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长矮草的地方;马群不会留恋;父亲不在的地方;孩儿们何必牵肠;没有河坎的地方;鹞鹰不会留恋;母亲不在的地方;孩儿们何必牵肠。
一样是不动声色的叙事,把乡情血缘放在里面,蒙古歌原意在写孩子与父母难舍难割的情愫,却也不竟揭出了一个并不温馨的事实。“沙尘暴”概念一出,那个歌里的自然变了。
黄河最富庶的河套区包着的,一个是库布齐沙漠,一个是毛乌苏沙漠。伊克昭盟,那个伊金霍洛旗中的成吉思汗陵,就在这两个沙漠的南北包围中。薄薄的草皮,裸着的沙土,1990年的11月,我在那里。而再向南去,毛乌素沙延展出的陕北三边区,更是长城也抵挡不住,曾站在榆林赵长城上北望,城外大漠与城内屋脊一样平,那个地理,叫人忧郁。惆怅的是鄂尔多斯高原脊线以北、黄河南岸平原以南,旱东西带状长四百公里、东西宽二十至五十公里不等的库布齐沙漠——“库布齐”蒙语意为弓的弦,那弓指的就是黄河,这里的黄河则是一道巨大的链子,拒斥着沙的北移,但是80%的流动沙丘和高10~60米不等的高大沙丘,那些沙丘链,前移的速度也是惊人的,西部杭锦旗阿门其日格、四十里粱等处,已与毛乌素沙连在一起,成形着“握手”。
毛乌素沙地属于干草原向荒漠过渡地带,敏感脆弱的半干旱生态系统使人工的绿化与自然的沙化两相较量,往往一开始的人工沙化造成着人工绿化的不及,赶不上。退耕还林,退牧还草的呼吁已经晚了,加之真正实行比呼吁的晚还要再晚一步、几步,所以,毛鸟素沙地内部虽有碱湖、滩地,包括油蓄、乌柳、酸刺等植被灌木,也依然在一两代中不可再见林牧草场的效益——而且这个效益是那么远不可见,所以人们更倾向着短视的东西。直到那个新概念不是作为概念出现——沙尘暴,它使得远在几百公里外的人真的是把“包头”一词从字面还原成为一种行动。
愁肠的是十二连城,属准格尔齐的这个地名已并非所指,真就成了一个固化到字面卜的地理名词;而与真实的地理无法取得一一对应。十二连城,不包括东南七公里外三座城坡村的,如今只剩五城,其余四城湮没在风蚀之后的沙砾中。
登古城俯瞰,北面就是奔流的黄河,隔河相望于上、中游分界线的托克托,残垣断壁,相互毗连,隋唐遗物,考证为那一时期的胜州榆林城。它南扼中原,北控蒙古草原,东西以阴山、贺兰山分作屏障,公元五八五年隋文帝曾命三万人在朔方、灵武一带筑长城,“绵沿七百里”,足见史册文献典籍地方志里它地位非常。北南交错地带的筑防当然可见历史人为的地域划位,然而今天,更大的敌人却正是继续人工造着流沙的人类,五座古城,长方、正方,城城相扣,城墙与城墙可见衔连、错致和一冼,然而正如一幅百结的愁肠。令看的人心中落泪。
黄河百害,惟富套,指的就是这个大“儿”字形的顶部,河套地区,三面围绕鄂尔多斯高原的黄河,长约八百四十公里,给伊克昭盟治河农区灌溉提供着便利,巴拉亥渠、建设渠、羊场渠等八大引黄工程及二盛公水利枢纽的兴建,南岸总干渠引水,保障了小麦、山药、糜子和甜菜的收成;而我以为,黄河的贡献还不仅在此,而还在它足一条链子,隔开锁住了沙土荒漠对河北面内蒙古草场的进一步侵袭。这个天然之屏,功莫大焉。
但是靠一条黄河又怎么能够?总还得靠人营造,不远的祁连山已经退牧还草还林了,改为圈养,这里,北岸河外更广袤的草原,什么时候也能草被茂盛,获得惜护?
什么时候,我们也能面对比草原更大的自然时,心存谦逊,有份敬畏,听从心灵而不是利益的指令,让穷与富两个命题再不止一种那表面因循习惯的物质多寡的衡器,在一个转型多元的社会,选择重定繁华之中做人的节俭,以向内的探索、观察、体验与感悟要独立单纯的心智,而不是向外攫取物叠加出的成就与满足;远离尘嚣也许是今天做不到的,甚至“也不希望更多”的思想,反在今天战了一种奢侈!
对于游牧文化的随着自然退化的缩小,我记着一位草原作家在黑板上画过的那个作为生存圈的半径。过分的开采,犹如掘墓,连个尊严与敬畏都没有了,其结果已经端倪初见。
忧虑时时在字行与咏唱里透入肌骨。
西起磴口县,东至乌拉特前旗西山嘴的河套地区的引黄灌溉始于近代,清末时已修有塔布渠、长济渠、义和渠、通济渠、黄渠、缠金渠、黄土拉亥河、乌加河八大千,百万亩地得利于此。解放后,兴修水利,总于渠从磴口三盛公水利枢纽开始向东延达百多公里——俨然当地第二条黄河。五六十年代即使是寒冬,这个当时的水利工地上仍然人声鼎沸、队伍浩荡,据说将所挖土方连在一起,不亚于西起灵武东至朔方一带的明长城工作量。这些水利与灌渠,确实为河套赢得了粮仓之誉,“塞外江南”标志着人们对于自然改造的理想;这个理想历史上看,应该始于康熙,河套地区主要指的是伊克昭盟,伊盟的农垦发展始于康熙三十六年公元一六九年。
安斋库治《清末绥远的开垦》中记叙了南部汉族农民北进开垦伊盟的三条路线:第一条自土默特沿黄河西进而达鄂尔多斯左翼后旗和右翼后旗,这条路上走的是山西人;第二条自陕北越长城至乌兰木伦、榆林、哈柳等河流域,这条路上主要是陕西人;第三条自宁夏渡黄河进入其东岸一带,这条路流人的是甘肃人。关于伊盟农垦,当地历史地理、风物志等书均有披露,比较权威的是《河套图志》,它记载了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年)、雍正八年(1730年)、乾隆八年(一七四三年)的五十年间的伊盟开垦区域,由与陕西接境地带到长城外五十里以内界再到汉农对清廷所规五十里内界限的突破越界。
清中叶开始水利与农业的两相促动,对这一地域的确造福不小。但是光绪末年的高压强行放垦,则遭到牧民的强烈反对,抗垦遭到了革职与镇压,这后一段历史的背景在1902年既光绪二十八年,清政府为筹集给八国联军的“赔款”而成立“西路垦务公司”负责伊克昭盟和乌兰察布盟的农垦,并对伊盟七旗进行全面开垦。这种掠夺性的滥垦做法一直持续到一九四九年,大量不宜开垦的土地被垦植,并粗耕粗种,倒山种田,剥荒皮的耕作经营方式的结果,是草场植被破坏,生态环境恶化。虽然五六十年代水利建设发展灌溉同时部分注意到渠道绿化建设,但前半个世纪的滥垦所破坏的生态已经是伤筋动骨,无以短时期内修复了。所以,一件事情从历史的细里看,生态——自然这样的并无浓酽人文色彩的概念里,仍然可以找出丝缕线索,伊盟之沙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不能不与近代史中殖民政治的侵压与掠夺相关,第三世界——现在是发展中国家总要为发达国家的发展与发达供出它的血肉乃至后代的血肉这一点,只这一个例子也就够了。生存逻辑与发展逻辑在今天已经由经济界的辩驳浸入到人文领域,草场所征象的自然绿洲受到前所未见的重视,如今提大西北开发,其开发意已不再是一味问自然要资源,而是保护前提下的适度利用,在执行中亦能如此的话,才能保证五十年代以后的后代不致吞食今天对世纪初的苦果。而这个今天,已经是握在自己手里的了。
遥望成陵,有时我会想,为什么铁木真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作为安寝之地,有在沙漠中走了四十七天走到这里执意不走的白骆驼说,有载灵柩的马车轮子陷到地里拉不出来的传说,伊金霍洛的这块平漠湿地,汉译为“主人的陵园”,其后它经历了种种迁移周折,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为什么?承受天命而生,威名巨姓在身,如那古歌祭词中唱:“睿天之祖先的/聪明机智/无教之箭能/无错之治国/天生的成占思汗/命名为铁木真英雄”,你选择这里作为寝息之地,是否也意味着另一个对于世界的梦呢?绿色的征服的天命或者以威名昭示的对流沙的警惕,那个用心良苦的提示,如今的人能否听懂?
清澈透明的泉水;变得越来越混浊了;鹿群撒欢儿的草原;一天比一天小了;时常忧郁沉思的我;不知不觉两鬓已花白;想必总有那么一天;这一切都必须做一个了结。
词是布和傲斯尔做的,说话一般,诉着北部草原滥耕对草场的破坏。曲仍是腾格尔的曲调,沉郁凝重,犹如道白。
有朝一日我的白骨;埋进沙丘时候;当心你的犁铧;不要把我撞了个粉碎。
最后这节,徐徐道出,人间衰老,要求无奈,让人断肠,让人听得已没有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