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搞得?快打电话,去叫饭店的人来!”
汪华这才慌了神,伸手在各种开关上瞎摸胡按一气,所有的指示灯都亮了,红光闪闪的一片,唯有电梯门仍没动静。有几个人沉不住气,早用拳头在四壁上乱砸开了。方寸之间挤挤挨挨了大约十来个人,倒腾到后来,头顶上的排气扇也不转了,空气似乎也凝结了。
“真倒霉!”汪华揉着红肿的指掌,气喘吁吁地说,“早知这样,咱们还不如爬楼呢!”
“没关系。既来之,则安之吧!”伊果静静地靠在一壁,闭目养神,“电梯停止运行,饭店会想办法的。”
其实饭店的人早来了,在外面锲而不舍地折腾却未奏效。半小时过去后,电梯间里的空气似乎不够用了,人们的呼吸也开始困难。汪华花容失色,汗水淋淋,那几个客人又急又气,破口大骂。
“请大家不要着急,饭店正在想办法,很快就会把我们弄出去的。越是心里着急,烦躁不安,越会觉得憋闷、难受。还不如静下心来,养养神……”
伊果一气说完,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声音清亮,微笑甜美。客人听得有理,纷纷侧目,问你是这家饭店的服务小姐?”“不是,我们是来报名参赛的!”汪华抢答,像似怕伊果一个人占尽风头。
“参赛?参什么赛?”
“嗨,听说是选美,饭店也跟着瞎忙乎!”
“拉倒吧!有那工夫,不如把这破电梯修修好!”
在一阵激烈的抨击声中,电梯门无声无息地滑向两边。新鲜的空气大量涌进来,支撑了半天的伊果却觉得一阵恶心,刚走出电梯,就开始翻肠倒胃,连忙跑向最近的痰盂。
席杰在外面亲自督阵,叫部下又是撬又是砸的,总算让里面的人重见天光。他瞥见这个熟悉的面影,心里一动,立刻跟上去小姐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伊果摇摇头,手扶住墙壁干呕一阵,又没吐出名堂来,只是脸色煞白,额头直冒冷汗。人们还围在电梯旁抱怨不休,只有汪华在一旁接茬,她也是柳眉倒竖,气愤难抑:
“还不是你们的电梯!都快把人给憋死啦!”
席杰认出是刚才打过交道的姑娘,却顾不上搭理她,一门心思扶住伊果的腰,祈盼着她能回过头来,让他一睹芳容。
正在这时,小孙带着个女人匆匆走来:“席总,组委会有人要见你!”
席杰抬起头来,在惊悸之中看到了一张逝去那么久远,却又那么切近,谙熟的面孔。
颠倒乾坤的一瞬间,林珊同样被震慑住了,她带着尖锐的痛苦从席杰身边跑开,一直跑到大堂的拱廊门外才驻足。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恐惧,仿佛刚才看见的是一个幽灵,一个从地狱里返回的魔鬼。
大赛召开预备会,林珊因厂里的事务脱不开身而缺席,席杰尽地主之谊时他们连个照面都没打上。“梦丽”时装厂厂长大名鼎鼎,席杰当然有所耳闻,因此瞥见伊果时竟浮想联翩。但佳城饭店总经理名不见经传,林珊绝不可能将之与她生命中曾有过的男人联系起来。现在这种不期的相遇,这种莫名的震痛意味着什么?难道冥冥中真有上苍在安排着人们的命运?
时光在这一刻凝固了,往事不堪回首。
十几年来,两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城市里,却始终无缘相见。否则,他们的生活有可能是另一个样子。她也曾在心里产生过类似的幻觉,幻想过他们重逢的那一刻。事实上她既渴望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从她茫然失措、落荒而逃的情形来看,害怕的成份似乎超过了渴望的成份。
故人重逢总是人生的一大景观。除非在这种赏心乐事背后,埋伏着令人无法接受的残酷具象。林珊从席杰身边跑到饭店门外,仿佛重又经历了二十年的岁月,仿佛跑进了这世界某个未知的时空里。她和他之前确实隔着二十年的时空,她脑子里飞速掠过属于他们的那些故事。她还以为他的微笑如白马过隙,已经湮没在如烟的往事里,没想到他从时间与空间的交叉点上凸现出来,却是这般清晰。
她生命中曾有过席杰这一事实,也从未像今天这般清晰。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是不是感觉有些老?
不知什么地方飘出的这首歌子,竟是那么的贴切、真实,如泣如诉,林珊内心大恸,滚滚热泪刹时间便涌出眼眶。
“哎,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风地里,还哭天抹泪的?”
林珊在神思迷离中被杨佳英拉进桑塔纳轿车,仍未从往事的凄风惨雨中抽回身来。直到好朋友抓住她使劲摇撼着,怀疑她脑子出了毛病似地,把眼珠子都快落到她的脸上,她才停止抽泣,强自镇定下来。
“不是泰山压顶不弯腰吗?什么人什么事把咱们的女强人都给压倒了?”杨佳英困惑不解。
“不是,刚才猛地吹来一阵风,沙子迷了眼睛。”林珊勉强笑笑,用明显的谎话支吾过去。
杨佳英仍觉有几分古怪。她和林珊是小学同学,两人中隔着很长一段时空的距离,也就会发现一种陌生的感觉。陌生而又熟悉的同龄人。
杨佳英读书晚,实际上比林珊大了两岁。但她总觉得林珊身上有一种自己缺乏的东西:柔韧、刚强、沉着、含蓄,心思缜密,感情深邃。与她相比倒像是长了几岁。杨佳英也很欣赏林珊那种活得十分真实与坦诚的性格。但她又时常觉得,林珊还有什么事瞒着她,那些巳经过去,或许将永远封存起来的记忆。杨佳英认为,哪怕是再好的朋友,也该允许别人保留自己的隐私。她尊重这种隐私,因为她自己的过去是袒露着的一片空地。生活太风平浪静的人,往往也就没有精神财富可言。
她瞅着女友被泪水浸润过的面庞,幽默地笑了笑了女人也是有泪不轻弹呵!哭得太多,百分之百死细胞,损伤红颜。瞧你这阵工夫,脸上的皱纹又增添了几根!”
林珊的眉宇逐渐松展开来,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小包纸巾,轻轻擦拭眼角和脸颊。这样做时,又瞟了前座的司机一眼。显然是在暗示对方,她不想在车里继续谈这件事。
杨佳英也打开了自己的手提包,摸出一盒装璜精美的化妆品递过去:“还是使用佳佳化妆品吧!它能减少你面部的皱纹,使你的肌肤变得更加白嫩。”
“成天说这些累不累?看你都快成推销员了!”林珊恢复常态,打趣了一句。
杨佳英无可奈何地拍了拍手有什么办法?现在商业竞争太厉害,大商场斗不过个体户呀!”
“有些个体户,实力也够强的,比如那个刘老板。”林珊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这次大赛的赞助,他和你也是平分秋色吧?”“那可不一样!”杨佳英意味深长地眨眨眼,“他这冤大头是拿现钱,我们呢,一半现款一半实物。就这样,还怕咱们那财务通不过呢!”
林珊似乎不想就此深人地谈下去,杨佳英却兴致勃勃,“哎,你知道吗?那个刘老板和罗兰搞到一块儿了!”
“在这座城市里,真是没有秘密可言哪!”林珊淡淡一笑,“我跟罗兰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对她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杨佳英知道她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这正是林珊的处理方式,也代表了她的禀陚与个性。杨佳英不由地想,她这位女友永远是那么独立不羁,卓尔不群。而杨佳英自己则喜欢循规蹈矩,亦步亦趋。她还认为,搞服装设计的人未免太标新立异,想法太。浪漫,也太不着边际。但这点认同,并不妨碍两个有着独立思维能力的女人成为至交好友。
“刚才我去报名处看了看,姑娘们挺踊跃呀!”林珊装作漠不关心地打听,“那个佳城饭店的总经理,是不是叫席杰?”
“是呀!一个头脑精明的企业家。”杨佳英若有所思你们俩认识?我记得在这儿开预备会那天,你有事没来呀!”
“哦,也认识也不认识。都在一个城市里嘛,谁没听说过谁呀!”林珊嘴边的笑意有几分勉强我只是想知道,他们饭店赞助些什么?”
“不就是出个报名地点和比赛场地嘛!”身为组委会主任的杨佳英点评道:“所以我说那个席总很精明!他这场地也是不用白不用,倒干捡个赞助单位的名义!话又说回来,我们另外去租地方,也得花不少钱。”
林珊笑了笑,不再作声。杨佳英也识趣地转移话题你们厂呢?打算赞助些什么?”
“还没考虑好呢……”林珊看了看表,“哎,我还有事,不跟你说了!让司机把车开到我们厂里去。”
“都快下班了,你还回厂干什么?”杨佳英急忙提议:“不如到我们商场去转转,看你的时装柜上又卖出去多少货。”
林珊常做这个例行检查,乐得顺水推舟。轿车飞快地驶向市区,驶向高耸在市中心的百货大楼。坐在车里的人谁也没发觉,在这辆桑塔纳的后面,还紧紧跟随着一大一小两部车。
作为一个身家不过几百万的私人企业老板来说,刘成的外形、打扮、气质都太张扬,太招摇。但不能就此看低了他的才气与智商。这个因举止的摆动幅度太大而显得有几分夸张,又长着一幅脸谱化形象的款爷,其实是个有心计,有决断且思维敏捷的人。佳城的不少花边新闻,新奇逸事,都是经他一手策划、炮制出。比如这个什么小姐的什么大赛。
十年前,刘成不过是画院里的一名普通电工,经常无故旷工,和领导闹别扭,跟人斗殴吵架。有次宿舍大楼的电源跳闸,虽只烧断了根保险丝,众多著名的书法家和画家却都束手无策,单等电工来解决。偏巧他那晚喝了点酒,一位省内知名的老画家不过提点了几句,说他喝了黄汤恐不能摆弄那要命的事,刘成就大发脾气,抡起工具箱里的铁锒头朝着电源箱一阵猛砸。事过之后,公用事业局、画院保卫科和当地派出所同时找他,人已跑到了天涯海角。又不能为这么点事动用国家机器发布通缉令,借酒撒疯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三年前刘成卷土重来,已是腰缠万贯,脑满肠肥。在海南创业发家的历史不难考证,无非是从打零工卖苦力到做生意炒股票再到买卖地皮折腾房产的循序渐进过程。真正引人注目的,是他当了“还乡团”之后的一系列大动作。
先是弄了个“甶孔雀礼仪公司”,搜罗了全市的漂亮小姐还不算,愣有本事从俄罗斯搞来几个金发碧眼的姑娘,为中国的改革披红挂彩,扯旗放炮。接着又在市中心竖起千人瞻万人望的巨幅广告,开口闭口“P基”、“彩稿”“电分”。再后来成立了“海星广告策划总公司”,成天价把个“。!”挂在嘴边。从这再往下发展,他好像成心要改变自己的老粗形象,让画院里的那拨文人心里更不平衡,搞得皆是与文化沾边的事儿:印挂历、搞出版、承揽大型文艺演出、拍广告乃至拍电视专题片……这次由他参与举办的“佳城小姐首届青春风采大奖赛”,也属于万众瞻召的大手笔。
这几年的热门话题太多,最为火爆的就是“大众传播”这四个字。人们的衣食住行和喜闻乐见,似乎样样离不开它。但老百姓最关心,最爱看什么?一定是最新奇最古怪的事。国人都不喜欢土特产,而青睐西方文明。既然“选美”是另一种社会的产物,离国人眼界最远因之不得而见,那么它一定是标新立异最能吸引人的。中国最不难搞的是活动,最容易搞的是“首届”。只要搞出一个老百姓爱看企业愿掏钱的大举动,“海星广告策划公司”就会身价倍增。真正意义上的“选美”肯定批不准,那就搞一个变相仿真。“青春风采”这四个字别出心裁佳城小姐”又响亮又具诱惑力,在徐克的赞同和支持下,轻而易举便得到有关部门的通过。刘成相信这举措不但能改变一大批小姐的命运,也会造就一个非同凡响的“海星”。
此刻他见杨佳英那辆桑塔纳驶离了佳城饭店,便跟坐在身旁的女友罗兰炫耀自己:
“怎么样,还是我有办法吧?一个大赛,就把你的宿敌都招揽过来啦!”
刚才他正把车停在饭店外面等罗兰,无意中瞥见了林珊悲痛欲绝的那一幕。这会儿俩人虽还没搞清事情的原委,但他们都属于爱幸灾乐祸的那一类。何况罗兰和林珊还真有“宿仇”
呢!
这个城市盛产美人,罗兰也是花容月貌。虽然她已过了女人最娇嫩的季节,却照样笑靥如花,柔唇似水,皮肤也仍然吹弹得破。时光若能倒转回去十年,准是她本人亲自上台占尽春色,蟾宫折桂,而不像现在这样,凭昔日风流才挂上艺术总监之名。既是艺术总监,那么决赛晚会的莺歌燕舞全靠她一手策划。这对于身兼歌舞团副团长之职的台柱子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完全用不着报名伊始就深入下层,到佳城饭店来凑这份热闹。但背靠刘老板的经济实力,罗兰总有一种当家作主的感觉,非但常常拋头露面,而且走过人前时总要骄傲地扬起雪白的脖颈,活像芭蕾舞“天鹅湖”里那个美丽的公主。
至于她和刘成是什么关系,两个人还没达成共识,内心的想法恐怕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多年辉煌的舞台生涯,使罗兰见够了世面也提高了眼界,不少好姻缘便与她失之交臂。她自己也没想到时至今日,却被一个衣锦还乡的风云人物迷住了。但他们在一起同床共枕的时间也不算短了,罗兰却没找准婚姻的感觉。干脆地说,刘成对此毫不在意。罗兰那头已经在考虑购买多少克拉的结婚戒指,刘成这边却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承诺,也没有离掉糟糠之妻的念头。往常他们一见面,便要就此制造磨擦。今天多亏刘成开了个好头,把话题从婚姻大事引到人生的成败之上。
罗兰一侧身,把刚剥好的口香糖塞进刘成嘴里。“你是说林珊吧?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呀!不过她跟我,原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