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粲
凭谁问,一百三十年前,你曾怎样在那场罪孽的火海中呻吟?凭谁问,一百三十年后,你又怎会从火里血里重新捏架?苍天也问,大地也问,江海也问……久倚在汉白玉的桥栏上向下眺望,我的心里漾着一股热山流。抬眼望,长桥两侧,古松叠蟑。清风徐拂,啼鸟长鸣。充满柔情的湖水,宛如匹碧绿的缎带,丁二嶂岩夹翠之间温馨地滑过街心。两岸旌旗招展处,是一家挨一家亭台楼阁式的店铺。这就是仿照清代原貌重建起来的新苏州街。
这条以水带店的买卖街,坐落在颐和园万寿山北坡脚下。昔者,原街原址建于清代乾隆年间,那时这座皇家园林还叫清漪园。相传是乾隆皇帝为其母孝圣宪皇后而建,以宽慰老皇后想念姑苏水街秀色之心。这位天子的孝心倒是尽到了,而国库里的银子也白花花地流淌成河。整条水街修建得绮糜奢明,极尽皇家铺排侈烂之风.古玩古衣、菜馆饭店,样样俱有。开店的是内监,跑堂的则须从外城市中选来声响口亮的人,龙驾过时,更得把叫菜声、报账声、核算声弄得杂沓升起,使乾隆皇帝和嫔妃太后们听了高兴。至于一个个皇子皇孙公子哥们,更是终日流连其中,提笼架鸟,呼狗唤鹰,狂饮滥赌,寻欢作乐。不料想,l860年一个屈辱的日子里,大祸从天而降。英法联军一路杀到这里,抢掠一空旋即叉伸出罪孽的火舌,把一切尽皆吞噬。可怜灰飞烟灭之后,空遗下荒台废基、残垣断壁,被风风雨雨剥蚀迄今。若细细寻觅,两岸斑驳的花岗岩上、瓦砾荒草中,还清晰可见昔的店铺遗痕。清风的悲呜中,啼鸟的幽吟里,或许还能听见昨天的阵阵叫卖声。惟有那乾隆皇帝自以为可以传之千秋万代的盛清气象,早已精气仝无,一了百了了。冈曲折蜿蜒的湖水把条街引领得曲曲弯弯。一家家铺面都三一是青砖朱楣,玉壁红柱,显得棚户生辉。厅堂正门处,各个高悬着镏金字的黑色大匾,炫耀着自己的宝号。不用说,“登云阁”是卖鞋的,“老染房”是布店。还有银庄、画行、茶楼、酒肆、戏园、客栈等等,一个个官灯高悬,案明几净,静候着嘉宾的光临。
最引人注目的,是门前挂着朱、黄、蓝、青、花各色长幌的一组西藏式寺庙群,别开生面地铺展开以庙带市的商业模式。便又于江南水乡的诗情画意之中。搂人一种粗犷豪放的高原风情,引得人们心神飞扬起来。尽管这又是封建帝王那种封疆列土、白我膨胀意识的典型体现,但这种奇特的园林景观,在世界造园艺术史上,却算得一颗独一无二的明珠。
进得店里,着清代长袍马褂的“老板”会迎上来“打千”,花团锦簇的“老板娘”也会来道上一声“万福”。然后,一碗香茗捧上,你就需要掏出特制的仿清代铜钱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新苏州街里,只流通这一种仿古钱币,大概是为了彻彻底底地;发游客的思古的幽情吧?
是的,一切都像,很像。连同歙乃摇荡的古色古香篷船,连同声声人耳的江南筵竹之乐。还有锦缎流苏的小轿,白底黑宇的“肃静”、“回避”木牌……这一切,都忠实地展现了18世纪的人文景观。厂:司可是,似与是之问,从来都隔着一条天然的鸿沟。何况,叫其问又已隔着一百三十年的长度和空间,隔着一个多世纪所发生过的兴兴衰衰?
历史是可以重塑的么?
我缓缓走下长桥,走向苏州街。满街飘浮着油漆的新味,时时提醒着我,这是重塑的苏州一条街。不管历史是不是能够重塑,苏州旧街是焕然一新了。
修复它的工程,是l986年开始的,百年后的今天竣工。复原设计由清华大学建筑设计院承担,设计时大量参考了国家第一历史档案馆等处的苏州街档案资料、文献、实物等,复原工程用去人民币l000万元。
一百二十年,几多风云?几多战火?几度兴衰。无论是号称“小中兴”的同治皇帝.还是贪婪阴险的慈禧太后;无论是拥兵割据的北洋军阀,还是不可一世的蒋家王朝。谁也无意、无暇、尤力修复这条苏卅街。惟其在今天,晴天朗日之下,才终于重现了这个大规模的完整景区。
苏州街的新生.也当足项引人自豪的牡举。
然,当我吮吸着满街油漆的新香,当我徜徉在厚重的石阶路上,当我摇荡于湖水的街心,当我抚摸着朱红的店门,当我眺望着长幌、龙旗和宫纱灯,心里却更浮现起许多复杂的意绪一时,重建苏州街引我的遐思,如云如雾,如丝如缕,竞扯不清了。倒头束前清黄巾、身着清式苏袍装束的船老大,麻麻利利地操着船桨,推动着小船摇摇曳曳前行。看不出他们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此刻他们的内心里在想着什么,只觉得恍然之间,有一种错觉,以为他们真的是前清遗民了!
满船乘客开心地笑闹着,尽量松弛心境,欣赏着这当年只有皇帝贵族们才能享用的江南秀色。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和一个人。那是在70年代,我去参观曲阜的孔子庙。路遇位游客,40多岁,看穿着言谈像是哪个乡镇工厂的采购员。他一听说我是北京束的,立即用神秘的口气问我:
“你登过金霍殿吗?”
“你说的是故宫吧?去过,北京人都去过。”
想不到他竞眯起眼睛,一副神往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无羡慕地说:
“那可是皇帝的龙庭啊!”
我被逗得大笑起来。那时我还年轻,不曾经历过许多世事沧桑,只觉得采购员到现在还把皇帝老儿看得这么重,真是可笑极了。及至今天,我才省悟过来:那也是一种思维方法。中国人里面,各种各样的思维方法,还有许多种呢!
那么,如今重游苏州街,人们又是在用何种方法思维,体现何种意绪呢。正思忖不定之间,耳畔忽然响起一迭声的呼喊:
“安——乐——渡……”“安——乐——渡……”我吃了一惊,忙向岸两边张望。然而奇怪,并没见有人在喊。看看舟中乘客,瞧瞧路上行人,也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喊声。他们还在照样嬉斌。抬头望望天空,苍穹明净,白云片片。低头看看脚下,湖水澄彻.碧波粼粼。也许,这是我自己心里幻化出来的喊声?
“安乐渡”宴有其故事,见于《清稗类钞》:昔者,皇帝在圆明园招御舟徐行,则岸上官人必曼声呼日:“安乐渡。”递相呼唤,其声悠扬不绝,至舟达彼岸乃已。文宗出狩时,穆宗尚在抱,戏效其声,上抚穆宗首日:“今日无复有是矣。”言讫,潸然泪下,内侍等皆相顾惶惶不已。文宗即成丰阜帝.穆宗即同治皇帝。在咸丰当政的l851年至1861年的十年问,正是清政文化教育急剧衰落、帝国主义列强图谋瓜分中国之时。咸丰皇帝的潸然泪下,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一种心灵写照。他多么希望昔日的康乾盛世能够久住啊。可惜,历史不能依着这位封建皇帝的意志转移更何况,所谓的康乾盛世,就真的是那么美妙吗?同我在石阶卜坐下来,细细倾听着。凹新修的石阶路面,光崭崭的,给人一种纤尘不染的感觉。昔日的繁华和鼎沸、风烟和血色,都早已被岁月抹去。然而,寂寥的石阶上,突然响起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是来自我的脚下,还是来自我的内心?
我听到两自年前的那些亡灵,正在石阶下面游荡歌吟。一时还听不清他们唱的是什么,但分明能感觉到他们依然激烈的情绪。莫非,他们是想从历史的深处起来,为我歌上一曲?——哦,是了,你们想唱什么,就唱唱吧,我在倾听。——那么,我们就唱了,你听好。
半空里,真的就响起了悲凉的幽吟,听得人脊背发凉:风也潇潇,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睡也无聊,醒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一曲唱罢,又响起另一曲: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叶叶。无非是枯井颓巢,小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将五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好悲凉的曲调莫非,这就是挽歌吗?
——正是,正是。盛世写衰歌,这不是一个铁定的规律么?还请随我们来,带你去看看所谓的乾隆盛世,是怎样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腾”地跳起身,随亡灵们匆匆而行,迈进了乾隆束年的大门。
恰好,正赶上府库清点完毕,库存告匮,偌大国库里只剩下银钱二百万两了消息急报龙庭,把个乾隆皇帝从风花雪月中惊起——这还了得,倘一遇灾荒,除了大开捐纳、加重税赋,便毫无办法了。而如此做,必将引起民怨沸腾、动摇国基,所谓盛世的殿堂,细细看去,充其量已是一座纸糊的牌坊罢了乾隆龙颜大怒,拍案叫道:“血年前,国库里不是还有存银八千万两吗?钱都哪单去了,查!”
“还能查出个什么结果呢?!”亡灵们一起大叫起来。“除去官吏的贪污,你乾隆自己的铺张浪费就是一大笔消耗呀。大修避暑山庄,所费亿万。大修圆明园,又是不下亿万。还有你的六次南巡,五幸五台山,五次告祭曲阜,七次东谒三陵,两次巡游天津,一次登赏嵩山,一次游览正定,多次避暑热河……哪一次不是修桥铺路,搭建行宫,道设彩棚,河行龙舟,造成万人空巷的‘喜庆’气氛?更兼你的王母、嫔妃、官吏、奴仆们的大大小小红自喜事,日日天天寻常消磨,全都穷尽奢糜,极尽排场,这么争相坐吃而大能够不空吗?”
乾隆无言以对,欲转身逃走。亡灵们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在巾间。他们挥舞手臂,腾挪奔突,跳着神秘的亡灵之舞,发出慑人韵喊叫……
就让他们尽情地发泄出百年的幽怨吧凹归来水街皆依,长幌招风,官灯高悬.游人如织,热热闹闹。历史与现实之间,恍如隔着一层薄纸罢了!
一位鹤发童颜、气度不凡的老学者,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他踽踽独行,忽而摸摸朱红的店门,忽而跺跺脚下的石阶,一步三叹气,三步一回头。从他那皱纹如割的脸上,我仿佛看到历史的沉思。我快步追卜他,向他提出了一个在我心中郁有许久的疑惑:“为什么历代的封建帝王,这么重视大修宫殿园苑呢?”
老学者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是呀,从秦代修造兵马俑、未央宫以来,历代封建帝王,没有不大兴土木的。唐宋以降,递至清代,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过去史家的解释一直说是一方面为满足封建统治阶级穷奢极欲的享受需要,另一方面也为了证明和祈求|}趣们的昌盛世道万世永存。而今,我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什么新认识呢?”我急不可待地问道。
老学者缓缓抬起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把一条苏州水街尽收其中,反问我:“你从这条街上,最突出的个感受是制么?”
“虚假的繁荣。”“对丁。”老人微微颔首,阐发道:“说什么慰藉孝心、达览秀色,其实并非如此。事实上,这是封建统治者进行暂时忘却现吏的情感需要。大抵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即已开始显露其逐渐转衰的端倪。乾隆是个并不愚笨的皇帝,他应该说是最早看出这端倪的人之一。正因为如此,他对昔日江南的繁华盛景便分外地依依不舍,甚至不惜假造出一个来,以寄寓他那种也曾绛阔过的怀旧情绪。”
说到这里,老学者变得慷慨激昂起来:“所以,说苏州街是一支挽歌极是准确无误,它的土旋律就是无可奈何的悲凉,表面上的富丽堂皇,不过是封建文化到了烂熟阶段的一种回光返照,是一种极度贫弱的旧文明的象征。”
听到这里,我也随他一同陷入深思。厂过升号店门而不人,我看到老学者在对着堆得高高的寿桃、寿面微微摇头。
过芬芳楼而不入,我看到老学者只对着厅前的那只古筝冷冷一瞥。
默默无语,我们寂然前行。过长桥,转朱阁,老人邀我走进风雅斋。
案几上摆着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文房四宝。柜台里排列着线装本册、画轴、金石、宣纸。墙壁上挂着篆书、隶书、草书、行楷等等各种字体的书法长卷。屋角置放着半尺高的珐琅彩瓷花瓶。这是一家书画店。小店布置得幽雅、纯粹,具有浓郁的书卷气,颇令人赏心悦。
一幅丈二的楷书长轴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拳头大的字十分隽劲。老人让我吟诵出来: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风风雨雨雨余篱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阳,回首凉云暮叶,黄昏无限思量……
噫!又是一曲《哀江南》在清代的文学艺术中,这感伤的基调似乎无处不在。是呀,清代,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它让人思量的东西是太多了?
短短两百多年间,它就使中国从世界第一流强国迅速沦落为屈辱的半殖民地。由此,导致了中国历史发展的全面倒退,导致了西方帝国主义列强的乘虚而入。
痛也切切、恨也深深呀!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图兰?的感慨涌得太多太氟我有一种想对谁诉谛蛐帆。抬头看,茶楼之上,人声正鼎沸,逛过了店铺,荡过了水街的游客们,又聚集到这茶楼里,领略别一番风情。
人们找一张茶桌坐下,掏出特制的仿清铜钱,在桌上一字排开。一枚犬的,一枚中的,一枚小的,俱是圆形方孔,上面正书“乾隆通宝”,背书“清漪苏子”,共八个方正字。铜钱显然用特殊的方法进行了旧处理,黄里透出斑斑绿苔痕。用手掂量掂量,还真有些沉甸甸的分量呢。不一会儿,跑堂的就送上来一份茶点小吃。客人们吸饮清茶品味小吃之际,一阵丝竹之声悠悠慢慢地从前厅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