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东郊酒仙桥电子城,仪表林立昀车间群中,有一所文雅如力、公楼垧实验室,其中有一闻超级洁净的小屋,一台磨料机8日夜夜大声劲歌,那就是我当年的“高中课堂”。
时光回溯30年,我梳着两条光滑的小辫子,是那里的一名小青!。
当时,在经历了两年半学学农、备战备荒之后,我“初中毕业”,走进北京雹子管厂的天?。第一天是兴香,第二天有点儿惆怅,第三天就开始惴惴不安。因为蔼对红灯绿灯闪闪烁泺的各神仪表,我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懂——现在的孩子们已经完全不能理解了,1966年“文革”骤起,我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学校就停7课,六年级和整个几初中课程缺失,高中迟迟没有恢复,我们“薪三届”成千上万孩子,十五六岁,就不碍不与学校永远告另当时那份难过劲儿,至今仍是留在心上的伤痕,隐隐作痛。没什么别的选择,我开始自学。
起点太低了,自学开始得杂乱而无章。也没有人指导,当时父母都在干校,哥哥姐姐都上山下乡了。车间里的工程师们有学问,但惧怕担上“腐蚀青年”的罪名,问十答一,顾左右而言他。我懵懵懂懂的,东一笊篱西一勺地找书、抓书、借书,然后每天下班师傅们走后,就独自面对着一大桌子书。计有:
《共产党宣言》、《费尔巴哈及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政治经济学教科书》(苏联版)、《毛泽东选集》、《初中数学》、《化学元素周期表》、《海涅诗选》、《普式庚(普希金)选集》等。后来,又有了《高中数学》、巴尔扎克小说、《简.爱》、《金蔷薇》、《土地》……反正五花八门,能找到什么是什么,懂不懂,囫囵吞枣就往下咽。我还挺刻苦的,困了累了就抹几把凉水。还学着运用科学的学习方法,前两个小时学政治,再两个小时做数学,等精神不济了就读小说。如果有人来聊天,或者有事耽误了,第二天就想法儿补上。遗憾没当过兵,借了一身军装,瞧,多不像军人的是,从此时间就变成了一匹奔马,老是一阵风就疾驶过去了,拽都拽不住。
我们实验室的师傅们都是女的,都挺善良的,不断有人问我学这些干吗?有什么目的吗?是不是不愿意当一辈子工人,要改变自己的地位?
倒真不是。当时“四人帮”肆虐,成天叫嚣“知识越多越反动”,耿耿星河,看不到一点儿曙光,什么恢复高考上大学,当时就是神仙也算不出来呀。之所以这么“头悬梁,锥刺股”,只不过是从小就爱学习的一种本能。不过……也还真说不好,因为要说不想改变什么,恐怕也不全是实情。虽然当时是一口大黑锅沉沉地罩住了苍天,看不到一点希望之光,可那光亮却像冬天的树枝,看似光秃秃的,剥开一看却藏着碧绿的生机,人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感觉着早晚会有大变化来临。
何况,书中虽没有黄金屋和颜如玉,但书里真有一只勾魂的手,越读越放不下,心心念念!
记得有一次来了一个实习生,从北大附中拿来了100道因式分解题,还悄悄告诉我,这可是“文革”前的题,可权威了,也可难了。我们俩就偷偷做起来。果然奇难,开始时两天也解不开一道,把我们绕得脸都绿了,犹豫着去不去问问工程师们。然而一旦做出来了,那个兴奋啊,恨不得告诉所有师傅为我们高兴。后来,一道道题越做越快,100道题最终被我们全部攻下。为了庆贺,我们决定再做一遍……
那可真是开心啊——学习的快乐,是最提升人的一种快乐。
可是有一天,祸殃来了!车间书记突然莅临我的小屋,脸色倒还和善,边跟我闲聊着,边把我的书全部翻了一遍。审视完毕,竟然正色跟我说:“韩小蕙你要注意了,读书还是要读马列,可不能走白专道路啊!”
就凭我,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还白专哪!我心里不服,可是不敢反驳,因为当时的社会氛围太可怕了,随时都可以把人拉出去批斗一番,况且我父亲还在被审查,我属于“黑五类子女”,低人一等,更没有资格乱说乱动。其实现在想来,那位书记也真没什么恶意,他就是观念极“左”,当真怕我跌进资产阶级的泥坑。
过了几天,团支部书记又来到我的小屋。他是车工,也挺爱学习的,我们平时挺说得来。他笑嘻嘻地拿出一本书,包着皮的封面上写着:“车工数学”,敢情他是问我数学题来着。我打开一看,“咦?”地出声,这哪儿是什么车工数学,明明就是初中的数学课本呀。他赶紧把一根手指放到嘴边,示意我别让人听见——你说这什么事儿,你说荒唐不荒唐,那年月真是疯了,我们自学那么点儿可怜巴巴的初高中功课,还得当地下工作者!
万幸的是,1976年金色10月,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第二年,邓小平同志就以非凡的大手笔拨开重重阴霾,做出恢复高考的英明决策,不但为今天的国家建设奠定了人才基础,同时也挽救了一代失学青年。我有幸也成为其中的一员,1978年我考上南开大学,数学给我挣了60多分,这可是决定命运的分数啊,当年很多没考上大学的同龄人,都是因为数学没得分而名落孙山的。如果没有那些年的自读高中,哪儿能有我的今天?
平生最快事——难忘我的高考
我听说恢复高考的消患比绝大多数人都早得多——1976年10胃一举粉碎“四人帮”,也就在1977年初夏的一天,一位在教育部作的叔叔突然蹑我说:“要是能恢复考试制度,凭成绩把优秀的青年送去上大学,你觉得怎么样?”
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这样透露给我的,雨我美时太愚笨,以为这镄直是天方夜谭,傻傻地说:“这怎么可能呢?”随即就丢在了脑后。
可是仅仅过了一蔼个月,果然就正式公布7恢复高考的消息。我这个后悔呀,又那个兴奋啊,胸膛里就像装7一架巨大的鼓风机,胀满了欢欣鼓舞的狂风!
当时我24岁,经是有78年龄的国家级二级。我的厂是北京一家著名构军万人大企业,每天我穿着高级尼龙布的白大褂,在恒温、恒湿的实验室里干上两三个小时,到月底,就能稳稳地领到41块7大毛工资,这在当时算是不低的数目。同那些正在边疆和农村战天斗地、极其艰苦的知青们相比,我不啻是生活在皇宫里的王公贵胄了。
所以,师傅们都劝我别去考什么大学,“将来把你分到外地去,你可就再没有这么好的环境了!”
然而我却是一支冲天的火箭,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说来这里面还有一个前茬儿,1973年,我们车间分来一个对口工农兵大学生名额,清华大学四川绵阳分校,陶瓷专业。因为没人想去,车间党支部决定落实“可教育好子女政策”,把这个名额给了我。那时我父亲远在江西干校接受审查,母亲下放农村,哥哥姐姐上山下乡,独自留守北京的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可我连个磕巴儿都没打,就“不去”了,因为一想到今后一辈子就得和不喜欢的电子管打交道,心里就腻味得像天天吃忆苦饭。虽然当时“四人帮”当道,乌云遮顶,看不到其他任何出路的曙光,但我心里隐隐地有着第六感觉:自己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
眼下的高考,让我一下子就认定了——“机会!命运!就是它!”所以,连赴汤蹈火的心都有了!
不过说来悲哀,当时我虽然号称初中毕业,实际文化程度只有小学五年级水平,因为初中时净挖防空洞了。幸亏我进厂后,五花八门读了一些书,初中的数学也摸了一把,不至于把一元一次方程看成天书了。
所以心气还挺高——报!考!考北大中文系!真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无知者无畏!
人说检验一个人聪明不聪明,主要看三个方面:记忆力好,反应敏捷,语言能力强。我天性愚笨,这三方面一样也没占着。但我有一条可以立身的优点,即肯下笨工夫。大学是非上不可的,不为什么,,就想学知识,自己实在实在是太贫乏了。所以,起早贪黑地补习,一点儿也没觉得苦。
有意思的是,通过厂里一个青工,我认识了后来鼎鼎大名的剧作家梁左。有一天,我们三人一起在他家复习功课,他妈妈谌阿姨出来给我们当后勤。你猜这位谌阿姨是谁?就是后来新时期文坛的主将之一、著名作家谌容啊!谌阿姨给我们出作文题,评判批改,还给我们做饭吃。梁左当时高中已毕业,在北京郊区插队,考大学是回城的惟一出路,只能背水一战,因此谌阿姨不惜放下自己的长篇小说写作,为儿子全家总动员。
梁左天分极高,极聪明。那天休息时,我讲了陈建功中考的故事。此陈建功即今日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的陈建功,当时是木城涧煤矿矿工,业余写小说,在京城已很有名气,是我当年崇拜的名人。传说陈建功考高中那年,作文题是《我为什么要考高中》,考完试以后,建功回家也没说自己是怎么写的,父母也没在意,那时各家的父母都不怎么管自己的孩子,不似今天这么上心。建功的母亲是北大附中的语文老师,那年刚好参加阅卷,完事以后回到家,以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教训儿子说:“有一份作文也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用的是书信体,这个学生的想像力太棒了,所有的老师都赞成给他加分……陈建功,你看看人家!你怎么就不如人家?”建功一下子愣住了,随即结结巴巴说:“这不、就是、我写的吗?……”
这个段子,我曾当面向建功核实过。此番讲给两个伙伴,也是探讨高考作文的写法。谁想梁左果然就用上了,1977年的作文考题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梁左聪明地用书信体切入,结果语文考了94分,顺利考上了北大中文系。
我呢,临场发挥不好,瞎编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在这战斗的一年里,如何克服困难,终于写出了一本周总理到我们厂视察的书。就凭我?一个文字满是学生腔的小青?一看就是虚假广告。其他科目更是弱项,数学虽是最简单的一条抛物线,可我哪儿认识它是谁呀?最终,以两分之差败北。当时要是去“活动活动”,也可以上个师院的政教系什么的。但是我还挺牛:“不上!重新复习!明年再考!还考北大中文系!”
遗憾的是,我到底与北大无缘,于第二年考入南开中文系。师傅们依依不舍地把我送上火车,个个从心底里祝福我4年毕业后能分回北京。列车呼啸东进,天津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怎能忘怀我的南开
清晨6点55分的时候,我贴在学校图书馆那强赢对折的大玻璃裁,带着七分庆幸、两分得意、一分紧张的心情,踮起脚尖,向后砸望去——只兜自我身后的办,已经像商场前等待抢购的往景一样,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大多是背着书包的学生,男生女生都有,男生还略多于女生。也有一些是岁数更大一点几的人,有本校的青年教师,还有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本校的,而是来自社会上的自学者。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望穿秋水、望眼欲穿、望断南飞雁的表情,眼巴地盯着大门,期盼着它早点儿开启。随着7点开馆时间的临近,人群有点几骚动,援《才捧着书的,这会儿纷纷把书收起,刚才嘴里叽里咕噜念外语的,这会儿也闭上了嘴巴,大家都做出一副骁勇善战的士兵状,随时准备跃起冲锋。这是干什么?
——抢座
6点59分,穿着蓝大褂工作服的图书馆值班员,终于出现在玻璃门里。只见他快步走到门前,侧转身,背对着我们,站定,左右打量了一下,也做出一副准备冲锋的姿势。然后突然一运气,说时迟,那时快,左腿弓,右脚蹬,快速猫下腰的同时,右手摸到大门的插销上,猛地往上一拉,随即撒、子就跑,没命地逃向他的值班小屋,真好比吓破了胆的败兵。而此时,我们已经顾不上他败兵不败兵,一起发一声呐喊,拔腿向6层的大阅览室冲去。我按着斜背的书包,不使它左右摇晃跑起来碍事,冲在最前面。2层、3层、4层,一直到5层,还在领先,终于有一个强壮的男生跑过了我,先我一步冲进阅览室。
我很不服气,以0.03秒之差屈居亚军。说来那时我二十啷当岁,身体真好,一口气跑上老式大楼的6层(怎么也得顶现今新建楼的8层吧),气不喘、心不乱、腿不软,还有速度,真够健将级水平了,要是搁在今天,还不早喘成风箱里的老鼠了?所以说年轻真好,青春万岁,一寸光阴一寸金!我瞄准一个临窗的位置,流星一样“嗤”地滑过去,把书包往大桌面上一放,骗腿儿坐下,三下五除二,取出书、本、笔、讲义,就“帝高阳之苗裔兮”,一头扎进楚山楚水楚天楚地,跟着屈原大夫“排空驭气奔如电”去了……
今天,当我给上初中的女儿讲起这些,胸中还隐隐有种莫名的激动,可她却没什么热情地给了两个字的评价:“好玩。”我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既有如春天的暖湿空气吹过碧绿的河面,温煦地荡漾起缅怀、向往、留恋的涟漪,又仿佛夏日山洪倾泻过来了,平地升腾起“当年——今天——白驹过隙——光阴荏苒——人生易老——时光不再”的排浪,就起起伏伏泛起了丝丝缕缕的忧郁和浓浓密密的惆怅,反正,可不是一个轻轻松松的“玩”字能够了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