,来喜想,这一晃可就到了秋天了。来喜看到公路两边长满了高大的白杨树,那些杨树的叶子都已经发黄,风一吹,空中就飘满了黄色的树叶,一些像蝴蝶的树叶。那些蝴蝶在充满霞光的空中飞舞,红色的霞光改变了那些蝴蝶的颜色。来喜看到有一个女人走在那些蝴蝶当中,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襟。来喜想,她是谁?小巧,是你吗?不是,你没有那样的长发。是你吗?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不是被那个男人杀死了吗?是那个穿风衣的女人吗?也不是,她没有那么好看的身材。你是谁呢?来喜很想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孔,可是那个女人被一团霞光所笼罩,那团霞光刺着他的眼睛,那光越来越浓,使他有一种沉入水底的感觉,来喜感觉到那水越来越浑,慢慢的把他给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