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回来,我给你傲红薯酉条吃。”妈妈说着,就往窑洞深处去挖红薯面。这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了,扛着一把锄头,大概是从山上下来的。见我回来,父亲显得很是高兴,他放下锄头,从水缸里打水冲洗身子。我方认真地注视着父亲.他的上身赤着臂膀,瘦得只有皮和骨头了。一根根筋骨轮廓清晰得就像生物标本。下身穿一深灰色短裤,脚蹬开了花的破解放鞋,两腿细得如两根麻杆。只有他的皮肤还缘在城里当干部时那么白,然而原来是微胖光泽自暂的面容,如今已或为于瘦干瘦的,且也不再白皙了。取丽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蜡黄,蜡黄的面庞上陷进去两个深深的眼窝,深得像两个窟窿。说话的声音更是少气无力,只有站在他身旁才昕得清,我再注视母亲,她的面部没有了血色,两只脚却胖得淤胂起来,怎么?啊!我听说过,这是一种浮肿病的症状。真不知道,家乡怎会弄到这步田地。这时候,弟弟们背着书包一个个下学回家来了,我亲昵地抱起才七八岁的小弟弟,真轻,本无什么力气的我竟然能很轻松地抱起他,弟弟也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母亲已开始和面做面条,弟弟们发现是做面条,一个个兴奋地蹦起来。这是什么样的红薯面面条啊?我根本吃不下去,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就连碗里的汤水也是苦得要命。原来,我们家分的红薯面,多是变质发霉的红薯干磨成的,咋会不苦呢!可是,就这种苦涩的饭,对父母和弟弟们,还是改善生活呢。看,他们和父亲都在狼吞虎咽地吃着,简直像是进餐一顿美味佳肴。一种刺穿心灵的酸楚和悲凉迅速涌流进浑身的血液之中,眼眶里已是湿漉漉的,似汹涌的潮水就要突破堤岸一泻千里了,我极力控制着、控制着,竭尽全力地去麻醉我的感情,以期达到分流这脆弱的潮水。
母亲是了解儿子心事的。她走到我身边,对着低头不语、沉思得步入木讷境地的我说:“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什么?这么多年了,只是一年比一年糟,哪里能好起来?”不知什么缘故,使我迸出一连串欠思考的语言,迎头痛击母亲的宽慰和寄托。
“这儿子总不会一直不变吧,孩子,早晚是要变的。”母亲还是在耐心地开导我。不过,这时,一种抱怨发展成的愤怒情绪已取代了我先前的悲伤和酸楚。
这次我仅在家住了两天就返回城市了。临走那天,父亲照例一大早下地干活,弟弟们去上学,母亲送我上车站。从家到火车站其间有十多华里,我怕母亲受累,本想不让她送我,可又想与母亲多说说话,终于没有拒绝她的送行。一路上,母亲与我有说有笑,不时谈一些我和兄弟们幼年时可笑的故事,逗得我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不知不觉地走回到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母亲还告诉我,前几天接到正在省城上艺术学院的哥哥的来信,信中说他们学校要在不久以后的一个节日组织专场演出,其中有他的器乐(二胡)独奏。提起哥哥,母亲更是满怀希望。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徒步跋涉,我们来到车站,距进站还有一段时间,天已近晌午了。车站附近有不少小饭馆,我要母亲去吃碗白面条,她无论如何就是不吃,只说眼下根本不饿。经我再三请求,她让步了,说道,要么你买些烧饼给我,带回去让你爸爸和弟弟们吃。我整理一下粮票,买了一大摞烧饼,母亲像保管什么珍贵物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烧饼包好。
这次离开家乡后。就有了一种内疚久久萦绕我的心头,我不该那样顶撞母亲,更不该肆无忌惮地去打碎母亲对明天的美梦。我怎么不知道,母亲之所以能挺得住残酷的打击,无情的折磨,是因为她有一个梦在支撑着啊!“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这日子总不会一直不变吧”!母亲的梦有根据吗?母亲的梦并非没有根据吧,尽管它还是个在遥遥漫漫的地平线之下的朦胧的憧憬。
对母亲来说,眼看经历的苦难是前所未有的。我知遭,母亲出身于巩县一个地主兼资本家的家庭。我的外祖父先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学徒,经过几十年的奋斗和经营,他终于使自己的事业成了气候。
母亲的血脉里,大概也有外祖父的遗传基因,要么,她的心理素质与外祖父是那么相似,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农村,是“天上”、还是“地下”,她都能适应,且都有信心。
不久,我在城市收到母亲的一封信,她说她领着小弟弟去省城见到了哥哥,那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他们看到哥哥那个艺术学院的文艺节目,目睹哥哥器乐独奏时的风采。她还写道:当观众给哥哥的节目报以热烈掌声时,她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不日后,我因公到省城出差,顺便找到哥哥,问及母亲曾来看他,他却一无所知。事后,我方知母亲是怕打扰哥哥专心学习,而只是赶到他们演出的地点,悄悄地看看儿子,就已心满意足了。这时候,我更加理解和同情母亲了。可想而知。在寂寞偏僻的山村的母亲,是何等思念在外生存的儿子,特别是对一位有文化素养的在城市长大的母亲。
看来,我在城市成婚,母亲从家乡特地赶来看我和她的儿媳。由于日子过得太穷,实在拿不出什么送给儿媳,她把自己年轻时的一件从未穿过、至今保存尚好的缎子棉衣作为见面礼物,很不好意思地送给我的妻子。
这我们居住在市郊区一个农民家的简陋房舍里(单位无家属房)。母亲在我们的“新家”却一刻也闲不住,拆洗被褥,修补衣物,整理房间,做饭买菜。精力很是充沛,没几个日子,这个家被母亲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家务似乎没什么好干了,母亲说想找个活干干,也好挣点钱。正好,我的岳父工作的单位一家糖酒公司,需要刷洗酒瓶的临时工,工资是按刷瓶子的数量计算的,母亲很乐意地到那里做工了。不日后,这里下起连阴雨,雨水时大时小,天阴沉沉的没一点亮色,我那土墙草顶的房舍终于经不住这种考验了,滴滴嗒嗒的雨水没完没了地侵袭入寒舍,扰搅得我走魂一样地心神不定。面对如此困境的我只有长嘘短叹的抱怨,年轻的缺乏生活经验的妻予也不知如何是好,廷是急得在小屋团团转。母亲却不然,她不急不躁,更不怨天怨地,对老天的这种袭扰,她似乎有一种莫大的宽蓊。只是让我们帮她寻找着面盆、脸盆、小罐子之类的盛水器皿,把它们一个个放在漏雨处接水,又找来塑料布、草帽、雨伞之类,将怕雨水淋湿的物件盖好。折腾到大半夜时,母亲摧我们去睡,是啊,明天还要上班,不睡觉怎么行。我躺下身来,又听到母亲在外间操劳的声响,不觉想起和我们同出生在故乡巩县的唐代诗圣杜甫这样的诗句:“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啊!时光已走过一千二百多个春秋,今日母亲的命运与一代诗圣是何等相似!我不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母亲青定是听到我无奈的声音,她不以为然地说:“你们放心蕊吧,不要为这漏雨犯愁嘛,怕什么?天总不能一直下雨吧,宅会晴起来的。”是啊!天定会晴朗是无疑的了。母亲朴素嘤了。
的指点,使我从杜甫的“长夜沾湿何由彻”中跋涉出来,男争拿雨夜,尽管叫人难以藏得下,但是心中却滋润着对明天晴朗自萼落象。
次日清晨.母亲照例起得舄早,她为我们做好早饭嗣’,露水显然小了起来。我注意到母亲的眼睛,那里面布满着盟丝,又看到接水的盆盆罐罐之类,个个空空荡荡、千干净净的,地上虽然有被水浸湿的地方,但都清除得利利索索,显然.这一切正是此刻她满面倦容的原因。但是母亲却没听我销让她休息休息的劝告,她准时踏出家门,去位于市中心的糖酒公司刷洗瓶子。
不知不觉.母亲已离家乡两个星期了,父亲开始来信告急,从没有单独料理过家务的父亲,真是“内忧外困”,饭做不好,衣洗不,家什乱七八糟,弟弟们诸多杂事缠得他焦头烂额、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了只好求助于母亲速速回家。
本来。妈妈想再多干些天刷瓶子的生活,可是,看着燃眉之急的书信,她只好“忍痛割爱”。临走,母亲去公司领取了她的工资,为弟弟们分别买了解放鞋、运动鞋和胶鞋,为父亲买了刮脸刀片,还为我们这个小家添置了几样实用家付出,她自己却汗么也没有买。
直到1979年,父亲的错划右派问题方获得平反改正。上级部门安排父亲重回久别了21年的城市。跟随父亲熬了21年右派妻子的母亲也重见天日了。使我无限敬佩的是,在那漫无尽头的沉沉磨难中,在那无休无止的重荷压迫下,母亲没有退缩,没有回避。像海洋宽阔的胸膛,容进多少辛酸苦涩,多少冷眼讥讽,而充实着科学依据的头脑,又在顽强耐心地等待着明日韵光明。忍耐、忍耐,等待、等待,这就是母亲的睿智和毅力吗?否!母亲还时时在为那加在父亲、加在自己、甚至落到弟弟们头上的枷锁抗争、斗争。
21年的漫漫岁月中,我的三个弟弟先后挣脱那右派子弟的枷锁,飞出山乡,不!是飞出了“地狱”,他们凭惊人的意志,出众的才华,考进了大学,考入了艺术团体。
这其中,融进母亲几多对残酷现实的反抗,融进母亲几多彻夜不眠的策划,融进母亲几多震颤心肺的鼓励,融进母亲几多潜移默化的教海。
有个伟人说过:“人可以被消灭,但不可以被打垮。”是的,我的母亲是个永远打不垮的女人,她那坚韧的耐性和永远的向往,已铸炼成一种精神光芒,在我的心地熊熊燃烧.闪烁异彩。今天,父亲的右派问题是平反改正了,可是,由此而耽误的年华能获得改正吗?还有,右派分子的妻子、子女,因受株连遭遇的迫害和屈辱能获得改正吗?由此而酿成诸多的损失能得到挽回吗。
今天.每当我和兄弟们去看望母亲,提及这些问题时。母亲总是一笑了之,很轻松地说,还提那些往事干嘛?现在,ā囟们不是生活得很好吗?我知道,尽管母亲的生活不算富裕。但她很满足。有时候,我知道母亲身体不适,去看望她时。她却不告诉我,也不告诉我的冗.弟们,她总是默默地抵抗着疾病.不愿打扰别人,甚至连她的儿子们。母亲很少去看医生。她常说.小毛小病的不必大惊小怪、求医找药,它是能不治而愈的。对她的这种哲学,我和兄弟们总是难以苟同,而母亲却依然故我。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伟人,无论是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真正深入我的灵魂之中的伟人,莫过于我的母亲。尽管公认的伟人之列中还没有母亲。
是的,母亲是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