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婚姻,得之于双方祖父某个夏天在街头的聊天,只言片语之间,定下亲事,其时茅盾年方五岁。老人做主,茅盾的父亲不便违拗,只是请媒人告知孔家,“不要缠足,要教女孩识字”。而孔家并未照办,缠足一事,因孔德沚反抗,缠了半年而作罢,至于读书识字,则根本未予理会。到了1916年冬天,已进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的茅盾回乡省亲,母亲提起了完婚这件事。母亲说:“从前我料想你出了学校后,不过当年小学教员至多中学教员,一个不识字的老婆也还相配;现在你进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不过半年,就受重视,今后大概一帆风顺,还要做许多事,这样,一个不识字的老婆就不相称了。所以要问你,你如果一定不要,我只好托媒人去退亲,不过对方未必允许,说不定要打官司,那我就为难了。”茅盾母亲知书明理,她是用商量的口气说这件事,虽然“那我就为难了”一语,透露出倾向,但假若茅盾执意退亲,亦非没有可能。然而茅盾并未拿出“新式青年”的态度,他这样回答母亲:自己全神贯注于“事业”,“老婆识字问题,觉得无所谓”,况且嫁过来以后,“母亲可以自己教她识字读书,也可以进学校”。见他做出如上表示,母亲就决定“第二年春节办我的喜事”。(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以下所引茅盾语,未另标出处者,皆自此书不赘。)
我们发现,“五四”以来重要新派人物,在婚姻问题上的表现与茅盾类似者,不在少数。
茅盾的不如意,显而易见。除开并非“自由恋爱”、对方不识字没文化这两条,我们禁不住也从“人之常情”的一面,对他内心做一番猜测。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容貌论,孔德沚实非出众。而她的个性亦是强硬有余、柔顺不足,通常女性引人怜爱处,在她身上难觅其踪。韦韬说:“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开始并无爱情。”(韦韬、陈小曼《我的父亲茅盾》)这句适用于大多数包办婚姻夫妇的话,在茅盾这里,我以为还应有进一步的解释。
有必要提及我初读《子夜》时的感受。那时我大约十三、四岁,已到了乱翻书的年龄。这天,从父亲书架上找到一本厚且旧的书,纸页极度脆黄,看见封面上印着“子夜”两个字。我打开读了起来,不数页,吴老太爷乍到上海从视觉到肉体所受的巨大刺激,同样淹没了一个在“文革”禁欲主义氛围中成长的少年。“薄纱”、“肌肤”、“白腿”、“乳峰”、“滑腻”、“腥红”、“女人身上的香气”……诸如此类的字眼,扑面而来。说实话,我有点招架不住,更主要的是心惊肉跳。我没敢多看,悄悄放归原处。之后,每次趁父亲不在家,再偷着取出来读几页,并且记住照原来的样子摆放回去,以免被发现竟然敢偷看这样的书。实际上,《子夜》中所有涉及性爱、女人的描写,正是我百看不厌的段落,徐曼丽、吴少奶奶、冯眉卿、林佩珊,包括那个革命女工玛金,在我看来都很迷人(易为今语,当为“性感”),各自放射其不同的女性魅力,甚至她们的名字也令人妙想迁得。
异性在茅盾笔下展现出来的性感,成为我第一时间对这位作家的印象。后来,读他晚年所作《我走过的道路》,欣然发现他果然自幼对女性美的吸引力,有敏感细腻的心理。那大约是茅盾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带他去粟香舅父家歇夏。其中有这段描写:
每晚八时后,蕴玉和我在线香考试之后,便到三小姐、五小姐的房内玩耍。三小姐、五小姐都比我大。我们去歇夏那年,三小姐大约有十八、九岁了,尚未订婚。三小姐是个美人,像从最有名的仕女画上摘下来的,而且不仅貌美,眉毛眼睛都会说话。三小姐自知貌美,还想有才,做个才貌双全的佳人。家里虽有家庭教师,但因是男的,粟香不许她和蕴玉同听这家庭教师的课。三小姐已经识字五、六百,这都是她逼着蕴玉教她的。但蕴玉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又喜欢玩,不肯专心教三小姐,还把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话讥诮三小姐:女子无才便是德。
时隔近七十年,茅盾这段回忆文字,仍有少年般的情怀。三小姐的怡人韵致,跃然纸上。美丽之外,点染着脱俗气质和女儿家娇憨可爱之态。我更注意到,论年龄,三小姐比茅盾大四五岁,一般来说少年男子对于年长异性不易有欣赏之意,但当时茅盾之视三小姐,目光显然越乎其年龄之上。我们固不能说三小姐即代表茅盾对于异性的全部审美理想,但与这理想某一侧面相契合当属无疑。那么品味一下,三小姐从内到外、浑身上下所散发的风度,较之于孔德沚,曰“相去甚远”不亦宜乎?
婚后孔德沚仍居乌镇,茅盾独自回上海,实际过着单身生活。他似确乎把精力放在“事业”上,这样过了四年左右。四年中,深知茅盾对婚姻并不如意的母亲,一直对儿子所谓集中精力于“事业”抱有疑问。这怀疑,在1920年趋于严重。当时,茅盾每每将登有其写、译文章的报刊,寄给母亲。对此,“母亲来信问我:每月六十元的收入总够花了,为什么还要写那么多文章‘赚外快’?”“言外之意怀疑我瞒着她有什么活动,例如交结女朋友。”到年底,茅盾禀告母亲因忙于接手主编《小说月报》,春节不能回家。这让母亲的疑忌达到顶点;她回了一信,“语气之严厉从来没有”,她告诉茅盾一个决定,她将率儿媳立即搬到上海,“要我马上找房子”。
茅盾母亲虽是旧式妇女,但好学多读,头脑十分锐利,识务处事,明睿过人,鲜有误判(这一点,鲁迅母亲不好比;孔德沚之未成朱安第二,多少与此有关)。她一旦做出决定,是毫不犹豫的。翌年春,果然携孔德沚迁沪与茅盾同住。这样,茅盾于婚后四年,终于真正过起了有“家室”的日子。但我们看到,《我走过的道路》对于此时的孔德沚,做了这样有趣的描写:
晚饭后,我们陪母亲谈天,一过九点,德沚接连不断打呵欠。那时母亲就叫我们去睡觉。可是我们进了自己的房,我叫德沚先睡,她头一着枕,就呼呼熟睡,我则安然看书写文章,直到十二点以后;这中间,德沚也许醒来一次,见灯光通明,含糊地说了句“你还没睡?”就又呼呼入睡了。
这段描写,我们阅之有趣;于茅盾,只怕正好相反——所体验到的,是夫妻间的无趣。我们不能说青年茅盾逐日熬夜写东西、热衷社会政治活动,目的只是躲避家庭生活,然而,倘说上述行为当中含着这类因素,应该不算臆测。我们这看法,茅盾母亲大约会抱同感。1921年下半年,茅盾参与中共草创期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特别是每周晚间有一次会,“从晚八时起到十一时”,加上路程较远,会后到家,“早则深夜十二点钟,迟则凌晨一时”。茅盾考虑,若不对母亲她们说明真情,而以别的理由搪塞,“一定会引起她们的疑心”。当他据实相告,说自己参加了共产党,有些会非开不可。母亲的回答一针见血:“何不到我们家来开呢?”经过茅盾解释,母亲虽未坚持,然而那提问却透露了她的猜忌。
茅盾夫妇的生活,以1930年亦即茅盾由日本归国为界,截然而为两段。在前一阶段,是疏离的状态——不单心理上,从实际生活的时间状态看也是如此。1921年到1927年,主要作为职业革命家的茅盾,社会活动繁忙,在外奔波多,居家度日少。1926年和1927年,更是远赴广州、武汉投身大革命。大革命失败后不久,为避风头,东渡扶桑,一去三载。跟以后比,此时茅盾相当“自由”,他在家庭以外,单独拥有生活的时间、内容和感受。这一切,孔德沚既不分享,有些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我走过的道路》讲述这段日子,时有引人遐思之曲笔;例如有一次,开完一个小会,正逢大雨,“我带有伞,而在会上遇见的极熟悉的一位女同志却没有伞,于是我送她回家,两人共持一伞,此时,各种形象,特别是女性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纷纷出现,忽来忽往,或隐或现,好像是电影的片断。”大约,那正如他所说的,这种生活“除了热烈紧张的革命工作,也还有很浓的浪漫气氛”。
为什么以1930年为界,以后却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呢?因为在日本期间发生了一件事。
1928年7月初,茅盾在陈望道帮助下,搭船去神户。然而,他并非孤身一人;与之同行的,是一个女士,名叫秦德君。秦德君生于1905年,小茅盾九岁,是年二十三岁。据秦德君说,早在1922年亦即她十八岁时,便已认识茅盾;“那时,我随李大钊、陈愚生由北京赴上海,到我党创办的上海平民女校工作。”茅盾是该校教员,当时“仅仅认识而已,没有什么交往”(秦德君口述、刘淮整理《我与茅盾的一段情缘》,《百年潮》1997年第4期)。
最早,我是从《胡风回忆录》知道“秦德君”这个名字。胡风说:“我是1929年9月和同学朱企霞一起去东京的。上船后遇见了秦德君,她是我在南京上中学时的教员穆济波的夫人……在船上见到后,知道她已离开了穆,这时和茅盾在京都同居。她这次回国是为茅盾讨版税,看朋友……船到长崎暂停时,茅盾从京都坐火车赶来上船接她。”胡风以前,是否还有人披露过茅盾这段私事,我不了解。我一直期待更具体的叙述。数年后,读到《百年潮》杂志登出的文章。此文系秦德君回忆录涉及茅盾的一节,而其完整内容以《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的书名,1999年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2003年,韦韬及夫人陈小曼所撰《我的父亲茅盾》,亦终于在第三章第二节《风雨同舟的伴侣》中,直面此事。
茅盾与秦德君并非上船后意外邂逅。他们同为陈望道的朋友,又都计划去日本,因此结成旅伴。行前,他们一道商量了行期,并由茅盾去买船票——这些情节,我们不知道孔德沚是否了解。在茫茫的海上,故事自然而然地开始。用秦德君的话说,途中自己对茅盾“还说不上怎么喜欢,也没感到他在追求我”,但他们相处得很愉快,关系甚至可以“亲昵”来形容:“我管他叫‘小淘气’。他叫我‘阿姐’,尽管他比我大10岁。”
假如抵日之后,就此挥手一别、各奔东西,事情或到此为止。可是,彼此呼为“小淘气”和“阿姐”的两个人,大约很难这样。他们交往下去,愈形迩密。在东京,他们住得不远,“小淘气”孤寂之下,“朝朝暮暮往我们女生寄宿舍跑”。著名的《从牯岭到东京》草成之际,茅盾拿给秦德君看。其中有句:“我已经这么做了,我希望以后能够振作,不再颓唐;我相信我是一定能的,我看见北欧运命女神中间的一个很庄严地在我面前,督促我引导我向前!她的永远奋斗的精神将我吸引着向前!”据秦说,也就在她读的时候,他“突然紧紧地抱住了我,激动地说,‘北欧运命女神中最庄严的那一个,就是你啊!就是我亲爱的阿姐啊……’”
年逾九旬的秦德君强调:“在我们的关系发展中,一直是茅盾主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