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干了时装表演那一行,也经常不回来吃晚饭。想到丈夫总是独自进餐,林珊深感内疚,急忙抢过饭勺。“饭都快凉了,我去热热。”
“算了吧!我可没这个福气!”高文强又抢回饭勺,“俗话说,不幸生在帝王家。我呢,是不幸娶了厂长妻!”
林珊这下真的生气了哎,你有完没完?在商场里就冲着佳英乱放炮,回到家里又跟我过不过。我们联手搞个公关宣传,也招你惹你啦?”
“招我惹我的不是那点广告活动费,而是你和杨佳英哗众取宠的做法。”高文强丟下饭碗,摆出一副大辩论的阵势。“我认为,你们利用这个大赛来达到商业目的,格调实在不高!”
“格调不高?”林珊把整个身子抛到沙发上,也索性拉开应战的姿态,“我明白了。招你惹你的,不是那些销售数字,而是全市爱美的姑娘们,还有她们脸上抹的那些玩艺儿。可能你压根儿就觉得,不该生产那些格调不高的商品吧?”
“商品和姑娘跟我们讨论的问题无关,我是在替你们担心。”高文强也拉了把椅子,坐到妻子身边,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整个社会正处于变型期,新生事物还找不到统一的是非标准,甚至许多说法,都不可能准确、到位。”
林珊也觉得此话有理,但大赛的序幕已经拉开,开弓哪有回头箭?只好对丈夫交底广别管人家怎么说,你我心里都很清楚。这种大赛的实质不过是一场公关战,广告战,也就是商业竞争。”高文强执拗地拧起脖子:“我不反对商业竞争,但是反对你们这种标新立异的做法。”
“想不到你这么守旧,这么传统。”
髙文强早已站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别忘了,我们中国人历来有自己的传统,有固定的看法,有守旧的观念。我们的政府决不会提倡这种做法,我们的市民对美也有自己的认识,我们佳城的姑娘,更是缺乏那种勇气,站到台上去任人挑剔,任人评说。最后,我们的评委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水平去评头论足!”
林珊的最后一点耐心也快磨灭了,没好气地问广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
“其他不谈,对于最后一点,还用我说么?”高文强站到妻子面前,举起手来指着她,就像是要宣布结果的总裁判广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赞助的企业都会弄到一个评委的名额,对不对?你和杨佳英倒也罢了,那些没文化、低档次的大款,是不是也花钱弄了个定夺花魁的权利?这不是把咱们佳城的小姐当猴耍吗?”林珊再也不想跟他争论下去,急忙起身避到阳台上,边走还边说就算你有理,我说不过你!可你也不能总跟领导唱反调啊!”
“那是唱反调吗?那是在帮助领导改正错误,那是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尽责!”
林珊“砰”地一声,把阳台门关紧,隔断了身后那道固执的声音。高文强的固执己见和善辩,也真可以上台去评比领奖了,准能中个头彩。但林珊今天烦心的不是这个。跟席杰见面的情形一直缠绕着她,令她心潮起伏,思绪不宁。埋藏了二十年的心事,终于在相逢的这一刻被触发了。
今晚,她特别想单独呆一会儿,好好理理自己的思绪。在皎洁的月色里回顾自己的一生,林珊满腹惆怅。她想起在阿芒山下度过的那些夜晚,想到了那黯淡无光的少女时期,想到了给那种枯燥无味的生活增添光彩的初恋,也想到了知青大返城时,与亲生骨肉生离死别时的情景……
那时她刚够当妈妈的年龄,却觉得生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独自一人拖着个孩子,在穷山恶水里呆下去,仅这个念头就让她不寒而栗。招工单位坚持要未婚青年,是高文强给她出了这个主意。那时孩子还小,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她却像剜去心头肉一样痛不欲生……
为什么?为什么对失去的亲人的怀念,从未像此时此刻这么强烈?甚至都有被这种回忆湮没和卷走的可能?为什么那时再痛苦,也不愿留下来跟孩子相依为命?而回到了大城市里,反倒不止一次梦见那山那水那情那景?
林珊的身体摇晃起来,她闭上眼睛,让滚烫的泪水流下面颊。她明白了,那时她拥有一种纯粹的爱——无所顾忌,无所羁绊,在她灵魂深处熊熊燃烧的生命的火焰。但当初令她欣喜若狂的,后来却让她悲痛欲绝。因而她不能留下那条生命的活证,证明她曾经被幸福托起,乂被幸福冲走。她宁肯让那一切无所依亦无所终。
但她那时太年轻,也太自私,因而从未想过这么做,对另一条无辜的生命是多么不公平!难道她自己所不能承受的,那条生命就应该承受么?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心底:如果她还活着,今年就二十岁了,正是参赛“选美”的年龄。
席杰和林珊分手后,便宵接返回饭店的办公室。今天不该他值班,但他心事重重,又没处可去,还不如回到自己的领地。至少在这里,他可以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却终于没能平静下来,因为他在办公室里心绪烦躁,坐立不安,突然想到该跟远在加拿大的妻子通一个电话。往常他打越洋电话都是去邮电局,而且严令饭店职工不准公话私用。今犬跟林珊的邂逅深深刺激了他,竟至联想到自己的婚姻。妻子比他大一岁,两人是高校同学。读英语的妻子那时是大学里的“一枝花”,却不理会拜倒在石榴裙下的众位高材生,欣然嫁给他这个无名之辈。时光荏苒,昔日的校花已成为旅游局的外事处处长,做丈夫的还在科技部门苦苦攻关。为了把席杰调进这个油水不小的单位,夫妻俩狠狠地干了一架。因为学理工的席杰不想走仕途,更不愿利用妻子的裙带关系。
但他却没能拗过妻子,或者说,是科学技术拗不过商品经济。精通计算机软件处理的席杰,进了管理部门当然是如鱼得水。他很快在本单位脱颖而出,成为各方面的佼佼者。但做妻子的心理仍不平衡,她又在筹划着出国深造。她的专业和她的职务,都给她提供了这方面的优势与便利条件,而做丈夫的,好像永远跟不上妻子设计的进度。或许出于心理上的原因,席杰和许多男人一样,不愿做妻子的附庸。当出国研修的妻子为他办理手续时,他们又吵了一架。结果两人心平气和地分手,一个留加拿大谋职,一个继续在本国为人民服务。席杰觉得,这种分手很像球场上的“暂停”,最多给对方一个时间上的休整,接下来,两人还会为道路与目标的不同而产生矛盾。席杰感到很累,那时他刚调到这座饭店任职,不想把精力放在家务纠纷上。再重大的家务事,和事业相比也是一桩小事。这又是大多数男人的看法,也符合席杰的思想。
但今天不同,今天他受到了刺激。感情上的刺激。如果当初是跟林珊结合,两人之间还会不会有这么多的不一致?她是和妻子绝不相同的女人,但他们竟然失之交臂,正像俗话所说:有缘无份。
后来席杰不得不承认,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给妻子打越洋电话,简直就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他把电话拨过去,加拿大那边还不见天光,妻子从被窝里惊醒,自然没好气:
“杰,你又花钱打电话干什么?”
席杰想申辩自己没花钱,但突然没有了情绪,只是简单地问声好。这使妻子更加愤懑不已广没事你还打电话?我寄的邀请书收到没有?你到底还来不来加拿大?最近去看过儿子没有?
你可别忘了自己当父亲的责任!”
一连串的迫击炮在席杰耳边轰响,他摔掉电话,痛苦地抱住头。
夜深沉了,他觉得心里憋闷得难受,还有无法言说的孤单。这时候,他突然想去一个热闹的地方,热闹喧哗,可又彼此陌生的地方。挤在一个热闹而陌生的地方,感觉可能会不同。
他开车去了城市的另一端,一座比他管理的饭店更为堂皇的地方。他上到最高一层的露天餐厅,找了个远一点、静一点的座位,要了一杯咖啡,然后走到平台的栏杆处,俯瞰着夜幕下的万家灯火。城市的轮廓是一团澄明,但无限延伸的却是更为广袤的苍穹。巨大的黑影笼罩着一束巨大的光明。席杰在天和地的依托中得到了安抚。
再回到座位上,原来的位置已被两个年轻人占据。高大而英俊,一看便知是情侣。两个人的岁数加起来,恐怕跟他的年龄差不多。衣着光鲜、气度昂扬的小伙子和姑娘,却不懂得社会规矩,不懂得做人的礼数。要在往常,席杰会很有风度地点点头,步态潇洒地离开,另找个餐桌了事。但今晚不,今晚他正巧心情苦闷,没处发泄。这两个年轻人算是碰在刀口上。
他们狂妄自大,不可一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早该教训教训了!
而他席杰,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成功人士,更不是佳城饭店的总经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市民百姓,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一个不难侍候的顾客,可也是一个不容欺负的男人。
“先生,对不起,这是我的座位。”一开始,席杰尽量压低音量,说得也很客气请你们另找个地方吧!”
“这是你的座位?你叫它,它会答应吗?”小伙子不慌不忙地抽着烟,抽一口朝夜空中喷一口,“如果你能把它叫答应,我就让你!”
席杰腮帮上的肌肉跳了跳,这会一张嘴,准会蹦出句粗话来。他可是好久没骂人了,骂那种令人解气又兴奋的粗话。但不行,那样做失水准,欠风度。还是再沉一沉,看那姑娘怎么说。
那姑娘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裙,裙摆长及脚面,胸前缀着一片银光闪闪的亮饰,背景衬着漆黑的夜幕,看上去风姿绰约,宛如天人。现在席杰想起来了,他刚走进餐厅时,这两个青年正倚在栏杆边上卿卿我我,旁若无人。后来这姑娘又在平台上摆出许多姿式,让那小伙子拍照。闪光灯时时划过空中,倒给这不夜城增添了几分情趣。当时他还想:这姑娘挺美,不知去没去报名参赛?她长得也确实漂亮,如果说有什么缺陷,就是稍稍丰满了一点,但却不失为一种雍容华贵、气质高雅的美。这会儿她正不紧不慢地喧着瓜子儿,瓜子皮井然有序地从那张曲线优美的嘴唇里翻出来,倒是破坏了那大度那富态,反而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算啦!亮子,咱们另换个地方吧!何必跟他争这个?”
“丽丽,你别管!我让他,谁让我呀?”那小伙子伸手拉过一条空着的椅子,顺势把腿架上去,满不在乎地对席杰说,“喂,我说你呀,也别先生先生的了,还是赶紧另找个座吧!这儿很舒服,所以我不打算让给你。”
“是呀,算起来,你们还是我的后生晚辈呢!”席杰仍是和言悦色,“这个位置确实很舒服,正好挨着平台栏杆,又僻静又惬意。可惜我比你们早来了一步,因此它就该属于我。你瞧,我的咖啡杯还放在这桌上呢!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对不对?”
“嗨,你这人有完没完?”那个叫亮子的男青年缩间脚,挺起胸,直起腰,意在让席杰看看他肩膊上发达的肌肉。“跟你说过了,我喜欢这座位,说不让就不让!什么先来后到的,我管不到那么多!我只知道刚才这儿没人!谁知你他妈的是哪路货色?安没安好心?没准儿是看见一个漂亮姐儿坐在这儿,想来过把瘾呢!”
“你他妈的才不是好货色!就欠挨揍!”
席杰道出声来,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是他吗?堂堂饭店的总经理,成天价教育员工们说话轻言细语,做事彬彬有礼,而且永远信奉顾客是上帝。不过没关系,这儿不是佳城饭店,这是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他。席杰突然想在这陌生的地方放松放松自己,就跟这蛮不讲理的小伙子打一架,怎么样?
小伙子看出他眼里的怒意,也站起来挽袖捋胳膊的。他穿着一身休闲服,肩宽体阔,脸方鼻直,蓬松着一头浓密的黑发,个儿足足比席杰高了半个头。
“怎么着,想跟我比试比试?你他妈的有种就上啊!”
小伙子几次抡起拳头又放下,似乎被面前这个人的风度震慑住了。席杰的气度是有些特别,尤其当他怒火满腔的时候。别人骂出那句粗话,早已涨红了脸,扭歪了嘴,他却面不改色,自然平和,沉着冷静,只是把自己的拳头也捏得咯咯响。
那姑娘不安地站起身,拉了小伙子一把,“算啦!不就为了一个破座位吗?打这么一架多不值得!”
小伙子显然不愿在女友面前丢份,还在不依不饶地喊着:“不行!我今天跟他没完!凭什么该我们让呀!我就要教训教训他!”
“还是让我教训教训你吧!”席杰话到拳到,早已抡圆了胳膊。
中国人都爱看热闹,任何场合都不例外,这会儿便在四周围了一圈。有叫好的也有指责的。在他们刚开战之际,那个穿红背心的侍者就来劝过架,一叠声地说:“对不起,我另给你们找个座。”可是没人理会他。现在眼看打起来了,连忙叫来餐厅经理。
席杰这一巴掌抡过去,便找准了“发泄”的感觉,真是又超脱又痛快。做个普通人好愉快!可以伸手就打,张嘴就骂。没有职位的约束,也没有身份的妨碍。他这才体会到,自己平时活得太累了!这二十年来,压抑在心中的东西太多了!
小伙子毫无防备地应声倒下,嘴角淌开了血,眼珠子不敢置信地圆瞪着,似乎不相信自己这么容易被人打倒。那姑娘惊叫着去扶他,雪白的衣裙铺满一地。
“同志,你怎么随便打人呀?”餐厅部经理神色严肃地走上前,“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经理身旁有人惊叫了一声:“席总,是你?!”
原来是自己饭店的人,公关部经理小孙。席杰也吃了一惊,蓦然觉得手掌火烧火燦地痛,脸也一下子涨得通红。他第一次体验到真正的痛快之后的溶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