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果在阿芒山下度过了人生最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时光。那也是一段最没功利思想,和最没理想负担的日子。她和阿爸相濡以沫,默默耕耘着希望的原野,一个在抽象一个在具体的意义上。苍天不负有心人,阿芒山下终于传开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伊果要上大学啦!而且是去遥远的省城。
在阿芒山下,谁都不否认伊果是最漂亮的姑娘。她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就像一只快乐飞翔的吉祥鸟。但老一辈的当地人却常用神秘的眼光打量着伊果,说她根本就不像个彝族姑娘。
于是从懂事起,有关自己的身世之谜就时时缠绕着她,困惑着她临离开阿芒山的那一晚,火塘的火烤红了屋里漆黑的四壁,阿爸“吧达吧达”抽了大半夜的叶子烟,才取出一件小小的“百纳衣”交给她。说那千针万线密密实实缝出的心意,出自二十年前来过阿芒山的一群汉族青年,伊果的生身父母也在其中。后来他们理所当然地离开了,因为阿芒山不属于他们,他们也不属于阿芒山,而属于一个美丽的城市,就是伊果现在要去读书的省城。
至于生身父母离开阿芒山时,为什么没有带走伊果?不识一字的阿爸木讷了半天,也拿不出任何像样的说法。他只是说,只要她有诚心,苍天一定会使她们骨肉团圆。
震惊和迷茫中,伊果哭倒在火塘边,泪水浸湿了阿爸的衣襟。
在后来的凄风苦雨的心路历程上,在芸芸众生的闲言碎语中,在对前生后世的渺茫认识里,伊果完成了一个年轻女性最初的自我塑造。她就是生命的本色形象,要多完美有多完美,要多清纯有多清纯。或许美也是大自然的宠物,必须经过秀丽山水的雕塑,纯朴风物的点染,和艰难时世的特殊处理,才能洗净铅华,陶冶出夺人心魄的万种风情。
伊果带着对美的最为简朴因而也是唯一正确的认识,从民族学院的课堂走进“佳城小姐”的报名处。她此时的念头新鲜而大胆,被希望的光芒刺激出一派辉煌。但报名地点却被人世间的红男绿女所点缀,色彩杂乱并且毫无诗意。
伊果拿着一张报名表看了又看,迟疑不决。如果不是遇上位热心肠的姑娘,她的举动不堪设想,很可能就是偃旗息鼓,无功而返。因为报名表上规定得严格,必须填上父系母系的全部情况,恨不得是在向她要一份无从得知的家谱。
“哎,在填报名表之前,先要去量身高、体重,还有三围尺寸。”
说话的少女也是容貌秀丽,体态轻盈,言谈举止利落大方,处处流露出一种涉世颇深的风韵。此时她那一双盈盈秋波,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伊果。
伊果红了脸,把表格叠起来放进兜里。“谢谢你,我不报名了。”
“不报名,还把表格带回去干什么?”
那少女的目光好敏锐,伊果的心评评直跳,好像做了贼被人抓住,又像手被烫了一样,连忙抖出报名表,扔回桌上。“哦,对不起……”
“对不起谁?”那少女格格地笑起来,“我又不是大赛组委会,是跟你一样来报名的!这儿乱糟糟的,没人管。因为是最后一天,好多尺度都放开了。也不目测了。来的都是些勇敢者,自我感觉良好就行。”
“我刚才看见一个胖女人报名,好像是来比赛掷铁饼的!”少女笑得有几分做作与轻狂,但却不让人讨厌。伊果甚至觉得这笑容很新鲜,很够味儿。她真希望自己也能这么开怀畅笑。
“干吗?你不开心?”少女一眼便看穿了她我刚才就在观察你。你的气质很忧郁,也很清纯。是那种具有高贵血统的美,有点贵族的味道……哎,可你看起来不像是我们城里人哪!”这般直爽地袒露胸臆,不像是在嘲弄乡下人。伊果叹了口气,温和宽容地低下头去:“我叫伊果,是民族学院的大学生。”
“哦,我明白了!”那少女撮起嘴唇,像男人那样吹了一声口哨是少数民族,对吧?那你可就大沾便宜了!告诉你,这种比赛最适合你们少数民族,可能会格外加分的!”
“不!我不参加了!”伊果脱口而出,决断地转身离去。
那少女直眉竖眼地看着她,愣了愣神,随即追上去,亲热地搂住她的肩嗨!怎么,要打退堂鼓,临阵逃脱?难道你还不如那个胖女人?拿不拿名次倒没关系,重在参与嘛!”
伊果好生感动。虽然报名的人数已逾上千,怛挽留一个人就等于挽留了一个竞争对手。她为对方的气度和胆识所折服。当这个叫汪华的姑娘自愿带她上楼去量三围时,便再没勇气拒绝了。
“这家饭店勉强够上星级,在本市只能算中档。你瞧,连个宽余的地方都没有,报名在大堂,量身高、体重又在三楼——多讨厌,还得爬楼!哎,正好电梯下来了,咱们坐电梯吧!能省一步是一步。”
汪华一路绕舌,伊果只是微笑着不搭腔。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姑娘头脑灵活,点子很多,感觉也是良好。有这种感觉的人都会拥抱成功,而伊果就缺少这份自信,只能跟着感觉走啦!
她跟着感觉走进电梯,陷入一阵不大不小的麻烦之中。
席杰正是年富力强的那一拨企业家。属于这个年龄阶层的男人,如今几乎主宰了中国的半个经济领域。席杰从未去描摹过自己的前景,但他知道应该一步步走向辉煌。时代和社会有这个要求,女人和家庭也有这个要求。而男人却要在历史划定的圈子里,按照一定的规则来玩这场游戏。所以男人们都感到很累。
席杰从旅游局调来接管这家中档饭店时,说好了只干两年,两年后就放他出国与妻子团聚。谁知一干就是四年,花了整一倍的时间,也没能把佳城饭店理顺。无论是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是简单的资金问题,全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栋大楼是八年前贷款修建的,整一个抗日战争的艰苦阶段都过去了,还没赚到足够的美元来偿还债务。因为贷款是外汇,八年来汇率翻了好几番。总经理恐怕得变成孙悟空,才有可能把跟斗翻得那么高。再加上饭店地处市郊,门岸也不大理想,逢上旅游淡季,利润就直线下跌。席杰走马上任之际,满心也想大刀阔斧地干一场。谁料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为了偿还基建贷款,已是殚精竭虑,再想施展其他的拳脚,却是难上加难了。为此,他才接受了公关部经理的提议,参与举办“佳城小姐首届青春风采大赛”,指望通过一个大动作来力挽狂澜。
报名前曾开过预备会,席杰只跟主要人物徐克、杨佳英、刘成见了见,就放手让小孙去当全权代表。反正评委都是滥竽充数,比赛结果也与他毫不相干。但今天看大堂乱哄哄的样子,他的眉头又皱紧了。回到办公室,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似地腻味。便把小孙叫来,训斥一通:
“这儿是饭店!你怎么把报名处设在大堂?搞得到处乱哄哄,影响了饭店的业务怎么办?还有,来来往往的客人看着像什么?赶集赶场?开交流会展销会?还是派对?”
小孙深感委屈,涨红了脸申辩:“前几天没这样,都是在公关部的办公室里,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人来得太多了,办公室里挤不下,才移到大堂……你不是说,要把咱们佳城饭店的招牌打出去,要把这事儿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轰轰烈烈,以便扩大影响,招徕顾客,提高客房使用率吗?”
席杰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吐出两个字。“愚蠢!”见小孙怔了怔,他犹自不解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孙不敢顶嘴,取下金边眼镜,又掏出一张手巾纸慢慢擦着。他面部呈现明显的睡眠不足状,眼睛四周有一圈青晕,衬衣领子也黑了一溜边,皱巴巴地搭拉着。席杰的心软下来,反倒诧异自己今天为何如此反常?为何这般不体恤下情?参与这项活动,确实经过自己同意、批准,理由也就是刚才小孙说的那些。为何到大堂里走了一遭,便底气不足,虚火上升了?就因为瞥见那张熟悉得令人心悸的面影,勾起了深藏已久的满腔心事?
办公室里几乎凝固的空气,被匆匆走进来的客房部经理打破了。他手里拿着一封信,眉头也是紧锁着。“席总,这封信是消费者协会寄来的。有在饭店住过的顾客去投诉,说我们这儿的电梯经常出问题,反映了多次都得不到修理……”
席杰接过去匆匆一瞥,眼神显得更加冷峻:“人家反映属实嘛!”
“不但是电梯。卫生间、餐厅和其他公共设施,还有客房,都应该修缮。”客房部经理不会察颜观色,管自喋喋不休,“一般的大饭店,过了这么八九年,早该重新装修了!”
席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广可钱呢?钱在哪儿?你就是把我这个总经理拉到自由市场去卖了,也筹不出这笔钱来!”
客房部经理诧异不解找银行贷款呀!他们正该为企业解决这种难题!”
“哼!银行贷款?”席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不平之气,“我上任这四年,哪年不给银行上交几百万?我算了算账,最初的基建贷款也就是两千五百万。八年的时间,咱们还给银行的钱,都够盖一个同等星级的饭店了,可咱们呢?还差着人家两千万!”
“当初旅游局真不该借外汇!那是利滚利的高息呀!这倒好,借的时候是一比二点八,还的时候是一比八点二,还到哪一年才是个头呀!”客房部经理连声叹气,“唉!上级领导也不管,咱们算是背上高利贷了!”
小孙刚戴上眼镜,立刻喷笑出声,又觉得不妥,连忙想逃开:“席总,没事我先告退了!”
“回来!”席杰喝住他,低头寻思了一阵,“你这公关部经理,也别陷到那场大赛里去,其他的关系都该打点打点,银行那里你还是再想想办法吧!这恐怕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了!”
“我明白。”小孙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明天我就安排一场宴会,把银行的几个头头请来。地点呢?还是咱们饭店?”
“当然。”席杰不解地抬起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小孙嗫嚅了半晌,“他们说,这年头都不想吃肉。”“那好办。”客房部经理抢着说让餐厅多弄几个青菜。”“你懂什么?”小孙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人家是要吃海鲜,海鲜!”
客房部经理瞠目结舌;席杰用手指弹了弹那封“消费者来信”,幽了一默:“用飞机空运海鲜,从沿海运过来,如果咱们有飞机的话!”
“得令!”小孙快活地朝客房部经理眨眨眼。
后者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像是倏地想起来广席总,我倒有个主意。咱们的餐厅和歌舞厅经营情况都不大理想,还不如承包出去呢!”
席杰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沉思地说我正在想,我们国营企业的职工智商也不低,个个都是能人,怎么就做不过个体户?”
“因为体制不同,还有经营手段。”客房部经理肯定地说,“你知道那些小饭店是怎么招徕顾客的?说出来你都不信!我若是敢那么做,非侮你要撤我的职,公安局还得把我请进去!”
“对啦!”小孙又活跃起来,“我倒是想承包餐厅和歌舞厅,问题是收入和个人利益没法儿挂钩。席总你敢给我发高工资,或者高额提成吗?你就是敢那么做,咱们内部也搁不平!”
“你们这问题提得好,我也有同样的疑问,只是无法在职权范围内解决。”席杰揶揄地扬手指天,“看来,咱们只有矛盾上交,找旅游局去!”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大作,席杰一接听,立刻变了脸色,甩下话筒就走。电话里的“嗡嗡”声还在响个不停,客房部经理抓过来听了听,原来担心的事儿还真在这节骨眼儿上发生了。
汪华和伊果跟在一群谈笑风生的客人后面,挤进了电梯。两个姑娘心怀同一目的,但从外表上看却恰成对比。
像伊果这样的女孩子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之中,都显得宁静而自然。她也有一米七的身高,一件乳白色的棉质套头衫,把身材衬托得格外匀称,露出纤细的脖颈。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使两条长腿显得更加修长。脚下是一双穿了几水的运动鞋,绝非名牌。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她将那条黑油油的发辫盘在头顶,只在耳旁垂下一缕青丝,给自己增添了几分绰约的风姿。除此之外,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那些东西对于这么清纯的姑娘来说,实在是太多余了。她的肤色是那种令人浑然动心的白皙,但又泛着健康的润泽。她的眼睛不大,而且是单眼皮,有点细长,但眸子极黑,眼睫毛也很长,清波流转时好像荡漾着两汪清泉。她的唇线丰满而又迷人,腮边还缀着两个小小的酒涡。她的脸颊总是停留着那种淡雅的微笑,使整副面容看上去,就像是经过甘露浸润的美丽花瓣。
和伊果相比,汪华个儿矮一点,也略为丰满一点,尚属匀称动人的身型。尤其是当她挺起乳峰高耸的胸部,伸直流线优美的腰肢时,更是平添了一股难以抗拒的性感的魅力。她的皮肤应该属于奶油蜜,略略发黄但光泽柔和。她长着一副典型的瓜子脸,五官轮廓都恰到好处,一双眸子水灵灵的,属于越看越耐看的姑娘。但所有的风光就到此为止了,再要挖掘出更多的美感,就非天然而要靠人工修饰了。包括她身上那Y牛黑色的风衣,也是长短不一、筋筋吊吊,极尽风流时款之能事。
有人闻到汪华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儿,偏过脸来瞅了她几眼,她立刻报之以甜蜜的笑容。那笑容不能说是故作天真,可也绝非质朴自然,倒有点像商家对待顾客的笑容,成熟老练,带着几分职业化,几分心机。伊果在心里揣摸着汪华的职业,刚才早该问个明白。又想没关系,这些情况都反映在报名表上,待会儿一看便知。
就在这时,她发现头顶的红灯已指示到三楼,沉重的铁门却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开启的迹象。汪华置身于一群男人中像个发电的闪光体,频频接受电波和传达信息。但伊果拉了她一把,她却没醒过神,还是其他人先叫起来:
“哟,这电梯门怎么不开呀?”
“是不是有毛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