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汪曾祺
我已写过不少篇关于汪曾祺的文章,散见于近年来的报刊的边边角角上,大多是流于闲聊式的,从他的喝酒聊到他的美食,从他的为人聊到他的为文,从他的初恋聊到他的少作,从他的书画聊到他的出游。还很少正面评论他的创作的。这大概是由于我问汪曾棋的交往不是一个评论家同作家之间的“业务往来”,而是作为忘年交,作为文学上的师与徒来往的。我从不称汪老为老师,但称他的大人为“师母”,这就是证明。这一篇,仍然足属于闲聊的,因为说起汪曾棋来,似乎仍有不少的话可说,汪曾祺作为当今文坛上的一个好老头,关于他的话题是说不尽的。
汪老的小女儿汪朝锊用做鉴定式的语调说,她爸爸的任务是写美文与做美食。这的确是有很强的概括性和权威性。汪老的人生追求是和谐的美,是为人间创造美,为“人间送小温”,亏美文与做美食于是成了他的两大任务,美文广大读者均可鉴赏,美食只有他的亲友才能品尝到。我无论在私下或公开场合,都称汪老为“全方位美食家”,因为他不仅能品尝鉴定,更重要的是会搡作。在制作美食方面,他的严谨态度胜于写美文。从采购、配菜直至掌勺,每道工序他都一丝不苟。因此,无论是淮扬菜系的名菜煮干丝,还是川菜名菜东坡肘子,抑或北京地方小吃爆肚,此外还有风干鸡、拌菠菜等小吃,都做得美味可口,令品尝者赞不绝口。丁楚美食家的美名在文坛上不胫而走。其实,汪老在制作美食方面的特色是“粗菜细作”,这一点我在别的文章中提及过。例如拌菠菜,是一种非常粗俗的便宜莱看,他也一丝不苟地制作。除菠菜洗净切好用开水焯过外,还要拌上海米,豆腐干丁、肉丁,香油等配料,当然十分爽口好吃了。近年来,由于年事已高,身体欠佳,汪老已不大亲白下厨房了,但对丁制作膳食仍乐此不疲,经常到市场上亲白采购,并回家后指导儿子、女儿或小保姆制作。前不久,老头子买到一个满意的牛肚,亲自操刀制作爆肚,还打电话约我和林斤澜一起美餐了一顿。他的爆肚,脆。鲜,配料精致,可谓一绝。
其实,汪老在巧美文与仿美食之外,创造美的另一重要形式是写字作画。他出生在一个书杳之家,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贞”,父亲也是位名上,并是他的故乡高邮一带颇右名气的书画家。他从小跟他的父亲学画练字,当然是从他父亲作画时研墨铺纸等服务工作做起耳濡目染,少年汪曾祺也逐渐喜欢上了书画。他的画主要是画花卉,墨荷、紫藤、兰花等是他画面上经常出现的,偶尔也画梅花。牡丹、菊花。五八年因错划右派被送到张家口地区一个农科所“劳动改造”后,由由于在那几年中干的活主要钻给多种葡萄喷洒农药,于是他熟悉各种葡萄,近年来,他的画面上也常常出现各种各样的葡萄了。他画的葡萄,鲜鲜的,令人垂涎。汪老的中国画,大致是巧实与写意相结合多有别致的题款。今年春节前,他乔迁新在他的新居的厅堂里,挂着一巨幅的荷花图颇有气势,题上了这么一首南朝乐府:“涉江采芙蓉,澜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诗情画意,电是令人赞叹不已。他的书房茶几上方挂着一条蝎,是他68岁生日前所画,画的是黄牡丹,求神似而不求形似,不仅有写意的,且有点用象征,有点现代派的意味,不少览赏者视为珍品。今年(1996年)夏天,我的一位在一家企业当老总的朋友请汪老过去玩玩,汪老饶有兴味地为他们的会议室作了臣幅荷花图,题曰“风从何方来”,整个荷花在风中摇曳,具有动在场观赏者无不叫绝。汪老从少年时代到年逾古稀,作画不辍,本来只足一种爱好,一种劳作之余的调节,今年乔迁新居以来,身体好起来了,心悄好起来了,画也就作得多了,而且画得更好了。据说,他正准备出一本画与文相结合的集子,人秋以来,正忙于作画,甚至放下写文章的笔,整日拿着画笔作画。过去,他随画随送人,似无什么积累,这一次,看来是想在中国画方面也有所积累。
汪老在书法方面的造诣似更高,楷书,行书、草书、隶书、魏碑、篆字等各种字体,他无不精通,并时有创作,我得到过他的不少馈赠,有时当然是要求的。写字,似乎也成了他的交游的一种途径。不少人是为了要字要画去找汪老的:而每次到外地参加笔会或讲学,汪老的字和画,不仅为他己交了“饭票”,也为我们交了“饭票”。我目睹过几次他在外地写字作画繁忙不得休息的情景,我们都为他急了,他却安然的画着,满足所有求字求画者的要求。
汪些祺的本行当然是作家、写美文当然是他更重要的任务,是创造美的主要形式。对于他来说,作家才是他的正业,而美食家、书画家都轻副业,都是作为作家的附属品而存在的。
汪曾棋的创作道路足曲折的。40年代初,他在昆明两南联大中文系读书,师从沈从文先生时,就开始发表作品,后来在姥明郊区和上海教书,在北平流浪以至进故宫博物院工作,业余时间也都创作了不少小说,并曾结为《邂逅集》出版。从50年代至70年代末期,将近30年的时间,他在小说创作方而几乎是个空白,其间只有到张家口地区“劳动改造”肟昝写过几篇。他的小说创作和散文创作真正成了气候,乃是在70年代末他年届花中之后,他不经意间发表了《受戒》,于是一发二不可收,十多年间,发了人话的名篇名作,饮锊海内外,成为中闻新时期文坛的一大椟观。对于他的创作,汪老含坎有人称他的作品为抒情的人逍义,他说他离欢这个“桂冠”。不错,无论是他早期属于新感觉派的作品,还是年届花甲之后的喷涌期的属于现实主义的作品,抒情的人道主义是贯通其间的一条线。在文学观念方面,汪老鏠比较斤放的,他既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义主张开放吸收其他创作流派的手法:在文化上,他既乘视传统文化,又注意吸收两力文化,主张熔中外文化于一炉。于是,他的作品表现出他学贯中西的极高的审美品格。
汗曾祺不仅搞创作,对理论也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的文集中,收人的不少文论,都是相当精彩的,让我们这些搞文学理论批评的读了都受益匪浅。他的文论中,不少是为青年作家作品集写的序,他写的序不是那种顾左右而自他的应酬式的,而是在认真读了作品后有感而发的,因此大都有理论色彩,而他的文论中,我觉得最精彩的是这么两个方面,一是评他的老朋友林斤澜的《矮凳桥风情》的长篇评论,不仅论点精高,而且文采斐然,可以说是我辈之样板。一是谈论文学语言的内容性、文化性、暗示性和流动性,其论点之精辟,使人听之茅塞顿开。说起关于文学语言问题,汪老写过不少文章,诸如《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揉面”一谈语言》、《关于小说语言(札记)》等等,而最精彩的要算1989年初冬我陪他和林斤澜一起到我的故乡闽南讲学,有一天晚上在东山岛县城西埔镇街头的小摊上喝过“猫仔粥”之后同文学青年大侃文学语言问题的高论了,可惜那次讲话没有录音,未能整理出来,否则受益者将更多。
说到汪老的文学事收,不能只看到他的创作和理论,还要看到他对文学青年热悄的关怀和扶植。他把培养文学新人看做是自己事业的延续,因而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在我主持鲁迅文学院教学工作期间》汪老应聘为鲁迅文学院的兼职教授,对培养一批又一批育年作家花费了不少心血。每一学期,他不仅来学院为学员上课,担任学员的创作指导教师,而且出席每一期进修或研究生班的开学、结业典礼。1992年新年伊始,第七期文学创作进修班暨地矿系统文学创作进修班举行结业典礼,汪老在会上做了作家要作“通家”的讲演,他提出作家要打通中西文化的阻隔,融中西文化于一体,打通中国古典文学与现当代文学的阻隔,沟通古典文学与现当代文学的渠道,打通古今文学与民间文学的阻隔,沟通古今文学与民间文学之间的渠道等“三通”的主张,对青年作家的培养和成长具有指导意义。他不仅讲课、讲话,还同青年作家交朋友,为他们看作品,写评论,写序,并从生活上工作上关心他们。打开汪老文集中的“文论卷”,可以读到他为不少青年作家的作品集写的序,其间倾注了他培养宵年作家的心血。当然,青年作家中有男也有女,他为青年女作家的集子写了序,竟引起了一些好事者的不恭之词,他们如此说三道四,话中带一些无聊的讽刺,实在令人愤慨!
汪老的为人与做文,讲究平淡和谐,追求美与真,因此他的平易近人是出了名的,不仅对朋友、对学生,对家人也是如此,有人说,威信威信,有威才有信!汪老却不是这样,他没有什么“威”,却取得了众多人的“信”,他的“信”不是建立在“威”之上,而是建立在真情与平和之上在家中,他虽然是长者,但儿子、女儿以至孙女、外孙女都可以随意叫他“老头儿”。他崇尚“多年父子为兄弟”,我在他家中观察过他与儿女之间的言谈,完全是平等的,甚至可以说有点戏谑和幽默,他从此感受到天伦之乐。朋友之间,无论年长年少,关系亦然。因此,很多人愿意同他交往,同他在一起感到随意和快乐。当然,过去因为贪杯,常常引起家人的批判,我有时也加人这种批判。大家说他,甚至取笑他,是为他好,这一点他也很清楚,于是每当大家批判他时,他或沉默,或微笑,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接受批判,但在喝酒问题上,对来自各方面的批评以及汪师母的严加管束,他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只是去年春发现身体不好,医生下了禁酒令后,他才下了决心忌酒,白酒一口不喝,只喝点葡萄酒之类的所谓“色酒”,这种忌酒相当自觉,坚持了近两年。有一次,他的小女儿问他为什么可以自觉禁酒,他坦然答道:想多活几年,再写点东西。
汪老是个布衣作家,有很强的平民意识,他从不以名作家、老作家自居。对家人、友人如此,对保姆也是如此。1995年底,由于师母病了,家中无人照顾,家里找了个来自安徽农村的小保姆,叫小陈。对这个二十出头称他为“爷爷”的小保姆,汪老也平等相待,尊重她。不仅教她如何做菜,如何做家务事,在吃饭时,还为她斟酒。我有几次在汪家吃饭,和老头一起喝点葡萄酒,他总忘不了也给小陈斟上一杯白酒,他总是说,小陈能喝点白酒。并劝她也同我们一起喝一点。小陈在汪家生活得愉快,俨然小主人一般。这同汪老待她如家人有关。
关于汪老的话题还很多,像这样无休无止地聊下去,还要占用许多宝贵的篇幅,就此打住吧!
常青的老树——林斤澜二三事
在北京文学界,年逾古稀的文坛老将还是比较多的,其中大多数我都是敬而远之,惟有汪曾祺和林斤澜两位老先生,不仅间他们过往较密,而且还敢于同他们开开玩笑什么的,近十年来,还有几次与他们结伴出去参加笔会和别的什么活动的经历,于是对他们的了解就较多。上面写了箱《说不尽的汪曾祺》,这一回,再写一篇记述林斤澜的文字,献给读者。
读林斤澜的小说,大概是在50年代末或60年代初,亦即上大学和刚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那时,他的短篇小说是很有名气的,但大都是写北京郊区农村的,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从北京郊区农村杀出来的作家,如浩然,刘绍棠等。直到读到他的《台湾姑娘》,才略知他的一些经历,伹仍不甚了然。1989年初冬,我受鲁迅文学院膂及部之托,到我的家乡漳州设点为南方片的函授学员进行面授,邀请林斤澜与汪曾棋两位老先牛到滩州授课。面授结束之后又从东南沿海到闽沔北的武夷山一带漫游了半月有余,于是才对林斤澜的经历有了较详尽的了解。原来,林斤澜在他的家乡温州中学毕业后、正值抗日战争后期,就参加了新四军的一支部队,在闽浙交界处打游击,因此,八九年初冬的福建之行,算是旧地重游。抗战胜利之后,他又奉组织之命到台湾去,参加过乐世闻名的“二二八”起义,并被台湾闰民党当局逮捕过。由于身份未曾暴露,又有战友的营救,他出了狱,并很快离汗台北潜回上海。在福州时,我们住在温银宾馆,斤澜同志的一位曾在晋江地区当过专员的肖年在台湾并肩战斗过的老战友来看望他,说起这段旧事,大家还真为当时他的危险处境捏一把汗呢!当他回到上海后,已临近解放,解放之后,他进人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学习,同学者有高晓声、叶至诚、陆拂为等。苏南新专毕业后,即到北京文联工作、圆他的作家梦。50年代初到北京,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北京文联。风风雨雨,几近半个世纪。
了解了林斤澜的大致经历,才知道他原来是个老革命!不过,他这个老革命从来不把“革命”挂在嘴上,也从不炫耀自己光荣的历史。
林斤澜的性格兼有南方人的细致与北方人的豪放,也许他在北京生活的时间长,并且有过一段时间,就住在北京郊区的农村体验生活,因此,其性格中豪放的成分似占主导的地位。惟其性格豪放旷达,虽年逾古稀,且十多岁时即忠心肌梗塞,至今却仍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