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有一个毕生的隐痛。
《新青年》分裂以后,陈独秀把它带到上海。1920年大约2、3月间,为了筹备在上海的出版,陈约请数人在渔阳里二号住处谈话,有陈望道、李汉俊和李达,茅盾也在其中。茅盾之被邀请,应是陈独秀听说并注意到他已对《小说月报》展开“半革新”(《我走过的道路》说:“《小说月报》的半革新从一九二0年一月出版那期开始”。他在这一期撰文《新旧文学平议之评议》,“提出了文学应当‘表现人生并指导人生’”)。不久,同年7月,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创建,发起人是陈独秀、李汉俊、李达、陈望道、沈玄庐、俞秀松等,没有茅盾。不过,他很快就在10月份由李汉俊介绍加入了,并且翌年7月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成立时,自然成为第一批党员。
加入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以及之后的中国共产党),使他下一阶段人生基本转入实际的政治革命活动,尤其1923年他从《小说月报》主编卸职以后。他先是到党创办的培养革命人材的第一所大学上海大学任教,后又当选中共上海地方兼区执行委员会执委、国民运动委员,并兼任下设的国民运动委员会委员长。茅盾说:“因为担任上述的党内职务,我就相当忙了……过去是白天搞文学(指在商务编译所办事),晚上搞政治,现在却连白天都要搞政治了。”
他党内资格之老,不必说在文人作家群首屈一指,即从全党范围论,亦属最早元老之一。“文革”后,胡乔木代表中央请茅盾写回忆录,说:“中央讨论时,陈云同志特别提到您,说建党初期的历史,除了您,恐怕已没有几个人知道了。”(《父亲茅盾的晚年》)后又让林默涵督促此事,林在信中说“我们希望您写一本您的重要经历的回忆录”,特别强调“内容不限于专谈与写作有关的事”。(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编《尘封的记忆——茅盾友朋手札》)以此之故,《我走过的道路》对所亲历的二十年代革命政治生涯,记叙甚详,我在此并不一一复述。简单来说,从1923年至1927年,茅盾在上海、广州、武汉三地周游,从事过工人运动、宣传工作、秘密工作、党务工作、教育工作……除了没拿过枪,庶几别的都干过。尤其应该一提,毛泽东出任国民党中宣部代理部长时,茅盾任该部秘书,另有干事肖楚女等工作人员7人;毛泽东这样对他说:“部长之下就是秘书”。
1927年4月,国共合作的大革命急转直下,蒋介石在上海、南京屠杀共产党人,继之李济深在广州做了同样的事。5月,长沙发生“马日事变”。6月,冯玉祥与蒋介石握手言欢。7月15日,汪精卫也终于在武汉清共。这一切,史称“大革命失败”,其间血雨腥风、狰狞惨厉,书不胜书。
汪精卫翻脸的迹象愈显。茅盾未雨绸缪,于6月底将孔德沚送上去上海的英国轮船,自己则于政变前一周的7月8日辞去《汉口国民日报》总主笔,同社长毛泽民一起转入“地下”。隐蔽半月,他得到指令:拿着一张二千元支票,去九江见某人。到了九江接头地点某小店,见二个人坐在那里,一是董必武,一是谭平山。董告诉他:“你的目的地是南昌”,并继续带着那张支票。我们知道,数天后,南昌就发生了“八一起义”,茅盾的使命显然与此有关。但当他去买火车票时,却发现停售。这时他听人说,可以先到牯岭,从牯岭翻山下去即到南昌。就这样,茅盾上了庐山。上山后,“突然患了腹泻,来势凶猛”“三五日内尚不能行动”,“又躺了三四天”方能起床“稍微走动”。这时,他遇见有名的“革命美女”、曾在汉口国民党中央党部海外部任职的范志超。范告诉他8月1日南昌发生了暴动,“现在南昌是叶挺、贺龙的部队占着,情况不明”。范志超提到,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回上海。茅盾说他“也要回上海”。于是约定“一路走”。8月中旬,范志超托人买来船票。船到镇江前,茅盾心生一计,“考虑到在上海码头上容易碰到人,不如在镇江下船,再换乘火车”。他把行李托给范志超,自己在镇江上了岸。刚下码头,便遇军警搜查,那张支票被发现;茅盾“急中生智,低声对他说,这东西我不要了,就送给你罢。那个兵迟疑了一下,就把支票塞进口袋里,让我走了。”
这就是“从牯岭到东京”的开始。我感到,八十高龄的茅盾写这一段时,内心仍有不能面对的苦楚,一些关节处语焉不详。时间定格在了牯岭那个地方,仿佛凝固。如果当时能够买到去南昌的火车票顺利而往,如果不是那场腹泻,如果没有遇到范志超并听说一些消息……他会不会出现在南昌,完成使命的同时成为“八一风暴”的一员呢?假如事情这样演进,等待他的会不会是另一种人生轨迹呢?这些,都无由想象。现在,我们不知道他怎样放弃了使命,在他对范志超说出“我也要回上海”这句话之前,存在太多的空白。我们只能看出来,变化是随着遇到范志超而发生的;那么,范志超究竟和他谈了什么,这些谈话究竟对他有什么影响?范志超也选择了流亡国外,她去了南洋,后到美国做家庭教师以及国民政府驻美使馆工作人员(成江《旧时代的叛逆者范志超》,《郑州日报》2008年3月17日)。但我们更重视的是他自己的内心活动,可惜《我走过的道路》丝毫没有流露出予以剖陈的意绪,唯有那个细节——他中途改在镇江下船以便潜回上海——能让我们捕捉到一点他心念之动。
他不能面对的,是那样一个字眼:脱党。在所有的叙述中,我们没有在一处地方见到他使用过这个字眼。他努力回避它,而且似乎是在运用语言的组织把事情说成类似失去联系那样的意思。可是他无意中提到一件事,显示潜回上海后,他仍然能够跟党联系上;这就是那张“失掉的支票”,茅盾说自己“当时报告党组织”,而党组织则向银行“挂了失”。
我在《龄同世纪看夏衍》里写道:
(“四.一二”之后)当他询问入党介绍人郑汉先,自己够不够格入党时,郑这样说:“行,特别是在这个时刻,报上不是常常可以看到有人退党吗?怕死的要退,要革命的就该进。”可知当时除遭杀害者外,主动退出的共产党员实非少数,历来党史指责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令党蒙受惨痛损失,注脚大约在此。亦因此,凡在“大革命失败”后入党,都被目为特别勇敢的举动,本人亦大可引为自豪。
据相关研究,大革命失败后“中共党员总数由1927年5月的57967人,减少到1927年11月的17650人,半年之内减少了近70%。”(王奇生《党员、党组织与乡村社会:广东的中共地下党(1927-1932)》,《近代史研究》,2002年5期)这个数字,将损失严重程度直观具体地呈现出来。
其间情形不一。茅盾的脱党,并非信念产生动摇。应到性格当中找原因。他有这么一段自陈:
自从离开家庭进入社会以来,我逐渐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遇事好寻根究底,好独立思考,不愿意随声附和……但是这个习惯在我的身上也有副作用,这就是当形势突变时,我往往停下来思考,而不像有些人那样紧紧跟上。
这里“独立思考”的用法,与一般不太相同,意思其实是“立足自身实际进行思考”。但他所谓“停下来”,却说得实在而准确。一遇乱局,茅盾总是头脑反而一下冷静下来,本能地选择置身事外、驻足观察,以辨明事态,同时反思自我。纵观其一生,无论国事私事,这种反应在他可谓一以贯之,从无例外。我们看他1927年的反应,与“文革”时的反应,逻辑根本是一致的。此谓“性格使然”,很难超越。
当初创建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本有张东荪和戴季陶,但只开了一次会他们“就不干了”,张东荪的理由是“他原以为这个组织是学术研究性质,现在说是共产党,那他不能参加”。张东荪此语,看来曾给茅盾留下深刻印象,以致六十年过去,他还会在书中提上一笔。张东荪态度里面包含一种什么意思呢?固然,他也是热衷政治的,也搞了一辈子政治,但他觉得自己之于政治,跟武人、政客不同,是从知识分子的角度参与进来、加以思考和探索,是带着研究性质的。茅盾政治信仰、政治立场跟张东荪判然有别,但我大胆说一句,我认为茅盾所希望的介入政治的方式,或者说政治适合他的地方,也是研究性质的探索。他愿意在个人思考中,坚持不懈地追寻社会进步与解放的真谛;至于作为组织家、活动家、鼓动家、行动家或谋略家等,纵横捭阖、樽俎折冲、中流击枻、出文入武,赞帷幄之谋、奉疆场之任、建矢石之功,他却非其人。就此,我们可以他对左联的不满为例。左联前期大搞街头革命,频繁驱策盟员发动飞行集会、贴标语、散传单,茅盾对此啧有烦言,评曰:“说它是个文学团体,不如说更像个政党。”虽然他是从批判左倾路线角度这么说的,实际也与他性格上不适合此类形式有关。
对于“从牯岭到东京”、从职业革命家逋迁文学家的转变,茅盾从未明确从自身性格上总结过原因——那毕竟是不便公开声言,毕竟是不足与外人道的话头——但我们考其一生行状,能够觉察经过那一段的卷入与波折,他暗中就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可做怎样的事,认真有所省思。后来数十年,他确实没有再尝试驰骋政治舞台(包括建国后虽然担任文化部部长内心实际上却无意仕途)。他给自己的定位,是从精神和思想上去接近马列真理,并以这种方式参与政治(改进社会)。他觉得,他能干、适于干同时可以干好的事情,是写作。
1927年,他“停下来”,没有“紧紧跟上”,使他整理了自己,自我认识较以往明晰了。然而,这一停,却失却了党籍,中共历史上第一批党员的身份戛然而止。对这个结果,他不能有什么怨言。的确是他自己“停下来”,找了一个地方、用了一些时间去悄悄地整理自己。问题是,当把自己整理清楚,找到为共产主义“发一星微光”的新的方式回来时,大门却对他紧闭了。
直到临终的时刻,在过去五十年当中,茅盾曾两次请求回到组织,都没有如愿。
第一次是1931年,他通过瞿秋白向党做出这种表示。“秋白后来告诉我,上级组织没有答覆,而他自己正受王明路线的排挤,也无能为力。”简单说,他被拒绝了。
第二次是1940年10月他接受派遣离开延安来重庆前夕。从茅盾行文的感觉看,他是反复斟酌了时机、鼓足勇气提出这个问题的:
我送闻天走出窑洞,一面向沟底慢慢走去,一面对闻天说,有一件事原来想找个机会正式向你提出的,现在来不及了,只好简单地讲一讲。我请求党中央研究一下我的党籍问题,如能恢复党籍,一则了却我十年来的心愿,二则到了重庆也能在党的直接指挥下进行工作。
应该说,张闻天的个人反应很积极,他称赞茅盾的愿望很好,表示提交书记处讨论后给予答复。过了几天,张闻天来看他,说中央书记处“认真研究”了茅盾的要求,“认为我目前留在党外,对今后的工作,对人民的事业,更为有利,希望我能理解。”对此,茅盾只简单地写道:
对于党中央的决定,我没有再说什么。
这句话显示茅盾对书记处的决定,有自己的解读。显然,他感到失望和失落。从此以后,茅盾对党籍问题缄默无语,再也不尝试去碰它。同样地,组织上也从未就这问题主动向他表示关心——虽然那个“留在党外”“更为有利”的“目前”,早已时过境迁。
但他心中是很有介蒂的。《胡风回忆录》写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不久,1942年初,滞港文化人由东山游击队掩护撤回境内途中发生的一件事:
还是在大山寮时,有一次,胡绳从队部回来,闲聊中说昨天在队部吃到了猓子狸,等。谁知这下刺激了茅盾。他借此发牢骚说,日军进香港前,文艺方面的党员负责人把C.P.发下的避难费(外币)都分给了自己接近的人,不接近的人(他当然是一个了)都不给,云。他这一说弄得大家的情绪都很不好。我也是相信他这说法的。
茅盾不满,当然不会因一顿肉、一点钱,想来也是看见因“内外”而待遇有别,使他觉得受歧视。说来好玩,胡风与茅盾从来不和,这一次却抱了同感(“我也是相信他这说法的”),原因是他跟茅盾一样,也是“党外”的。
借此细节可以想见,两次提出恢复党籍,都未如愿,在他心里投下了不少的阴影。
整个“十七年”,茅盾政治上一帆风顺,名荣身显,而与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避而不提党籍问题,似乎甘愿保持那个“无党派人士”身份。其实不然,党籍问题始终是心底的隐痛。他是强烈自尊之人。当年,自己因“停下来”、没有“紧紧跟上”而脱党,对此,内心必定自责颇深。以后,两次开口请求回到党内,却均不获准许。本来,已自惭自悔,而两次请求原谅似乎结果都是未得原谅(他很有可能会这么看),只能让隐痛埋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