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里的录音机似乎很陈旧,磁头也破损了,因而放出的歌曲也嘶哑得不成声调,但却混合了隔世的沧桑和人生的悲喜,回肠荡气地飘浮在胡同上空谢谢你对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席杰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该做这样的咏叹?因为他的生命中也有过同样的痛失。回想起来,当时觉得很悲惨很黯淡的日子,恰好是人生最富有光泽,最值得回味的一段时光。就像保存久远的一张黑白照片,虽然不辉煌,不华丽,但无论什么时候取出来,都能印现出欢乐与完整的一刻。
放在林珊包里的BP机突然叫起来,她急忙打开,取出一部小巧的手提电话,对着话筒讲了一气。席杰很注意地看着这一幕,随即联想到林珊的身份,和自己从饭店追到商场的借口。心里动了一下,神态也从容起来,端起茶杯不急不徐地喝着。待林珊搁回电话,便笑道:
“我一看组委会名单,就知道这个林珊是谁。事实上,我这些年一直都在关心着你,你所取得的成就,我也略有耳闻。”
大赛的组委会和评委会实际上是一回事,就这么几个人在唱主角。林珊想起名单上只印着佳城饭店公关部经理的名字,便更加生气。似乎席杰比她先知道对方的存在,也是一桩无法平衡的事。
“恰好相反,这些年我从没听说过你,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发展你的宏图大业。我记得在农村插队时,你就雄心勃勃,而且自命不凡嘛!”
席杰重重地叹了口气广林珊,我们不要一见面就唇枪舌剑的好不好?过去的事巳难挽回,但我相信那是个误会,等你心情好一点,我们再好好聊聊。目前我们共同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把这次大赛搞好?你我都是为了自己的企业,为了共同的目标坐到一块儿,至少我可以希望,不要因为过去的事而影响了今天的合作,影响大局吧?”
林珊浑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又在四肢百骸里奔腾。往日的耻辱与痛苦也如野马闯上心头。她咬紧嘴唇,为了不让自己淹没在情感的潮水中,便把脸扭过去看着别处,看着身遭四周:旋转不停的景象,色彩缤纷的画面,语笑喧嗔的人物,似乎都与她无关,但又像是在以其欢乐加浓着她的悲哀,并且用一种虚假的喧嚣,表达出真正意义上的痛苦。
席杰知道自己的率直与坦荡,已经揭开了事物最残酷的一面,他清楚人性的极大部分,就隐藏在这一面,也知道再往下揭露,就等于毁灭了大半人性。或许他最终不得不这样做,但现在还不到时候。现在,他只能沿着自己规划好的路线走,按自己设计的角色去扮演。
各式生菜一盘盘地端上来了,席杰扭开矿泉水的瓶口,用餐巾纸仔细地擦干净后,再递给林珊。他假装没看见她那副悲痛难抑的神情,故意用一种轻松愉快的语调说:
“别用玻璃杯啦,直接对着嘴喝反而卫生……哎,你们厂确实只生产女装吗?我们饭店要做一批制服,春秋装,1套,你接不接?别看数量少,档次可是很高,连布带料包给你,利润也就不小!只要你把这条路子趟开,我敢打赌,全市的饭店都会找上门来!”
林珊的眸子闪丫闪,虽然仍是寒眉冷眼,嘴角紧闭,但整个面部的表情已变得柔和。席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着啤酒,趁热打铁:“我这么做,可不是拿着公事调剂私人关系,而是因为你们厂的信誉很好。再说你这个人我也很了解,哪怕再小的货单交给你,你也会当做头等大事来做。”
林珊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正欲抬起眼帘说什么,身后响起一道甜腻腻的女声哟,席总,你也在这儿吃火锅?……哦,还有位女十!”
林珊以为遇见了他的熟人,忙把脸扭向一旁。席杰却认得那位已见过两面的女孩子,便笑笑说你也来吃火锅,看人都坐满了,赶紧找个地方吧!”
原本是想把这自来熟的姑娘支开,谁知她大大方方地笑了笑,反倒在他身边坐下来。席杰不安地看了林珊一眼,正不知怎么办才好,汪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吃惊不小:
“我才不需要找地方呢!我就是这家火锅店的老板。”
“什么?”席杰问:“这店……是你自己开的?”
“是啊!”汪华调皮地看着他怎么?火锅店的女老板,就不可以去报名参赛吗?”
“没什么……只是感到意外而已。”他又想起一件事,“那个女孩子,就是关在电梯里不舒服的那个,她现在怎么样了?”
“哦,她是民族学院的,叫伊果。刚才我叫了辆出租,把她送回去了。”汪华学着席杰的口吻,“她也没什么,只是有点低血糖而已。”
林珊转回身来,瞥见席杰的日光突然变得朦胧、困惑,似乎在这个瞬间,他脑子里正有各种印象在融汇交流,因而反映出一种扑朔迷离的神情……
像汪华这样在如花似玉的年纪,就经营着一间红红火火的店面,好比拥有了一种夸财斗富的美貌,或者是找准了一种魅力四射的职业。她之所以要去报名参赛,动机也很单纯:倘若“红芙蓉”火锅店年轻的女老板,竟在这样的大赛中夺魁,顾客知道了,还不踏破了门才怪!
这美丽的憧憬对于汪华来说,不过是人生的一个序曲。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决不甘心一辈子围着火锅转。
汪华的父亲早就抛妻弃女另寻新欢,全靠开杂货铺的寡母含辛茹苦把女儿带大。汪华高中毕业后,便利用家里两间临街的房屋,办起这家火锅店。她聪明伶俐又柝商业头脑,不到一年就还清债务,三年后银行账户上已经在了六位数。寡母心想给她找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过一种平安无事的小康生活,但汪华对自己的未来却另有打算。
店内的四壁挂了几幅巨大的黑白艺术照,照片上的她明眸皓齿,美艳动人。顾客见了都要竖大拇指,说这玉照比彩色挂历上那些搔首弄姿的姑娘还要强。对!当摄影模特儿,甚至更进一步,当影、视、歌星!火锅店和卡拉0K文化,已经造就了一代自命不凡的准星族。汪华相信己能一举成功。从红白汤里捞出来的利润,将成为她的物质基础,一步步把她推上超级明星的宝座。
送走了席杰和林珊这两个她着意讨好的评委,汪华躲进里屋,上上下下收拾了一番。新上身的是红色呢套装:短衣短裙,作为饰件的金钮扣闪闪发光。再配上一顶红色的圆檐女士帽,看上去娇艳可人。又推出一辆红色赛车,她就这么全国山河一片红地招摇过市,直奔郊外。
大都市的夜晚真是绚丽辉煌。鳞次栉比的小商店全都灯火通明,生意兴旺,歌舞厅门前的霓虹灯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把一种浓厚的现代气息播扬到城市上空。汪华的时髦打扮果然引得不少人行注目礼。她心情良好,车速越加轻快。穿过一条路灯昏暗的小街时,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咳了一声,低头一看,街面上的两条黑影巳紧紧交织。汪华抿唇一笑。这种事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连点刺激都谈不上。谁让她这么年轻这么帅,又是个单身女郎?
那条黑影逐渐逼近了,一道紧张得略显嘶哑的男声问:“小姐,能跟你交个朋友吗?”
往常她不是骂声“臭流氓”!就是爱答不理,或者干脆一蹬脚轮,甩掉这些马路天使。但今天她心情特别好,忍不住打了个哈哈怎么交法?”
那人来了劲儿,又紧追两步,急速地说:“去前边的小酒吧喝杯咖啡好不好?我请客。”
小气鬼!连顿火锅都请不起,两杯咖啡就想成事!汪华暗骂。
汪华的满腔愉悦化为乌有。骑进“女子特种技艺学校”的院子,尤在愤愤不已。妈的!真该到这种地方来练练,再遇上那种事,也好大显身手。
顾名思义,这里是培养女保安和女警官的地方,虽然设在郊外,地痞流氓却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摸上门来。都以为女学员个个是虎背熊腰,没想到这里仍有沉鱼落雁。这一期公推的校花叫赵芸,汪华走进宿舍时,她正独自躺在床上看报,见了好朋友进来,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汪华重重地咳了一声,就迈开时装模特儿的那种“猫步”,在房间里扭了几个间。
“好了!好了!别来烦我了!”赵芸扔下报纸,翻了个身索性脸朝里。
汪华取下红呢帽,摆出个顾盼神飞的“亮相”姿势,说:“艾,你转过头来看看,后天我就穿这一身参赛,怎么样?”
赵芸斜眼瞅了瞅,不无恶意地说:“红色太俗,只怕评委给你最低分。”
“为什么?雅俗共赏不好吗?”汪华仍是采用丁字步站立不动广‘红色是我的吉祥色,我一穿上就精神十足。”
“那就省点劲,到时候表演给评委看吧!”赵芸说完,仍以背对着她。
汪华走过去,拿起那张报纸看了看,头版上正好登载着有关大赛报名的消息。心里顿时明白了。便坐在好朋友身边,推了她一把哎,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一块儿去报名。怎么你今天没来?害我好等了半天!”
“我又不想去了!”赵芸懒洋洋地坐起身,手肘抱着两个膝盖,双目无神,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为什么?”汪华倒有些急了。“从小学到中学,老师和同学们都说,不知道我们俩谁比谁更美。这次正好由评委来打分,够公正的了,怎么你倒临阵泄气啦?难道是怕输给我?”
从小学到中学,她们都坐同桌,也是大家公认的美人胎子。
美这个说法对于少男少女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天性聪慧、心理健康的女孩子,人们的赞美眼光和鼓励言词,就像阳光和水份一样,有助于她们的正常生长。但如果领悟力稍有偏差,也可能因此而长成一棵歪脖子树。比如眼前的两位姑娘,如果不是童年时期有着太多的苦难和贫寒,也就很难想象她们会长成今天这个样子。
和汪华的身世有相同之处,赵芸也是由踏三轮的老爸独自抚养大。所不同的是她母亲死于肺病,因而直到今天,仍然以最美丽的形象活在父女两人心中。老爸除了爱喝几杯,没有任何恶习。但缺少女性关照的赵芸,却长成个男孩子性格。包括她的名字,也是父亲从茶馆里听说书时得来的灵感。
有着男孩子性格的赵芸,偏偏生了一副俊美的面容。她五官长得很精致,分布也很均匀,肤色白里透红,两眼晶亮有神。最为出色的是两道漆黑修长的眉毛,形状优美,向两旁鬓角飞扬出去,显得神采非凡。小巧的嘴唇也搭配得很妙,给整副面孔增添了阴柔之美。这样的姑娘当然向往那辉煌的场面,但赵芸另有一番心事,不便跟好友汪华细讲,而只端出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正因为是好朋友,才十想跟你竞争呢,让你一个人去独领风骚吧!”
“那多没劲儿呀!”汪华急得直嚷嚷:“不行!我拽也得把你给拽去!”
赵芸见推辞不掉,就另找托辞不是不想去,是没法儿去。俗话说,人是桩粧,全靠衣装。没有漂亮的衣服,也就没有漂亮的小姐。我可不像你那样,有那么多时装。难道穿一身迷彩服上场?”
汪华眼珠子一转,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来对,就穿迷彩服上场!”
“我跟你说心里话,你倒来取笑人家?”赵芸赌气地又想躺下。
汪华上前一把拽住她,“别别别,跟你开玩笑呢!告诉你,大赛已延长了报名时间。初赛那天,我的时装随便你挑!”
“这么说,你倒成了我的赞助人啦?”赵芸想了想,固执地昂起头来,“我可不想拿名次,无非是看在老同学、好朋友的份上,陪你走一遭吧!”
汪华不再吱声,心里却想,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啦!
一个家庭傍晚的气氛,应该是一天中最合谐的。谁知林珊回家后,又和高文强爆发了一场争吵。
她用钥匙打开门,悄没声地地走进门厅,瞥见客厅一角的小餐桌上,扣着整整齐齐的几碗菜,心里猛然一阵抽搐。糟了。!还说早点回家做晚饭,怎么跟席杰进了火锅店?一年四季中,她这个厂长倒有大半时间不在家吃饭。高文强早已戏称自己是“家庭妇男”,而且在长期的烧烤烹炸中,练就了一手好菜艺。但林珊知道,丈夫心里也早就窝着一炉火了。
高文强和林珊一起下乡插队当知青,一起上调回城进工厂。林珊迅速成为服装厂有名的技术尖子,裁料打版都和她本人一样出色。高文强从财经学校毕业回来,算盘珠子也能拨成富有节奏感的奇妙音乐。工人们都很赞赏这一对的结合。当时林珊看上的,正是高文强那份执着的精神。十几年过去后,也是这股子认真负责的劲头,令当了厂长的林珊头痛不已。因为高文强太容易得罪人,凡是对他深恶痛绝的,也决不会跟林珊好好合作。谁叫你们要开夫妻店呢?而林珊自己遇到点事想通融通融,高文强同样不给半分面子。这种互相掣肘的局面维持不下去了,林珊才找到杨佳英,请她帮忙把丈夫调过去。不料高文强到了百货公司一如既往,跟领导的关系又弄得如此之僵。好友埋怨起来,林珊也只得装作没事人了。
林珊挂好风衣和提包,轻手轻脚走进客厅。电视机的音量放得很大,高文强躺在沙发上却是无声无息,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生闷气。林珊到卧室取了条毛毯想给他盖上,他一个翻身坐起来,反倒吓了她一跳。
“哟,你没睡着呀?也好,免得感冒了。”
“哼!你还知道关心我呀?”高文强气咻咻地坐到餐桌旁,“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听说全城都在流行二号病,总在外面吃饭,可别传染上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应酬客户也不行?现在不像过去了,用厂长基金请客也得你批准!”这套预先编织好的谎话,竟使林珊说红了脸,她忙岔开去,问高丽呢?她也没回来?”
“唉,有其母必有其女呀!”高文强逐一揭开盖菜的碗,拿勺子去盛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