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爱多种多类,夫妻的爱,兄弟的爱,朋友的爱,情人的爱。我以为,母亲的爱,当属众爱之首。因为她爱得永恒.爱得稳定,爱得挚诚,爱得清纯。
我十四五岁那年,一天,母亲领我去割除脚底板上生出的“鸡眼”,手术是在一条繁华街道上的一个地摊进行的。术者手持粗大的针管?又装上又长又尖的针头,准备为我注射麻药(当然是脚部的局部麻醉)。看着这套晶莹闪亮的家伙,十分缺乏“临场”经验的我开始害怕起来,有节奏的心跳不自觉地搅进了颤抖,那锐利的针头猛一下扎入脚后跟(生长鸡眼的周围),立时疼得我声嘶力竭地喊起“妈妈”来。那人手脚异常麻利,麻药在疼痛的瞬间已注射完毕,只见他几刀下去,脚后跟就被剜了个大洞.接着是上药、包扎。这时候,我转脸去看坐在一旁的母亲,她已汗水涔涔,面色苍白,浑身发颤,难以自制地斜躺在一架马扎上。莫非妈妈患了急病?幸好我的同学小韩正在现场,就当即让他找三轮车拉母亲上医院。这时,我已蹬上鞋,蹲在母亲身边。三轮车随即赶来了,我们欲搀扶母亲上车,她却执意说,自己根本没病。上什么医院?“没有病怎么面包苍白?没有病怎么浑身打颤?”我竟不客气地质问母亲。母亲回答道:“刚才你疼得直叫我,叫得我的心好疼啊!现在脚还疼吗?”
“不疼了。”那麻醉药已使我的脚麻木得没有感觉了。
“不疼就好,不疼就好。”妈妈那颤动的话音似乎开始了平静。她终于没有去医院,“在那个酷热的夏天,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厂连数月隔离在机关不让回家。兄弟们年纪尚小,总是三番五次地询问母亲。爸爸为什么还不回家?这时候,妈妈却很平静和自信地说:“你爸爸会回来的.爸爸不是说,要供你们一个个都上大学吗?他咋能不回来呢?你们要专心上学渎书。”爸爸是给我们兄弟们做过这样的许诺,母亲此刻的话也不是没有根据,哥哥就是去年刚刚考上省城一所大学的。
让母亲晕倒的打击突然袭来。是灯火黯然的黄昏。爸爸回来了,还跟着机关里的几个负责干部,其中一个胖墩墩的着中山装的“宣判”了组织对父亲的处理: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的父亲已不能再在革命队伍中工作.要遣送农村劳动改造,家属去向自己定夺。那个干部说过处理意见之后,就有人补充道:“你们全家还是都回农村的好,相互也好有个照应。留在城市,住哪里?机关的家属房是要限期腾出的。再说,靠什么生活?”
是的,全家七口人全靠父亲的工资维持生活,以后咋办?那夜,妈妈一直在哭泣,我几次从梦中醒来,隐隐约约地听见妈妈迷悯缝哀怨:“天为啥这么阴啊?天呀!太阳哪里去了?”接下来是父亲颓丧又苍白的劝说。
两天后。父母决定带弟弟们回故乡的农村巩县康店乡,去过一种被监督的农民生活。母亲对我说,本来是可以到本市郊区的农村的,可是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他想象得出,先前一位堂堂的干部被贬落魄后的狼狈相。倘若就在此地郊区,遇上机关的相识,多么尴尬难堪,索性远走故乡,以好销声匿迹。说是故乡,父亲并没有在那里真正生活过,父亲的父亲年轻时就走出故乡到开封谋生了。父亲为何要舍近求远呢?还是他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使我得到答案:“我要去当陶渊明了。”父亲常不知所以然地重复这句话。这时间,我正在中学渎书,当然知晓陶渊明其人的一二了。我暂时留在城市继续求学,毕业后争取升学(争取考入一所公费学校),这也是父母的决定和期望。
天下起雨来,雨很小很细很均匀地洒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爸爸妈妈和弟弟们就在这样的天气上路了,从此他们就要永远离开这个热闹的城市。朝那个陌生的上百公里之外的山乡奔去。我送他们从家去火车站,不,从我们离开这座熟悉的房子时起,它就再也不会是我们的家了。到了车站,母亲看着我,从衣袋里掏出几斤粮票塞给我,我不要,她却不依,似乎母子在分手时刻.一定要给儿子点什么。可又实在没什么好给。我忽然想起,离车站不远的十字路口有个卖馍的小铺,就转身向那里跑去,买了十多个馍后又转身跑向车站,这时爸妈一行已进站了。我闪电似的从进站日一侧跑进站台(50年代时这里的站台到处可以进去),妈妈和弟弟们已上了火车,透过车窗,他们向我挥手,妈妈还呼叫着我的乳名。我把包好的馍塞进窗子,妈妈和弟弟们却都往外推这个小包,推来推去,还是妈妈让步了。火车开始起动,妈妈已把一包馍分成两份,其中的一份还硬是从车窗里滑进我的双臂。火车徐徐前进了,我跑步追赶着列车,望见母亲用手巾擦拭着眼泪,离我愈来愈远了。低头看着母亲塞给我的白面馍,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愫,我知道,在人人都难吃饱的岁月里,在一个月每人仅供应3.5斤白面(其它是棒子面和高粱面等)的日子里,这些白面馍有多重的份量。
就是这样,母亲告别了城市,开始在穷乡僻壤熬度漫漫的右派分子妻子的生涯。母亲的命运该是这样吗?是因为父亲的株连和牵挂把母亲带进“地狱”吗?
母亲本不该是这样的。这是因为我的母亲并非缺少文化的家庭妇女,她自幼受过较好的教育和熏陶。母亲的父亲是个很开明的人,他不仅没有重男轻女的旧意识,而且十分重视对子女的教育。母亲启蒙的学校是位于开封市财政厅街的省立六小(今日的财政厅小学),她的最高学历是毕业于开封市育才会计学校。
我和哥哥从读小学到初中时期,都常常求教母亲一些问题。记得我开始学拼音时总是记不住,回家后母亲就帮我补课,还教会了我查新华字典和四角号码字典,我学会运用新华字典以后,就不用心学习如何运用四角号码字典,以为会这一种查法就够了,为此。妈妈还批评过我。
50年代,有几次国家机关招干的机遇,母亲凭她的专业知识,是能够名正言顺地走上工作岗位的,有一次,一家单位。已决定录用母亲去傲财会工作,坦是在她下决心上任:之时,终又被“嗷嗷待哺”的孩子们拉住了后腿。
母亲为人诚恳热情,善解人意,在机关家属院居住期间,左邻右舍相处融洽和睦,被大家选举为家属的“头头”。当地的日报社记者曾对母亲进行了认真采访,拟作为全市勤俭持家和教育子女的典型人物予以报道宣传,正当记者刚撰写好此文时,父亲被打成右派,那个时候,右派的家属怎能在党报上宣传呢。
在我中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我报名投考的西安美术专科学校寄来了准考证(艺术院校每年都是提前招生),按照考期,我奔赴到学校指定的考点陕西省潼关县应考。考试一结束,我追不及待地乘上返回的列车,直奔昼思夜想的父母和弟弟们,尽管我们分别的时问不算很长,但在我年轻的心里,却已煎熬过了难以忍耐的岁月。
破旧的窑洞,断残的墙垣,低矮的锅灶,这就是我们的家;红薯于,红薯馍,红薯面汤,红薯叶菜,这是一家人三餐的饮食结构,没有青菜没有肉类,更缺少食油。
看着弟弟们一个个被风吹日晒后黑瘦的身躯,看着母亲已失去在城市时润泽的面庞,我不知所以然地发出一声叹息,一种与我幼稚的年岁不相称的哀叹,边犯愁地阔:“妈妈,你们这样吃饭,行吗?。
“咋不行,现在习惯了,好歹只要填饱肚子。”妈妈微笑地看着我,轻松的表情不含一点几哀怨地说。“要说刚回来的时候,是吃不惯呀,弟弟们一到吃饭时问就哭就闹,我最怕的事就成了吃饭。”妈妈看着我,话锋一转,“眼下好了,弟弟们都习惯了。再说,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不要挂念这些,要专心读书,争取考上学。”
母亲的宽慰却没能在我身上获得轻松的效果。家乡难道是个集天灾、人祸:于一体的鬼地方吗?瘠薄的丘陵地带,常年缺水酿成的旱灾,加之大跃进的疯狂破坏,更使寂寥的山乡坠入穷困的深渊,怎么在外面聆听的只有一种音调:这里山乡在巨变,那里山乡变得好似莺歌燕舞。我的情绪开始坏了,纯净的心灵王国滋生出莫名的失落、惆怅、茫然。一时间,美丽的幻想,神圣的向往里悄然地融化进去了浓浓的灰色。随之是我对母亲的儿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逻辑茫茫不知其根据了。不日后,又一食打击来了。我投考西安美术专科学校已名落孙山。对这次落榜,我倒有思想准备,一是因为报考学生多如牛毛,而录取人数少若牛角;二是班主任在我的中学毕业鉴定上写道:“该学生与右派分子的父亲从思想感情上划不清界线。”而且,鉴定栏就印在毕业证书的背面。在那个政治色彩浓重的年代,这条鉴定给我带来的灾难决不仅仅是一次落榜。这时候。我的中学老师来信催我,速去参加全国统一的升学考试。我犹豫了,我知道,无论再报考哪所学校?毕业证上的鉴定当会成为我跨越龙门的障碍物。母亲对我说:“毛(我的乳名),去吧,去考吧,能考上学就好了,毕业后总会分配工作的;将来也好接你的弟弟们出去。”
我又一次离开难舍难分的家,这一去,一连三个年头没有回家。不过,我没有如愿以偿地考入我第二次报考的学校,而是在城市参加了工作。三年,我不是没有时问回家探望,而是不舍得花去好些元钱的车费,每每年关之前,我会把每月寄给母亲的零用钱加上这车旅费,一道寄回家中。
三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因公去三门峡参加一个会议,开会归来途经故里,我顺便拐向家乡。进家门时正值中午,我大声叫着:“妈妈”径直地走向窑洞。母亲为我的不期而至先是惊喜而后却有些惶然慌乱了,她叫着我的乳名。边手忙脚乱地端下炖在煤火上的铁锅,换上另一只添好清水的锅。这时我已走至灶台边,边问母亲做的啥饭,一边甩手揭去铁锅锅盖,啊!是一锅枣叶,煮得热腾腾的枣树叶子。“这怎么吃?这怎么吃?”我吃惊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