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前进的速度真是叫我们自身大为惊叹。仅仅这一两年里,在亚运村、在方庄、在东便门三角地,就雨后春笋地出现一幢又一幢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小楼。当然以淡色为多,配以红顶、红窗、红楣、红花,又配以拜占廷式、哥特式、巴罗克式、罗珂珂式各种造型,再让正午的阳光那么一照,你就仿佛走进了哪本外国建筑画报。是的,回想起80年代初北京修造前三门大街时全城市民的那种孩童一样的兴奋,你就觉得这哪会儿是在中国,哪会儿是在北京?可惜你仍然摆脱不了那种天上人间的感觉,这一切仍然与你无缘。虽说是社会进步了人人平等了谁都可以去购买这些可爱的小楼,可是钱呢?以我工资条上285元(其中不包括女儿的独生子女费、副食补贴等等)的财气,敢去想人非非那些动辄数十万上百万的高档楼?假如我能借得神人一口仙气,活个五百一十八岁不吃不喝不花费不养家糊口,光干活一天到晚脑不停手不停脚不停,也许『瞄死之前能买上一座?可是到那时连我女儿的女儿的女儿……也都早就老死了,我还守着一座空房了丁么用?女儿大为同意我的观点,把个小脑袋点得哲学家似的。并且她比我还实际.提醒我说:
“妈妈,我饿了,咱们吃饭去吧?”
我拍拍脑袋,看看手表,哎哟可不已经快到l2点。就问女儿:
“弦子,咱们今天在哪儿吃?”
女儿想都不想就建议,还是去国际快餐城吧,那里的炸鸡好吃,冰激淋也好吃,还可以多坐一小会儿。
好吧,就上那里坐着去吧,反正我们在流浪。
女儿百吃不厌这里的炸鸡。它是美国哥顿风味,比肯德基家乡鸡少了些奶油多了些盐精,因而更加适合中国国情。女儿每一回都把小肚子撑得大声提抗议。
可惜吃完饭她就困了。我搂着她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她昏昏沉沉睡去,我盯着车窗外出神。
喧嚣的马路两旁,这些年来盖的居民楼也真不少。三步一座,五步一幢,火柴盒大的地方也能插起一座摩天大楼。现在的生活水平真的是提高了,反映在居民楼上,就是前几年二居室的简易楼,已开始被三居、四居甚至五居室的“高档楼”所取代。房间也由7米、9米扩展到l8米、20米,格局也在向国际流行武看齐,把会客室弄得大大的,把卧室缩小。这几年北京开了不少家装饰店,大兴起装饰热,据说起码要花上几万块钱。国外的电视剧为什么大受市民欢迎?原来里而不仅有漂亮潇洒的男女主人公,还有豪华典雅的居室布置。
毋庸讳言,北京市民的居住条件已大大改善。可是这改善,就是总也落不到我的头上!
并非由于我愚钝蠢笨不能干。恰恰相反,我是报社里干活非常出色的业务骨干(请允许我今天不谦虚一次,因为当人被逼得走投无路时,谦虚已成为一种多余的矫饰——何况,在本文后面我还别有用意,请耐下心性往下看)。论采访,我把个文化记者当得小有名气,就是在不给我条件的情况下,我也曾写出一篇篇有分量的文化报道,为此给报社增光不少;为此还有陕西省作协特聘我为荣誉会员,这在全国文化记者当中也是第份。论编辑,我把个文学副刊搞得红红火火,季羡林、金克木、冯亦代、叶君健、周汝昌、冯至、秦牧I、荒煤、王蒙、邵燕祥、陆文夫、林斤澜、汪曾棋、李国文、叶楠、剂心武、从维熙、雷达、贾平凹、韩少功、张抗抗、唐敏……这些文坛巨擘名家全都肯为我撰稿,不是因为大报的优越地位而是由于我与他们个人的感情因素。最后论我自己的写作,我电因为一批散文、报告文学作品而被中国作家协会批准为会员。
好了,自夸就到这里。其实我十分不习惯这种自夸,这只不过是为了证明我是一个优秀的工作人员。当然,我也有缺点,我的致命弱点是不会说话不会吹牛不会搞关系不会表现自己推销自己和鼓吹自己,更不会浑打昏闹撒泼放刁之类。我还太古典太传统太书生气,不会忍辱负屈颠倒黑白随便低下高贵的头。所以我就得罪了一个坏头头,遭受他的无耻报复几年里大受压抑,从而失去了进报社十多年惟一的一次分房机会,从而不得不拉着女儿的小手到处流浪。
现在那个坏头头虽然已经下台,可是由于几年来他的倒行逆施,造成了报社今天满目疮痍、债台高筑、怨声载道的难堪局面。最深重的内伤是把风气搞坏了、把人的精神信仰道德准则摧毁了,以至于能捞就捞、能今天捞就绝不明天再捞成为一种不被禁止的风尚。有一退休干部无理强占报社两间住房,当让他退还同他是要党籍还是要房子,他竞毫不犹豫地说要房子。就是那个把报社搞得一片鸟烟瘴气的坏头头,他的儿子已经出国可也丝毫不耽误他又强索报社套上等独居……就这么上强八占的,报社虽有偌大家业,也不够这些贪婪者饕餮。于是到我们这些顶大梁干淆的一代中青年编辑记者这里,就或挤在肝炎肆虐传播的集体宿舍里苟且,或以办公室为家,或如我者拉着女儿的小手在京城流浪……同“妈妈,你看外面的高楼多多啊,怎么就没有咱们的呢?”剀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瞪着黑亮的的睫毛,稚声稚气地对我说。
我顺着刚才的思路,愤然作声:“是呀,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可是患又怎么样?一粒草芥,能抗得过强暴的大风吗?
这几年为房子,曾演出过各种各样的剧目。有一老编辑带着儿子和挂面.强行住到领导家里;还有一青工将一间地下室破门而住,结果还背了处分。他们其实都是良民,不被逼得走投无路不会出此下策。再举目四望,这种人间喜剧、悲剧、正剧、活报剧、荒诞剧……哪个单位没演出过?房子是为人最基奉的生存保证,君不闻古猿人从树上刚一走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见洞穴而居?君不闸成者王侯的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人兴土木修宫殿,造了地上的再修地下的?君不闻世上最牢靠最赚钱最常胜不败最长荣不衰的生意,就是房地产生意?君再不闻世上最摧人心碎的,不就是因了空间的困窘而使情人反目夫妇成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何况还有人因了寻不到一方安宁的天地,最终自甘自愿地选择了黄泉!我因为有女儿在,还不得不留在人间继续挣扎。可是我第一还有斯文,拉不下脸来住到哪个领导家。第二没有破门而人的力气和技术。第三没有经济实力、也不愿意去租那些“高租房”这在北京也是奇特一景,明明是公家的房子,却由私人高价出租,现在的行市一套三居室月收租可高达900元。换30句话说,这些黑心的出租人只要凭着各种手段弄到公房,就可当起专吃社会主义的假“寓公”。这个现象何其荒谬,以至于使人怀疑太阳还是红的么天空还是蓝的么大地还能托得起世道人心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条路了,就是趁着眼下还年轻、还能干、还肯干,赶紧另找一个有房子而又需要我干活儿的单位。这个单位可以决定我下半生的人生幸福,我呢,也可以为这个单位做点红红火火的事业。我的朋友们甲就替我想开了反正是搞报纸副刊,人报小报都是无所谓的。你有那么多作家朋友,到时候你就说为了房子我求你们救我一命拉我一把,谁不会伸来援助之手呢?……
好吧!
那么现在我也就可以透露前面我为什么要不谦虚地自我表白——这其实就是我的寻工启事。你们谁如果需要我的话.我保证好好工作,保证三个月到半年之内,就将你们的副刊挤进全国大报大刊行列。
我惟一的要求就是一套房子。同“影西斜了”叫今天的夕阳有点怪,像一只没有睡好觉的大眼睛,里面布满条条血丝,瞪着流浪的我和我抢儿。女儿有点害怕了,拉拉我的手:“妈妈,我累极了,咱们刨家吧?我俯下身,用胸膛拥抱着女儿:“好孩子,我不是跟你说过咱俩相依为命吗?妈妈的怀抱就是你的家。”
女儿张开小手搂住我的脖子,乖乖地靠在她的“家”上。有我在,她就感到安全、感到温暖、感到甜蜜、感到幸福。我就是她的房子。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可以为她除病去灾,可以为她赶走黑暗的压迫和坏人的欺辱,可以为她创造一个人文意义上的最温馨的家。
可我们真正的家在哪里呢?
还有比房子更重要的精神的家园!
1993年8月27日苏州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