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
接下来,我的故事应该界定在民国之初。叫它百年史也行,真的无所谓。但是这时,我真的可能有点多事。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却忽然伤害了一位朋友。那是一个和耶律楚材一个家园的边地朋友。我知道,我的所有的设想和边地有关。和他有关吗?但我也会犯下和先祖们同样的错误。漆黑的夜晚,一只鸟,蓦然从苍穹穿过,我们的灵魂,并打中了我们的心。
大海碗狂饮。酒使我忘记了劫难后的平静。这应该是又一个冬天的尾声。1994年的酒。女人。光亮出自哪里?我为什么变得如此丑陋?我为什么离死亡越来越近?这会是我心中的边地吗?
为什么非得要我充当这个被人遗忘的枪手?我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个叫作张垣的地方,如今还能算作是察哈尔省的“首府”吗?
现在,真的没有多少中国人爱翻腾那些陈年老账。也并不怎么想知道锡拉木伦和察哈尔到底是怎么回事?
边地就是边地。边地就应该被人淡漠和忘记。如今,你就是真的有一天坐在了香格里拉或长城饭店。边民的后代们,你也无法隐去身上的那股羊肉味的膻气。喜爱美金的小姐们,绝不会因你是可汗的后人另眼看你。我还在不厌其烦地唠叨着与边地无关的话题。其实,我只是想为我们的边地做一次紧要的铺垫。我只是想说,我就是那个讨厌无比的属于边地的家伙。我就是想让边地、让察哈尔、让锡拉木伦,登上大雅之堂的家伙。
但是,我知道岁月可以风化历史,却不可以锈蚀我的心灵。白领丽人们,你可以忘记中国历史上所有的日子。但你绝不可以冷落1909年京张铁路天空上飘动的龙旗。你也不可以淡漠世纪之初的北中国悬崖之下的隧道。大清皇帝绝不会无来由地让詹天佑穿越北方冰雪的脊背,在泛滥干枯的塞外群山,用金属波的震颤铺下人字型钢轨。那是通向京都的最紧要的交通。那是我们引以自豪的铁路。那是冲出北方大峡谷后开始拥抱世界的文明之道路,那是黄金经济与辉煌贸易的沉淀和写实。驼铃也好汽笛也罢统统应该属于爱新觉罗家族。
那时,察哈尔的都统溥良正和旅蒙商贩、民间艺人一起漫步。而此刻,察哈尔各旗的边民们正放下手中的猎枪,走上昔日的驿道。在人山人海的欢呼声中,看“万国汽车环行会”的长途赛车,从西方一路风尘,正沿着察哈尔人旅蒙旅俄开出的骆驼商道。从巴黎从恰克图从库伦驶向张家口又驶向北京。这时,没有人意识到现代文明,会把边民们永久地醉倒。没有人知道,从此察哈尔会被淹没。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历史细节里,我们的边地察哈尔,真的会永远从我们的版图里抹去。
历史终以静止的方式存在。不管外面多么漆黑。察北崇礼县的西湾子小镇竟会在那时,成为罗马教廷在北方的第一个教区总堂。牧师的歌声,混杂在毛瑟枪的爆响中,扑向遥远的边地。边地不是海岸线,没有浅滩。有的是沙漠和牧草。但是,洋鬼子终于来了。义和团没能把他们打将出去。察哈尔人,却有了一块接受上帝洗礼的地方。如今,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无所不能的上帝,实在是憋气。长着中国人的样子,却嘴里唠叨着上帝。
旅蒙商们将仇恨的种子用刀锋切入地心,并把仇恨的力量潜藏。
说起这段历史最好你还是别那么张狂,至少在什么史学家的眼里,你大概还是头一次听说吧?这种来自察哈尔后人、来自民间的声音。轩辕皇帝的血脉从这里出发然后开始涿鹿中原;蔚州的代王城壶流河水流淌成千万条神经网络;知道下花园吗?那可是萧太后远征中原的行宫。顺着张库商道往北别拐弯,那就是闪电河、金莲川;成吉思汗信马由缰的草地和已经永久消失了的元上都。
你知道那时中国最大的铁矿在哪里?叫什么名号?查查地图,你就可以在察东,找到一个庞家堡的地方。瑞典的安德森博士在这里发现了中国最大的龙烟铁矿。“大成有限公司”的老爷汽车掠起一阵狂风直抵库伦。张库商道成为中国第一条运营公路。
但是,这么重要的细节,竟被那个城市的宣传部长遗忘了。他和那个一夜间火起来的能人关注的只是电视快餐专题。贩卖浮浅的史料话题和故作多情地投入。竟把旅蒙商的千万条道路简单地归结于什么“茶道”和“盐道”。见鬼去吧。那时的民间商贸绝不是成天浸泡在这些玩意之中。
如果你真的无知。就别信手涂抹察哈尔的历史。你要站在正沟和西沟之间的沙砾上,认真地看看天空上的白云;你要站在稍道沟和南天门的峡谷间,寻觅一下勒勒车留下的履痕。然后,向北穿过浑善达克大漠。走出锡拉木伦,二连浩特、苏尼特会告诉你,库伦会告诉你,恰克图会告诉你,当然,这一条路上,如今已经有了一条通向莫斯科的国际列车。你可以坐在空调车里欣赏窗外的雪景和辽阔,但你绝不可能理悟到那里面到底深藏着的一种叫作精神的东西。
但是我仍然有资格告诉你。我的论证和我的心意,同我的边地我的察哈尔一起沿着太阳升起。张垣的城堡察哈尔的围墙,终于凝为一种顽强的结构。这时的张家口已经成为察哈尔最灿烂的章节。锡拉木伦正上演着北中国的和谐与创造。
那一回回铁蹄之后,以她的神奇造就成批的英雄。
那一次次开发过后,以她的冲击留下了磅礴壮歌。
血之源汗之旅律之流撑起了一面面商旗。
马之魂鹿之鸣狼之嚎摇醒了一个民族梦。
年代的份量不再有任何意义。
但是它的忠实却给了我难以逾越的深度和张力。
朋友在读我的诗行吗?你能读懂先祖的面孔吗?我最后一次凝滞在大漠的无穷想像里。我最后一次抚摸着草原根系般的血脉。我无法认定察哈尔为什么会有如此优雅的注释;我无法感知这块土地久远的沧桑和律动;
我只知道对她的尊严敬畏得五体投地——走北口。
现在,我突然发现。我的郁闷源于那句话。有人望完长城之后,在《东方老墙》里轻松加愉快地说:“茶道无故事”。那几个人是中国有些名望的大腕儿。但是,他们可以垄断中国的新闻。却不可以割断平民的那一缕缕情思。他们的那句话如滑津津的猫耳朵在人们的舌尖上。一带而过吞进肚里。演绎成一个不负责任的结论。以至简而又单地遗漏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学问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条冻缰了的毒蛇。旅蒙商人的辉煌远征,就这样被远离这块土地的人用电视专题片略施小计后,红红火火地就这样逐出了塞外察哈尔的大境门。
一群没文化的土包子跟他们一起用满是蒜味的歌喉,把先祖们就移到了河套边的九曲十八弯。终于有一天,走西口的故事四下流行,我挺心疼。我们的先祖在漫漫长旅中需要放松,我们唱的是塞外草原大淖里冒出来的“二人转”。可我要说:走西口的故事不属于我们,我们是察哈尔的子民。我们是在大漠中—走北口。
向北。意味着伤感、死亡和神秘!向北。佐证着血旗、驼铃和马啸!那边的路上根本没有归程的标记;那边的冬天常被西伯利亚寒流和冰雪性格覆盖;那边的人们曾被成吉思汗打得就话带拐弯;那边的人身上还长着毛;那边的物种进化还停留在初级阶段;那边的姑娘蓝眼睛很漂亮,可老了以后没看头。但是那边生长着莽莽的森林和浩瀚的草海,那是曾经属于我们的150万平方公里国土啊!
我们依旧在大漠中不停顿地走北口。我们走北口走出了茶道盐道走出了一个鲜活的皮都。我们的察哈尔我们的张垣在历史和往事中,扎扎实实走了280年的旅蒙、旅俄商道,难道还进不了镶了金边的正史吗
人总得讲良心讲正道啊!历史多少次可怜巴巴地被人宰割和篡改,驼队、牛车、商贩、乞丐、妓女都向北啊!土匪、老毛子、日本鬼子也都向北啊!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商旅从正沟街出发。从大境门开拔,“大盛魁”的字号曾名扬天下。可如今的人们怎么就可以全忘记了呢?我的考证足以让那些浅薄的文史专家们汗颜。从苏尼特、库伦、恰克图过去,便是达毛斯格洼俄罗斯的版图,而这一切早已随察哈尔一起悲壮地消失。
是不是我们北方人太实诚太缺乏包装意识?人家南方人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也能扯在自己名下,他们能编撰出一千万条理由把“名人故居”归为已有,让他们在现代文明的熏陶下创汇创利创出名堂。但是现在我只知道“走西口”已被官方认可,而我们的走北口却只能在民间流传着往日的辉煌
你看,大淖里的石头已经沉到了水底,大淖里的水已经干枯龟裂板结。但是牛车和老式汽车的履痕会做证,阳光曾在主里的草尖上颤动,驼队能读懂我们先祖走北口的眼神。
走北口只在爷爷粗犷的撕杀中停留,走北口只在奶奶温馨的回忆里闪现,走北口。走北口。走北口啊!如今,我只有不厌其烦地呼喊着你了。北口犹如一扇门,打开又合上。我的思绪被先祖们的伟绩推上绿色的草原。我甚至漫不经心地在走北口的商道上游荡,塞风香飘四溢。我的歌声呜咽如泣。
在北方。我已经被塞风点燃。我不得不同历史一起在墓穴的黑暗中憩息。我知道走北口的商旅已经垂下了头,如我的肌肉枯萎成一种绝望的造型。往昔的全盛和先祖们的天赋,正飞越我所在的察哈尔上空,在那里无力地飘摇曳动。这时,我已经被风化了的灵魂坐从天而降。我知道马群正从牧人的栅栏里逃亡,草地正在闪电般地一寸寸向北方消失。
此刻,我的鲜血混杂着先祖们渗出的混浊的泪水。我的肉体正不止一次地变成北去的归程。
大淖里仍有无数飞旋的太阳。我仍不识时务地沉醉在以物换物的坦诚之中;我仍回忆起爷爷天才般地在袖统底下的比划定价;我仍惊奇在库伦蒙古商人院中的那块金山至今还没有人能搬动;我仍欣赏蒙古人那种“羊腿沾银”的付账方式。你尽可以拿走你想要拿走的东西和银两,你尽可以得到你想要得到的理想和精神。
瞧,这就是察哈尔略带野味的传奇!可为什么?察哈尔的走北口。北中国的走北口,蒙古人知道,小日本知道,老毛子知道。世界上谁都知道。唯独咱中国人很少有人知道。谁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元上都或“蒙疆”
沿着不太久远的时间长河上溯。我有一种感觉,一团飞旋的云朵正在金莲川上空穿行。我发现我已置身于塞上草原的浪涛之上。我的灵魂如同那只啄食太阳的岩鹰,我的泪无由来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我的心正在一场大漠风尘的刀刃上滚动。
现在,我仍需要讨厌无比地把你带入那片废墟。我将竭尽全力带你进入一种你所久违了的状态。我很惊讶世界竟如此不公。在走进心灵的路上,居然有人用一部并不怎么地的一个小男人,和四个浪女的粗俗故事,就把“废都”炒得昏天黑地。那是“都”的感觉和帝王之城的气度吗?而我的那个曾经是乐园般的元上都竟被世人遗忘。哪年哪月的一场大火之后,只剩下残垣断壁,永远从塞外草原的察罕淖尔行宫消逝殆尽。
我无限悲伤地从金莲川之水向上爬行。我在一片惊慌的抽搐中,依然生长了忠诚。我的酒和歌都幻化为对这片土地的向往,而我的另一些诗句则开始毫不手软地骂人。元上都倒塌陷落成一座孤台成为遗址,遗址和废墟都隐匿在荒草丛中沉睡。你可以想象我在它面前会是怎样的心情。
问题是跨越时间的彩虹为什么深蕴着如此暗伤。那可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察罕淖尔行宫啊!
学者博士作家记者以至于领导你们都看见了吧,一张张白嫩嫩的小脸和握惯了女人小手的家伙会如何?你们可以在郊外重温追逐黄羊和狩猎的一系列游戏,而我则在一旁冷眼看这些没人味的贱骨头玩火。文化—先祖们惨淡经营的文化,却显得弱不经风。谗言像婊子一样到处构筑子虚乌有的淫乱。而世人竟不止一次地陶醉在他们的嘤嘤细语之中。或许我真应该在此表个态。人微言轻也在所不辞。长安唐都,燕京大都,哪个不在继续辉煌!让我们嗅到了物质承接岁月的气息。元上都真的不需要施舍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恩泽。它会一如即往地在我的察哈尔我的北方固守荒冢。
此刻,无疑是我人生中一段最重要的时刻,一切的声音都和我的心境一样沉默和等待。冰凉和酸涩使我感到了比战争还要黑暗的黑暗。我的察哈尔和塞上草原是无罪的也是无辜的,但是和已经消失了元上都一样正在蒙受百年大辱。在太阳旗突然闯入张垣城市里的时候,在辽阔的东北大地沦为“满洲国”的时候,张垣察哈尔被易名为“蒙疆国”。
华夏额际上的龙纹与沟壑被岁月之刀,刻出一幅幅诞生与毁灭的活图,痛苦与辉煌就积淀在这里了,让我们感受到一种难言的东西。起伏的海域上悲壮地竖起了片片灾难之旗。列强、海盗、老毛子踏着坚冰前呼后拥呼啸而来。寒冷的塞风从我们的羊皮鼓面上掠过,而小日本正越过兴安岭,越过热河,向察哈尔挺进。我们昔日的大国版图啊,正一寸寸萎缩。“满洲国”、“蒙疆国”的幽灵从地狱之门飘来。边地之内与边地之外的太阳旗升起来了
1933年,沉重的脚步嘎嘎吱吱地碾过我的心头。马车拉着沉重的炮车轰鸣着驶向察哈尔边地,一声声铅锤般地呐喊是察省失地是国人的辛酸。我依稀记得一排排血肉之躯在长城各口上耸立,他们赤着双臂骑着太仆寺旗厂马或口北马,挥矛挥戈挥刀挥枪从城堡从边地杀将出来。他们在一瞬间打开天地漆黑的节奏。冯玉祥宋哲元吉鸿昌方振武宣侠父个个是好汉。抗日同盟军将铿锵作响的察哈尔,将多伦宝昌沽源康保凝为血液石民族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