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父亲陆澄宙上学堂,结识了一批人,其中包括一些满洲人和当官的,并加入了一个类似于“自由党”的党派,外公曾看见过他带回来的该党派成员的证章。
也就是外公5岁这一年(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了。10月10日,武昌的革命士兵起义,并取得了胜利,武汉光复。北京的朝廷惊慌失措,于10月12日急急下令抽出北洋六镇中的两镇,由陆军大臣荫昌率领南下赴武汉镇压起义部队。武昌起义胜利的12天后,10月22日,湖南、陕西两省会发生起义,宣告对清朝政府独立。清朝政府的丧钟已经敲响,朝廷惶惶不可终日。北京的秩序极其混乱,清兵频频地抓人、杀人,弄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局势动荡不安,母亲心里很紧张,时时担惊受怕。陆澄宙平日里就不太管家,每天早出晚归。一天晚上,夜已深了,陆澄宙还没回来。母亲带着孩子们依偎着坐在煤油灯下等待父亲。虽然关严了门窗,仍然听得到夹着尘沙的西北风在天空中肆虐的声音,和偶尔传来的不知什么人的叫喊声。深夜的风声、人声听来让人毛骨悚然,大家悬起了一颗心。屋里的煤油灯却突然熄了,顿时屋内变得漆黑。母亲和姐姐惊慌极了,在黑暗中却摸不着火柴,更是慌着了一团。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响起了外公的稚嫩却响亮的声音:“不要怕,我在这里。”他人小,却想给大人壮胆,镇定人心。
这以后的一天,父亲带回来一支手枪和一些子弹,并带来一个腿上有黑疤的人。原来这人是父亲雇来看门的,这人以前当过兵。
这样一来,母亲就更怕了。
北京闹哄哄的,书是读不成了,加上秩序混乱,北京不是久留之地。陆澄宙决定带全家暂时离开北京,到天津小住观望一阵再决定去向。
岁末的一个晚上,已经入睡的孩子们被叫醒,全家人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马车上,来到了前门外的火车站。有人往马车里塞传单,有光纸上印着“荫将军大胜图”。
他们上了火车,来到天津,下了车。车站上人多,陆澄宙夫妇带着几个孩子拥挤着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外公被挤散了,不见了家里人,他大哭起来。幸好后来急得满头大汗的父亲终于找到了他。
一家人在天津住了下来,住的地方叫“冰窖后”,在四面钟附近。没有人教孩子们念书了,他们便整天在外面游荡撒野。旧历年到了,他们玩“关刀”,看“洋片”,玩得很是痛快。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完全没有那种异地他乡、乱世漂泊的忧伤。
一日,父亲忽然操起剪刀把孩子们的长辫子剪了下来。被剪去辫子的外公哭了起来。外公说,他哭,并不是心痛辫子,而是感到奇怪和突然。他还说:父亲剪辫子并非说他就是革新派,而是随风倒。
在天津街头,有一次,外公目睹到这样一个场景: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女人被一个男人和一个警察追着漫街跑。那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布袋子,只见她一边跑一边从袋子里掏出大米拼命往嘴里塞。外公就想到了,那女人是太饿了呀,所以抢了那男人的米,且不顾一切地……她怎么没有饭吃呢?
1912年2月12日,清皇帝退位,清王朝二百六十年的统治宣告结束。然而,操纵着整个局势的却是袁世凯。2月14日,孙中山为形势所迫辞去大总统之职,让位给袁世凯,但条件之一是要袁到南京就职,目的是使袁脱离北方的实力根据地,以免他为害于民国。袁却密令他的亲信曹锟在北京哗变,劫掠商民,造成混乱,借以证明非由他坐镇北京不足以稳定北方局势。天津、保定也接着发生兵变……
局势动荡不稳,陆澄宙觉到求学无望了,便决定带领妻小回老家无锡。
全家人上了轮船去烟台。在泊在码头的轮船上,外公又目睹到令他迷惑不解的另一幕:船上有衣冠楚楚的洋人和中国人,将银元抛到水里,一些穷汉子不顾寒冷,纷纷跳入水中去打捞。看着他们在海水中扑腾翻滚,船舷上爆发出一阵阵戏谑的浪笑声……年幼的外公睁大了眼睛,却无法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望着赤身入水的人们,自己却禁不住打颤……
经烟台,过黑水、白水到上海,在上海一家姓王的无锡人开的“悦来旅馆”住了几日,便乘火车回到无锡。
回锡后不久,陆澄宙与杨少平一起在无锡城办起了一个“大律师事务所”。外公则开始上学堂,进了无锡市立第一小学(后改名为“崇安寺小学”)。校长姓陶。外公开始上得是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第一课是个“人”字。一年级的功课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他的责任老师姓严,让他跳班读二年级。
1913年初,陆澄宙出任江苏第一高等审判分厅推事兼民庭庭长,只身离家去了南京。第二年。由于裁并司法,每省只留一高等审判厅。江苏高等审判厅改总厅,分厅被裁撤。事先陆澄宙估计自己因区域问题会被裁汰,曾在3月份赴京一趟,以谋日后立足之地,但无结果。4月回宁后,杨补塘[杨补塘,即杨荫杭,字补塘,笔名老圃,是江苏最早从事反清活动的人物之一。担任过民国京师高等检察厅厅长。晚年罢官回乡,作过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兼司法筹备处处长。亦即杨绛先生的生父。]有意邀他同往浙江。他考虑在宁无立足之地,“况且浙江山水,自古有名,藉此一游,亦是甚好”,便应允了。
1914年上半年,陆澄宙转任浙江高等审判厅推事,一家人又随他迁徙来到杭州。
他们住杭州涌金门内运司河下,周围就他们一家人,隔壁是庙宇,也没有人住。房子前面有条河,岸上插有很多写有“南无阿弥陀佛”的石柱子。整个环境,给人一种荒寂的感觉。
外公才上到小学三年级,来到杭州后,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送他去上学。没学可上,他整天与弟弟陆亘一在河边玩耍。一次,他想打捞一块漂在水里的破布,不慎掉入水中。岸上的弟弟哭喊起来,母亲闻声赶到,叫人把他救上岸,他已昏死过去。经过一番折腾,他才慢慢苏醒过来,死里逃生,醒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旗人,本来吃皇粮,只准做官、当兵,不准做工、务农和经商。清朝垮台了,旗人没皇粮吃了。杭州的旗人只好放下架子,做食品卖。但有人造起谣来,说旗人的食品有毒,吃不得。这一来,旗人的食品便没人买了。食品生意做不成,旗人便逃离杭州,他们在杭州的住地也就成了一大片空场,叫“旗下营”。
龙翔里就在这片空场里,是新建的二层楼里弄式房子。外公的母亲因他落水过,便认定运司河下的住地近寺庙不吉利,就将家搬进了龙翔里,成为旗人走后的第一家住户。
在这期间以至后来的三四年里,外公一直没有再上学,也未请家庭教师。这时候,街头的书摊吸引了他,他由哥哥陆坤一带领着,经常用零花钱租书看。租来一本书,就近一蹲,读起来就入迷。书摊上所有的书都看遍了,却供不应求。后来他还用过年磕头得来的压岁钱买书看,买来的书积了两大箱,都是历史小说、演义之类。他读了很多,上至盘古开天地,下至明志清史。广读博览,使他获得了很多历史知识,也使他养成了读书的嗜好。
在杭州的谢家花园,他第一次看了电影,是涂了颜色的无声片。
1917年,也就是外公11岁这一年,他的母亲不幸病逝。她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性格温柔,勤劳俭朴,整天操持家务,一家大小的吃穿都要管,还养鸡养鸭。她积劳成疾,患肺痨而亡,死时才三十多岁。从此,外公失去了母爱。
母亲的灵柩要运回无锡安葬。外公恸哭着看见母亲被装殓入棺。棺盖钉上很长的有着梅花形钉帽的“子孙钉”,他一边哭,一边还担心钉子会钉到母亲的头上。
四个孩子由嬷嬷娘(父亲的奶妈)带着坐船随灵柩回无锡。船走的是运河,经苏州二十四孔桥。父亲是稍后一步回无锡的,他同时辞去了在浙江的职务。
外公的这一段童年时光就是这样在动荡中度过的。几次随父亲南北迁徙,使他的生活和就学很不安定。但童年的这种经历却开拓了他的视野,他所目睹的乱世情景,在当时他虽然还不明了它们的社会背景,但就在记忆中保留下来,并在心灵中打下深深的印记,将为他以后更深刻地认识社会、领悟人生提供了最实际的画面材料。
第三节“心思殊灵敏”
回到无锡后,陆澄宙在家住了一段时间,不久又去了北京,出任京师高等检察厅大理院的检察官。(1926年1月,他任京师高检厅首席检察官;5月,任高检厅代理检察长;8月,又代理总检厅检察官;翌年2月,任总检厅检察官。)去京之前他又结了婚,并带着妻子一起赴京上任,将子女们留在了无锡。外公说:“父亲这一走,就不管我们了。”
这一年,外公考进了江荫县南菁中学的附小。南菁中学是江苏的一所有名的中学。外公读的是高小一年级。他入学后写的第一篇作文就得到老师的赏识,评语是:“心思殊灵敏,笔下亦简净,努力前途,小子勉之!”
外公学业长进之快,一方面与他的天资有关,另一方面与家庭教育有很大关系。这里要特别提到父亲对他的严格督教。陆澄宙自己读书出身,重学问,也热切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有学识的人。如前所述,外公5岁的时候,父亲就要他阅读和复述《三国演义》。此后这种严格要求一而贯之,从至今仍然保存下来的陆澄宙在1913年写给外公兄弟的几封信中便知一二。是年陆澄宙正在江苏高等审判厅任职,离家只身在南京,外公在无锡上小学二年级。陆澄宙对孩子的学业念念不忘,悬挂在心,频频去信,加以督促和训导。
陆澄宙刚到南京的第三日就写了一信:
坤定两儿知悉,予自到宁以来已隔三日矣,定儿当必开学。汝辈在学堂中,均须要好,不可懒惰。即放学回家,亦宜披览有用之书,如通鉴及曾文正等皆是。定一目光太近,而且侧视,更兼口吃,急宜痛改,万无因循,致贻后悔。汝两人将家中一切情形,及学堂功课情形,每礼(拜)写一信来,一可练习写信,二是见汝等学业进境与否,三可慰我悬念之心,一举而三得,至以为盼。此次礼拜,即当实行,不论文言俗语,皆可写来,愈多愈好。
……
父字,正月十八日
2月19日写给陆坤一的信:
坤儿知悉,今日接汝来信,尚觉明白,惟字书草率,别字也多,特为批出。将原函寄回,以便知过则改,不可徒贪嬉戏,至嘱。定一竟无信来,想象可能不能书写所至,可知其平日所作之文,多是假的,可耻孰甚。着即转告定一从速写来为要。
在这封信中,他还为兄弟几人定下了一条“奖励制度”:
予今定奖励之法,汝与竹安(老三陆佐运之子——引者注)、定一,每十日作文一篇寄来,由予评定甲乙,第一名奖洋一元,第二名奖小洋六角,第三名奖小洋三角。此洋由我发给,文字每篇须二百字以上,愈长愈妙。此次题目,为《当今之世欲平治中国以何者为最要论》。汝等可以各抒所见,畅所欲言,以见怀抱。作就可请大伯买白丝纸裁好写就寄来,以便评定给奖。
其时他们兄弟都年纪尚幼,外公才7岁,便被要求学作文,且以治国平天下这样重大的问题为内容命题,为父的望子成龙之心切,由此可见一斑。
3月7日给坤一和定一的信中,他高兴地写道:“今接来书,语尚清楚,甚慰予怀。”但也对定一提出批评和期望,“定一之字,未免太坏,急宜学习,既为先生和同学所称赞,更须竭力向学,以符(合也)人望,万勿懈怠,致有小时了了,大来未必佳之诮,汝辈其勉旃。”
4月11日的信,口气甚感满意:“所作文甚好,以此加功,自易造就。”他恐学堂教学不够,还拟请先生到家就教,“家中请先生,甚为要紧。竣实教习钱子潜[即钱基博,字子泉,号潜庐,近代著名的国学家。亦即当代著名的博学鸿儒钱钟书的生父。],名基博,此人学问甚好,前予在家,曾嘱三叔问询,不知能否肯来。伊若不就,或即请周颜卓先生,来家教读,似尚合宜。周文笔稍钝,然亦算有学问人。平心而论,以前在吾家中,予等似稍获益。希即转告大伯及三叔商定办理可也。”
由此可见,陆澄宙教子之方,既有谆谆善诱,晓之以理;又处处严格要求,严厉训导;也注重智力投资,不遣余力为他们的学习创造条件。这种高起点、严要求的督学方法,无疑对外公的学业进步,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陆澄宙在信中不但谈学业,也议论国家政局,并以此教之以治政立身处世的道理:
处此时代,大局摇摇,断难安靖,宁垣戒备甚严,入城行李,逐一搜检。滁州兵变,究其病源,实由于失业者多,得所者少,一经煽惑,蠢动随之。王者之道,在使人人各安其业,齐桓霸者,而管子犹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今四海困穷,其能免于祸乱乎。来日大难,汝辈当勉有以自立。
且不论他对世乱的根由的探究和对腐败统治的指摘其深刻和进步的程度如何,他能如此中恳地与幼小孩子谈论时事政治,这对孩子从小学会关心国家大事,探究社会政治是有积极的启蒙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