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不善良的人越活得小快活。他时时觉得别人的功成名就、荣辱升迁在威胁着自己。所以他老是在琢磨别人、算计别人、诋毁别人,“关心”别人的一应俱细。为此他食不知味,觉不安卧、整日里无法安心做自己的事。他老是觉得别人比他过得好,因而妒火中烧、烦恼焦躁、痛苦不堪越不善良的人越仇视同类,他老是觉得受了弓待,所以他不爱人、没有同情心、对身边发生的大事小事置之冷漠。他只相信自己、只关心自己、只挚爱自己。他的生活里甚至投有什么亮色,正如歌德老人所说:“除了伤害别人时会高兴而外,对其他一慨不感兴趣。”越小善良的人越要和善良较劲。他恶毒,却偏要说别人恶毒,只有他自己虽善良;他嫉妒,却偏要说别人嫉妒,只有他自己最公正;他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却偏要说别人都是名利之徒,只有他自己淡如秋菊;他不择手段、吹牛拍马、谄媚虚伪、出卖欺骗、人格低下,却偏要把一切人都贬得丑陋不堪……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自知理亏,所以往往用至诚的外表,虚假的笑和虔敬的行动,掩饰一颗锈迹斑斑的心。同我不知道不善良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以最善良的愿剀望估算吧,我们只算它有两个人——一个恶男人和一个坏女人。
但是我却时时感觉剑他们强大的存在。
虽然一切圣书、一切先贤都在教导人们向善,虽然人人都在赞美利人的善“是人类一切精神和道德品格中最伟大的一种”(培根语),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善良的人却总是遭到不善良者的戕害。以至于意大利的宗师尼考劳.马基亚委利曾明明白白地道出世道的真相“耶教把善良之人做成鱼肉,贡献给那些专横无道的人。”歌德老人也曾失望地悲叹:“实际的道德世界,多半由恶意和嫉妒构成。”
转眼几百年、几千年过去了,这种令人悲观的状况,一直也没有得到彻底的扭转。是人类先天的不足造成了这先天的缺陷吗?这缺陷也许是一种永恒。
怎么办呢?我认为只有三种选择:一屈从。一同流合污。三抗争。刨屈从太下贱。
同流合污太无耻。抗争需要流血牺牲。在善与不善的搏斗中,善良的确总是惨败,被笞得伤痕累刨累,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但这世界终归需要有是非曲直,需要有人站出来誓死献身,对小善良构成强大的精神压力。有这样的勇士吗?
比如那年我刚刚接触文坛,我的第个领导,现在文坛上活跃的著名评论家君就对我说:
“我的处世原则是: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能亏了别人。”
这么多年来,像君这样的正人君子,就是靠着这种做人上的善良,加上他们的正义感和正派作风,赢得了同事们和文坛大多数同仁的尊敬。而那些不善良的坏人,尽管他们到处标榜、到处装扮、到处解释、到处卖弄。也依然难以逃脱道德法庭的审判。向善终归是人类大多数人的天性和向往。人多数人都在企盼建立起一个真善美的理想世界。
我曜信这一点。所以,我还是感到信心百倍。
我只是觉得善良的人们过于软弱了。这是他们的老毛病了,遇到恶人横行霸道时,他们往往立即就退避三舍,希图以自己的仁爱之心化干戈为玉帛。岂知恶人是根本不可能接受感化的,这早已被千百万年的森森历史所证实。所以,血的教训已改变了我一向认定的“与人为善”的处世哲学。我现在主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且牢牢记住了鲁迅先生的话,一定要“痛打落水狗”。
虽然在具体实施过程中,我善良而软弱的天性总还是时时跑来干扰我,想使我重犯姑息养奸的错误,但我咬着牙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坚持住!”
1994年1月26日
最是隔膜
世上最是隔膜的,莫过于无阻交流。冈去岁什夏一个朗日,我在北京出席中韩散文界首次对话会。初次来中国访问的韩国散文家们,对中国的一切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而第一次接待韩国同仁的我们,亦感到处处新奇,事事有趣。双方都抱着交流的渴望,热切地聆听着翻泽的话语,阵阵笑声不时从席间传出,宛如一支如歌的行板,流淌在温馨的小会场内外,在人人心头盘旋……
可是到了中餐时候,形势大变,就像被一只魔手扼住了喉咙,欢声笑语一下子低落下去,人们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原来,是翻译照顾不过来了,语言不通,隔膜就阴鸷地降临了。坐在我旁边的,是韩国釜山大学的金教授。他长得可真像中国人,不太高的身量,细长的眼睛,一脸亚洲人所特有的温和与沉静。他几次朝我灿烂地笑,吟诗似的吐出一大串句子.还加以有力的手势。我也报之以温和的微笑,全神贯注盯着他的眼睛,竭力想弄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不行,什么也不明白。只见他忽然站起身,指指坐在上首的中国老作家刘白羽,然后又一屈膝弯腰,把手律下一按,做个“低”的动作。我满以为他是在问:“你们中国,是不是特别讲究长幼有序,所以发言一定要请刘老先生先说,吃饭也要先请他入席?”就也指着刘白羽点头。谁知他不满意我的回答,跑去把翻译请了过来。哎呀呀,驴唇不对马嘴,原来他是在问:“在中国,做儿于的能不能在父亲面前抽烟?”这是哪儿和哪儿呀?
后来那顿饭,整个儿是在惨兮兮的失语状态下熬过去的。以至于我竟从此开始注意到语言的问题。真是不注意感觉不到,一注意吓了一跳,这真的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过去中国不开放,这个问题还不怎么突出,现在国际间的交往越来越多,麻烦也就随之而来。去年第四届世妇会在北京举行,我去参加一个盛大的科学界女代表交流会.一踏进会场。就感到被一股热烈的龙卷风吸了进去,情不自禁地跟着来自全世界的五百名优秀女人,鼓掌,灿笑,拥抱,亲昵,交谈。可是那些科学界的专有名词真让我吃尽了苦头,至此才明白为什么有的科学家非要掌握七八门外语。人们常说“科学是没有国界的”,那么作为我们文学工作者来说呢,了解的是人、人的心灵、人的最深处的心灵律动,如果连谈话的语言都不通,还能了解谁去?厂研当然,单是语言不通,还不属最糟糕的。比如那次我和韩剀国的金教授之间,虽然无法用语言交流,但他用频频替我布菜,我用不断地为他斟酒,来表示互相的尊敬和亲善,彼此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又比如那次科学女杰盛会,女人之间更天生就有一种互通的本领,五百人在大厅里自动围成一个大圈儿.各种肤色的手臂百相挽起来,各种语言共同唱起《圣诞夜》乐曲,“言之不足,舞之蹈之也”。在那一刻,我看见各个民族、各种文化背景和各种装束的女士们,眼睛里都闪动着一对晶莹的亮点,犹如聪慧的小精灵一样飞来又飞去,彼此就互相懂了火热的心。彼时虽然失去丁语言的依托,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更增添了“无语凝噎”的魅力和感动!
比起语言的隔膜,空间距离造成的痛苦更大。
我少女时代就听说过一个极为动人的故事。是说外国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一天不期相遇,一见钟情,随即结为伉俪。可他们却来自两个国家,彼此之间连语占都不通,于是人们断定他们连两个星期都过不去就得各奔东西。可谁知二人只靠着眼神和手势,竟共在一个屋檐下恩恩爱爱了一辈子。这故事至今令我刻骨铭一6,我非常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有时看到聋哑人之问的交流,就是这么明媚动人!
最近,我给远在美国的朋友S君,抄去了秦观那首著名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是当医生的,从未读过这首词,却一下子就读懂了。我想他是用一颗心读懂的。他孤身一人漂泊海外,虽然在事业上取得了辉煌的成绩,足堪骄傲,但在个人情感上,却始终置身一片荒漠,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回答他充满激情的呼喊。他只好把心收回来,重新向着祖国大陆寻寻觅觅。真算他幸运,经过文学这一座神秘的鹊桥,他终于找到了一位既能理解到他灵魂最深处、叉心灵高贵的红粉知己。于是,他把一腔久蓄的情感,化作,封又一封滚烫的信,像放术排一样,从遥远的美国西海岸发回东方。怎奈太平洋的波涛太湍急太汹涌了,他们的交流时断时续,云起云飞。空间的巨大距离,甚至都无法让他们见上一面,以至于他恨地怨天地问:“这么无止无休地写信,究竟要写到哪一年、哪一天?”而他的女友则绝望地回答:“下辈子。”唉,类似这种距离造成的隔膜感,又演出了多少幕人间悲剧!
“此情尢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阿然而这一切都还不是完全的隔膜,总还可以有“举大白,听金缕”的共鸣,总还可以有“千里共蝉娟”的沟通,总还可以有“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理解,总还可以有“欲将心事付瑶琴”,的想念。更何况今天科学技术已高度发达,只要心在,就是飞到太空中、居住在月球上,也一样可以无问地表达。
最是隔膜的,乃在于心灵的无以沟通。
心如果不通,那简直就是关闭了所有的通道所有的门。心扉者,门也,心扉不愿为君开,奈何!
心的不通有许多种:
一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爱因斯坦与葛朗台老头之删,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林妹妹与焦大也没有什么好讲的。雷锋、王杰有什么知心话,当然只能对焦裕禄、孔繁森去倾诉,刘青山、张子善们绝对不听。而要制止伊拉克对科威特的入侵,你就是红口白牙地对萨达姆说破了大天,也不如一颗“飞毛腿”导弹管事……人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依不同的阶级和利益集团、不同的世界观和生活目标、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文化水半、不同的人生经历和个人追求,各个在自己的轨道上行走着,自言自语,白说白话,所谓的“寻求对话”,不过是人类立足于主观的追求而已。
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除了阶级的、国家的、民族的分法之外,人类其实还有许多别的区分法,比如人性的,年龄的、男人女人的等等。属于我自己个人的发现,有着这么种,就是一事当前,有的人善于先替别人着想,有的人却只是考虑自己。随口举几个编辑工作中的小例子:有的来稿字迹工工整整、清清爽爽,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一丝不苟;有的来稿却是字迹潦草、错别字百出.电脑稿打完连检查都不检查一遍,就带着明显的硬伤寄来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水平问题,而是觉得反正有编辑呢。还有一次我正在外面开会,位陌生的先生连着对我的BP机呼叫了4次,我以为天就要塌下来了呢,急忙不顾失礼,绕过主席台去打电话,谁知对方一开口却是:“我前天寄给你一个稿子,看了没有?”我强压着内心的不快,回答说我正在开会,等我同到报社替您查一下稿子,再作答复好不好?谁知他的声音早就提高了十六度:“你们编辑别老盯着作家、名人,对我们基层作者,也得一视同仁!”你看看,这种一切以我为中心的处事方法,叫人怎么能与之沟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