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不通的心灵隔膜,我以为,莫过于善与恶的尖锐对立,不可调和了。世界上直有太慈大悲大善之人,如新罗千子,看到他的黎民百姓受苦,便发下宏愿:“地狱不除,誓不还家”,遂放弃荣华富贵,出家成佛,普度众生,这就是后来修成正身的九华山地藏王菩萨。世界上又真有大奸大恶大佞者,比如焚烧圆明园的八国联军强盗、侵略中国的日本刽子手、还有纳粹法西斯杀人狂等等。即如在我们身边,也有着善与恶的小同心灵,性善的人,不断修炼自己的君子情怀,处处帮助、扶持别人;有更高境界者还甘愿牺牲自己,成就别人,“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性恶之人却恰恰相反,他们老是希望别人过得不好倒点霉,所以总在说别人坏话,给别人使坏,刻毒地诽谤一切人,甚至像长舌妇一样不惜造谣生事,挑拨离间,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损人利己甚或损人不利己。我还最厌恶一种太伪似真的两面人,脸上戴着天使的面具,心里却像老妖婆一样地诅咒,整天琢磨着怎么把别人推进地狱去。似这种恶人,别说这辈子,就是下几辈子,心灵也不可能与之沟通,永远不可能。
那么,人是可以改变的吗?人与人之日的隔膜能不能消除呢?
——人是不可以改变的。
——人——几乎——是不可以改变的。
之所以作出这么一个小小的修正词,乃是因为过去青春年少时,恰逢“斗私批修”、“改造思想”的狂风暴雨之中,真诚地相信人是可以改造好的,就每时每刻都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还时不时地帮助别人也革一回。后来经过生活的摔打,终于用自己的眼睛发现,人是很难劝慰很难改变的,耍不怎么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不过,话当然也不能说得绝对,有些时候,人(包括别人,也包括自己)在经历了大的坎坷和磨难等等之后,是会触动心灵的,甚至变得完全换了一个也是有的。近来,叉读了美籍犹太人赫舍尔的《人是谁》一书,该书认为人对自己的认识,可{三}决定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换句通俗的话说,即他认为自己是圣人,就会按照圣人的生活方式处世做人;他认为自己是魔鬼,也可以像魔鬼一样堕落。我仔细地思考了几日,终于觉得赫舍尔说得很有道理。
回过头来,把这个道理运用到与人交往和自己的修身、养性、做人,顿党天地宽阔多了。隔膜也不是不可征服的.只要自己先具备了强大的力量,从各方面不断地道德自己,向着圣人的境界靠近,高尚的心灵最容易接近。从这认识出发,还可以找出丰富自己、壮大自己内心的动力}还可以悟出修炼自己的境界、争取像圣人一样活着的力量;还可以摒弃对这个世界的悲观失望,寻求与别的心灵消除隔膜,互相沟通,共同走向美好境界的契机。
认识世界当然是为改造世界。
但愿这个世界不断变得更美好,但愿我们每个人不断变得更完善!
1996年1月l4日
世界的中心
小时候崇拜阿凡提大叔,他的故事记得格外清晰。有一则是这样的情节:
有一天,国王忽然想出一道自以为能考住阿凡提的大难题.高兴得眉开眼笑。急忙派人传阿凡提进宫,得意洋洋地问道:
“阿凡提,人人都说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了,那么我问你,世界的中心在哪里呀?”
岂料阿凡提连眼皮都没有抬,就指指脚下说:“就在这儿,不信陛下就派人量量,要是差一分一毫,我甘愿受罚。”
记得我当时正上小学二二年级,看到这里,拍着双于为阿凡提大叔欢呼。多么聪明的回答啊,谁能说不对呢?拿出证据来!
从此我就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并把它视为公理.从未怀疑过。“世界的中心就在我们脚下”,我念叨着,这句话一直跟着我长长长,随着岁月的递嬗而毫未褪色。
谁知活到现在这不惑之年了,却渐渐滋生出疑惑。说实在话,我是有点儿不大相信了,因为我看出了这句话的副作用。可我却偏偏发现t现在说这话的人竟越来越多,这儿,那儿,大庭广众,犄角旮兄,哪儿都能碰上。也就是蜕,他们都认为自己足世界的中心。
比如有一次朋友聚会,争论起“什么是好人?”的问题。赵一、钱二、孙三、李四,争相抢话头,列举出诸如“正直”、“坦荡”、“无私”、“有责任感”,“有高尚境界”、“愿意帮助人”云云。周五却突然横着插进来一杠子:
“对我好的就是好人!”
谁也没提防周五竟会道出这样的高论,一时众人皆哑然无话。过了一会儿,终十有吴六跳出来将了他一军:
“那要是希特勒对你好呢?”
周五面不改色道:“那对我来说也是好人,他又没有伤害我。”
“哗!”大家都不吱声了。半响,周五忽然又说:“我说的当然也是激愤之言。可是你们看吧,有的是名人巨头,官僚政客.包括文人学士,就是这么说话、行事的,谁能否认得了?”
我就仔细地到生活中去观察了。果然!
——一个很隆重、很庄严的大会上,某主席发言:“我认为郑七这个人很不错,直对我相当尊重。”
一个很严肃、很正式的人事会议上,某老讲话一言九鼎:“我认为王八可以担任这个职位,他一直很听我的话。”——一个很深刻、很学术的研讨会上,某德高望重的权威慢吞吞点了头:“我认为冯九的论点是对的,这些年来他一直追随著我。”
——一个很正式、很是回事的评委会上,某主任评委声震屋瓦:“我认为陈十可以给个头奖,他从来对我极度谦恭,老是‘老师长,老师短’的。”
哗哗!全都是“我!我!我!”的,真不知还有没有社会尺度或日人类标准了?然而且慢,还更有别一种风景呢。请看某日,我在编辑部的电话实录:
“你们能不能派人来采访采访我啊?”“请问您是谁呀?”
“你怎么连我都不知道哇?你肯定读过我的诗嘛』我是著名诗人褚十一(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作者注),从去年起一直轰动诗坛,好多大报都介绍我,我奇怪你们怎么还能沉得住气?……”
哗哗哗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实在不知让人说什么好了当然了.比起那蜱犯大事,比如动辄拿国家几百万、几千万元胡折腾,眼也不眨一眨,还名之日“交学费”的大人物来说,我举的这点小例子,实在微不足道,简直不算回事。不过,犯大事终归有法律管着,这种虽不触犯法律却终究违反人类规则的小例子,可就全凭个人的“良心”了。
说来,这也是我近年来的一个独家发现(人拥有专利发明权):本来世界上的人,可以分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黑人自人、好人坏人,热情的人和冷漠的人、善良的人和歹毒的人、帮助人的和人不愿帮助人的人,等等{其实分来分去,归根结底,我发现不过就是两种人——自我的人和为人的人。不信你就看吧,在我们身边,一事当前,总有人善于先替别人着想,也总有人就知道以自我为中心。很典型的例子,就说BP机吧,有一天我正在外面开会,一位陌生人对着我连呼不停,我急忙不顾失礼,绕过主席台去打电话,谁知对方一开口却是:“我大前天寄给你一个稿子,怎么还不答复?”我强压着内心的不快,回答说等我堕去替您香一下再说吧?谁知他倒把电话摔了。同样是BP机,我也遇见过社科院的一位女学者,她为我翻译了一篇稿子,几次找不到我,只好呼叫;我的电语刚打过去,她就首先连连道歉:“对不起,您回电话不方便吧?”可真是两种境界两重天,两种不同的思想方法,做人的差别可就大了去了。或日:人都是自我的。人的本性就是自我的。人的替别人着想归根结底还是为他自己的——因此用不着有什么大惊小怪,也用不着几诛笔伐。这话很有点儿像那个古老的命题:“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圣盂圣人,外国的圣人订,还有咱们这些非圣人的芸芸众生,已经争论了儿千年,翠人说圣人有理,恶棍说恶棍有理,恐怕冉争几千年也论不清楚,所以本小文不作无望之辩.我只是想:要是人人都那么自我,只顺以自我为中心考虑问题,只有对我有好处才干,否则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那可就糟了。大夫卫十二可以醴:这个割盲肠的手术对我来说太没有科研价值了,改换心脏得了,你不需要我需要。”警察蒋十三可以说:“今天我不高兴指挥交通了,你们爱撞车就撞车吧,算你们活该倒霉。”救火队员沈十四可以说:“那个着火的正是我家的仇人.去他的,老子就是见死不救。”总统韩十五可以说:“为了使我的政绩名垂千古,我决定即刻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要都照这样的话,那么工人杨十六也可以说我不愿做工了,农民朱十七也可以说我不愿种田了,士兵秦十八、商人尤十九、学生许二十、干部何二十一……谁也不遵守人生规则了,天马行空,各行其是,想烧就烧,想杀就杀,想抢就抢,想夺就夺,想起什么花样就随心所欲地玩起来,根本不顾别人是死还是活。耶么最后的结局,只好是上帝再也看不去,无可奈何地说:毁灭了吧,人类!倒也干脆了!
不过我想,肯定没有人愿意选择这个结局。也许还会有人说:“哎呀呀,韩小蕙,别耸人听闻了,妖言惑众是不是?”不是一个社会,最重要的是人心,如果人心皆思向善为人,“君子成人之美”(《论语.颜渊》),那么社会就晴天朗日;反之,如果“人人营私,则天下大乱”(刘鹗《老残游记》)。这道理是不言而喻的,没有人会不懂;这规则也是清清楚楚的,无人不知晓。之所以会明知故犯,说穿了,还足在于一己的欲望太强烈,老想得到而不想付出,老觉得另0人得到得多自己得到得太少,这样越想越觉得自己大亏,就要弄出手段来。像我上面举的例子,还算一己求之不伤害别人的;更有可恶者,为达到惟我独尊、老子天下第一,一手遮天两脚盖地的野心,不惜挖空心思打击陷害别人,甚至造谣、诽谤、中伤、做好了圈套诱人往里钻、借助于政治运动把人往死里整……实实在在让人小寒栗,确确实实无法与之和平共处。这样的人别说多了,有一个就能把一方水搅浑,所以应该严格限制私欲的膨胀,不使惟我自我的毒草蔓延滋生。
何况世上之事,有许多时候偏偏是反其意而行之的。前天去参加一个文学聚会,正好碰上了个颇耐人寻味的例子:有一位文章这里那里到处都是、花飞满天下、但大家却从未谋过面的活跃人物吕二十二,主“霸”了会场,所有的人都得听他说,一切话题都得围绕着他的讲,否则他就不让别人开口;而他的话题又实在没有意思,最后的结果是大家一个接一个告辞,把他一个人晾在了那里,他也不得不无趣地离开。却原来,吕二十二正是因为有此毛病,才弄得大会小会无人愿请他;而他亦因为机会殊少,就更要抓住仅有的机会施展一番,却不知这就更加弄得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如此形成恶性循环,最后是自我为中心的吕二十二把所有的人都吓跑了,弄了个孤家寡人。由此看来,越是自我划地为世界的轴心,让别人都围着自己转,就越会事与愿违,缘木求鱼鱼就是不来,南辕北辙路越走越远,这正好和托尔斯泰他老人家说的一段话同珥:“一个人对自己的估价好比是分子和分母,分母越大则分数的值越小。”
我想,这不仅是吕二十二的悲剧,也当是警世醒人的教训!
1996年2月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