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人成公绥在他所处时代曾有“览百川之洪壮兮,莫尚美于黄河”的感叹,那篇《大河赋》也确实写尽了百川之首的这条河的地理历史乃至人文叠变,置足一千七百年后的今天,仍然钦服于那对环境人文概括的大气,从首到尾,几找不出一丝瑕疵遗漏,昆仑、积石、龙门、华阴、砥柱、后土入诗,写出了黄河自发源到中原再到近海口的地理风物、朝代更叠以及围绕这条巨河的幕幕历史,因河而兴,因河而废,一个“河”字,穿越经流的不单是可见的山河地理,更有中夏、朔北、二周、三晋以至秦齐殷卫赵等的史的划界,这些已从现代版图中撤去的朝代在时间的湍流里打着漩,暗潜却也在河上留有它们炫目或辛酸的位置,这后一条河拉长延展着自然的水流,使人不止于昆仑积石或者华阴龙门,使人即便就是在龙门华阴乃至一块看似平常石头的砥柱石上也会不拘于具体的地质内容而剖根问底地必探测出历史水流的波纹。
这个意义上,“何水德之难量”一句,我是懂的。
“难最”的不仅在它的地理学或历史意上的源远流长,更在它作为地理历史的混合物而对一个朝代经年更替而骨核血质亘久不变的民旅心理人文精脉长期浸染以致已无分河人你我的波长。“水德”的大义在此。难怪占书中黄河的别名称为“德水”,载舟覆舟只言对于朝代更换中民众的力量,而还原为一个受众角色,民众不也是一方舟子,被水载养。驻足于已然已成动脉的河的每一段,会有自己能否承受得起担负得动的感受,前者是说恩泽,祖先的血流在里头,又耸然竖立而成每一条站立的河流,这样的黄皮肤,千里万里的黄金水波一样粘稠,分散着,汇聚着,在另一个地理的方域里创生着另一种长度与厚度;后者是责任,作为这激流与厚脉的代言,能否使说出的活不致走调,能否在这一条站立的河里融会凝聚了数万亿条河流的声音,从而传承出那条巨流的动天声响,它的疼痛,欢欣,辛酸或澎湃,喜悦和悲苦。谁个又能将它的命运历史一一数来?那寻访踏勘的力量又源自何处?这直立的水,被抛在长河中的任一滴黄颜色,该当如何才能描出一个全整的它呢。德水难量。咏吟里感叹多过疑问。成公绥只是代占。历朝历代,人事颠转,而已成定律的是:江河不废。
难怪唐人李白要以“天”喻之,“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将进酒》中,几乎是喊出的一句。在其后的“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对映下,破题而出,把个身世、时间、个体生命里具体的哀怨悲戚甩在了“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后面。
当然,“黄河如丝天际来”具体到《西岳云歌台送丹丘子》一地一事,正如金人段克己“黄河一线天上来”所指在戊申四月的禹门,元人王思诚“黄河滚滚自天来”在砥柱三门,明人朱凝真的“神河浩浩来天际”说的是汉渠春涨,同为清人的王士祯“天上黄河万里来”、白衣保“水从天上落”、姚椿“报道银潢天上落”、魏源“黄河竟是天上涛”各写秦中、金堤、汴州到徐州河段以及汴泗一带河在人心中的势态,足见“一条横贯几州流”的洋洋大河在不同世代不同人心中激起的擎天波澜,“天”在这里似乎又越出了定律,而只道出了它的出处与生身,黄河究竟所从何来,一直是历代史家和政府剖根问底的,这一点,与诗人们将之归于“天上”的想象不同,然也正如另一清人何栻的喟然一叹,“九曲弯环行不尽,几人真个到昆仑”,中游的人文必盛集结了大批文人诗客,他们,包括生身西北、北至碎叶的李白,也将自己身世的周游与寄托放在长安附近。
倒是唐代另两位叫高适与岑参的诗人在边塞留下了大量诗章,高适《塞上》里的“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行”,与《蓟中作》中“惆怅孙吴事,归来独闭门”记述先后两次出塞的报国之心安边之志都留有不被重用的沉郁阴冷,然而他确也写出了“立马眺洪河,惊风吹白蒿。云屯寒色苦,雪兮群山高”的气魄,从武威到临洮,陇右的“洪河”或可考证为黄河,何况更有“长歌达者怀中物,大笑前人身后名”的心高,“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的自贤,以及《塞下曲》中“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的狂傲,一个投笔而从戎,得建非常功的高适一扫了前期的求遇不达的郁闷,而慷慨矫健,其诗中到了后来也不见了前期两次出塞于边地看到的“铁农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的肃杀苦难,和“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等级不公,荒凉换作得志后,人的眼光总有不同,心境迁移,视界的事物也变了另种颜色,闭门的清旷秋夜也换作了秋高马肥,尽管那几声“大笑”与“狂歌”确实一扫即便唐代的文人也染了的自恋与病弱,即便有更精彩如“长驱大浪波,急击群山空”句,还有我喜爱的“将星独照耀,边色何溟濛”的从景物人心刻透表里的功夫而得来的景物外文字下不易察觉的人的抒写,但是我仍然失望于他的那个中心,那个以放达与得志作为人生变量而围绕的那个世代文人孜孜以求的中心,正是这个中心,介入到他的诗作前后,风格虽同,但态度随角色而稍变,致使那诗的味道大异了,也正因了这个中心,使他的边塞诗并不怎么“边缘”,反而丝丝人扣,在更高的意义上没了与边地旷适野荒的那一种景色对仗的慷慨,不是么?这只风筝,飞得可谓高远,却一直有些颤颤巍巍,辜负了高原干净明彻当然也寒肌彻骨的空气了。
苛求于高适的原因在,总想看到一个全整的自然,或者是一个公允于战事之上的地缘,不是一方一方,或者公婆相争之理笼罩了的大地山川,而就是山川自己,或者也有一个人在走在看,但是他的心平稳清正,他的文字或者诗写下来也不掩盖,或者就是在距真实愈来愈远模糊不清的历史上踏行,也能在厚如帷幕的沉叠里寻出一线道路来。
岑参是不是他呢?
开元五年到天宝八年的这三十二年岁月,从润州到晋州再到嵩山,无论搬迁还是求学,江南文化、山西文化与中原文化交互作用,从江边到河岸,移转的不只风景,这里,也有着人文地理的场景置换,文的底蕴,商的萌芽,还有中原经史传奇造就的外儒内道的文化,一个十五岁的孩童竟对道士隐者所从来的老庄哲思兴味非常,当然道家的山水也会在同样重进取的儒家文化之重镇中原风土的磨砺与熏染中一点点变化的,天宝二年天宝三年的河朔之游大大改变了他的气质,从诗中可以清晰见到太行山与恒山华北平原两座山峦的峻拔,清逸换作了豪壮,不能不说与他两度北渡黄河有关。不独庸人,整个一部煌煌历史,文人建功立业,多两条路径,文翰,或者马上;不独当时,士人从军,也多两个方向,北至朔方、幽州,两去河西、陇右,更西还有安西北庭,在今新疆境;高适赴边,约活动于河西、陇右一带,前后还有唐诗“三王”(王昌龄,王维,王之涣),然而北庭与安西,唐诗人中,据我所知,到过两地的,只有两人,两人之一,便有岑参;安西高仙芝手下做掌书记的口子,好像岑参并不愉快,“陇水不可听,呜咽令人愁”,或者“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好像总有什么绊着他向回拉似的,一边是“走马西来欲到天”的豪且壮,一边是“今夜不知何处宿”的落寞凄凉,天宝八年的岑参三十二岁,已经觉出了一种像命运的什么东西在向后拉他,使那心绪不只是亢奋,而且还有一种底子的真实,那留给自己的怀乡,但是,不是的,倒不足那诗里流露出来的思乡情绪——岑参诗的格调篇篇如是,看出他不愉快的是史中查得这时期他儿无一首写府主高氏出征的送诗,很有意味,一边是天宝九年高氏战场的节节胜利,一边是做着掌书记的执笔人的沉默,这个原因,让人不能不从一位诗人对战争态度当中去找,据说高氏征战极其残忍,老弱一律杀掉,这似乎已成人侵式战争的野蛮定律,然而诗人却沉默着,直到那首《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天府》长诗中,才发了言,却是写战场血腥过后的荒凉,“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旁”的句子想高氏看得也不会高兴。所以那立功也变得可疑,以致“乡路”与“归期”多将起来,“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几乎是他第一次出塞的总结了。公元七五四年,天宝十三年,三年的长安好似回到少时的隐居生活之后,北庭都护封常清邀作节度判官,第二次出塞造就了岑参的边塞诗名,天山北麓的庭州足现在新疆的吉木萨尔,属昌吉回族自治州,然而冰寒、迢遥与严酷,反而在封常清的友情与知遇里变作了恢宏,而不是乡愁,这一点很重要,于是自然的,那战争的酷冷也换作了将士的意志,岑参的对于战争的沉默终结了,相反,他最有名流传广的诗都是写征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