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金荣的老伴病病歪歪地从里屋出来,让徐金荣给她采草药去。然后懒洋洋地对邬爱香说:“老了,不中用了。从前我像你这般大时,身体可好了。”说着,她又转身回房睡觉去了。邬爱香觉得她的病,多半是睡出来的。在邬爱香眼里,徐金荣老人没有一点大男子主义。她想蔡元培先生欲请鸿庆去演说男女平等问题,而鸿庆应该先到徐金荣老人家来实地考察一番。
邬爱香抱着家辛回家后,徐金荣老人便拉着木架子板车去山上采草药了。山上的树阴遮天蔽日,一股泥土湿漉漉的气息缭绕着他,让他感到神清气爽。徐金荣老人在树林中穿梭,听着鸟儿喳喳叫地飞来飞去,直到下午四点多才下山,可到半路上忽然下起雨来了。徐金荣老人被雨淋得全身湿透,打起喷嚏来。在路过昌隆绸布店时,他停下车进去躲雨。
太监正在店堂里扫地,见徐金荣老人湿透了身子道:“嗨,徐老头千万别碰到我们的绸缎。”说着,拿来一条毛巾让徐老头擦雨水。这时鸿武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信。信是张静江从上海寄来的。张静江告诉他明天将告别父母,坐欧轮去法国巴黎,大概要坐三十多天;还告诉他随身带了四书五经,以及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并且希望他也读读《戊戌政变记》。
这天晚上鸿武回到家里,与沈鸿庆谈起了张静江,又谈起了张静江让他读《戊戌政变记》的事。两兄弟正聊得起劲时,父亲应酬回来了。他满嘴酒气,见两个儿子在客堂里聊天,便道:“阿爸回来啦!你们在聊什么?”鸿武说:“在聊袁世凯呢!”父亲道:“刚听说袁世凯将保定新军改编为巡警,派驻天津去,组成天津南北段巡警局了。将来我们这里也会有巡警局,有警察了。”鸿武说:“警察,就等于是捕快吗?”父亲道:“应该是。”鸿武说:“那徐阿宝这个衙门捕快,将来就是警察了?”父亲没再理鸿武,进卧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沈鸿庆照常去中西学堂上班。在学堂里,除了教书,他依然向日本教师由木荣子学习日语。他的日语进步很快,如果能被选中赴日留学,那么语言已经没有问题了。由木荣子平时喜欢收藏中国字画,喜欢沉湎于字画营造的典雅氛围中。那个雨中的黄昏,他们一起去字画店,两个人撑在一把油布雨伞下,细雨敲击着伞面的声音分外缠绵。在店堂里,由木荣子买回来了王羲之的书法字帖,经常在办公室里临帖,有时沈鸿庆和他一起切磋书法艺术。
黄昏时分,沈鸿庆与由木荣子又一次来到字画店。店堂里挂满了各个朝代书画家的赝品,真是琳琅满目。他们欣赏着一幅幅书法,沉浸在对久远时代的书法艺术中。由木荣子的耳畔,恍若响起了王羲之的声音,以及久远时代绍兴河流上叮咚的流水声。他的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而此时,店堂隔壁的茶坊传来丝丝缕缕的古筝乐曲。离开店堂后,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霞绚丽地弥漫。
沈鸿庆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父母在卧房里聊天,鸿武还没有回家,女佣素贞正在洗脸,邬爱香和女儿家辛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邬爱香怀孕三个多月,特别嗜睡。沈鸿庆洗漱之后,也早早地躺下睡觉了。然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有一种迷惘的感觉。他深知自己没有徐锡麟对时事政治的洞察和敏感,更没有蔡元培的才气磅礴和胸怀大志。他反省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虽然也有干一番事业的抱负,可是在他的潜意识里隐藏着狭隘的个人主义观念。譬如中秀才、赴日本留学等,实际上都是为了自己的个人利益。沈鸿庆这么想着想着,到子夜时分才朦朦胧胧地睡去。
第二天是端午节,每到端午节邬爱香都会去寺庙烧香。今天她和婆婆、素贞和女儿家辛一起去寺庙烧香。寺庙里烧香的人,络绎不绝。她们离开寺庙回家的路上,起风了,柳絮轻盈柔软地飘到她们的头发上,就像飘着白梅花一样。小家辛看到奶奶和姆妈头发上的白梅花,嘎嘎地笑着。经过一家油坊时,婆婆进去买菜油,邬爱香便提着物品和素贞抱着家辛回家去了。然而走到投醪河边,邬爱香遇到了沈鸿庆的日本同事由木荣子。他们只见过一面,由木荣子却能用流利的汉语叫出她的名字,让邬爱香感到十分惊讶。
由木荣子穿着白色衬衣,米色西装裤。白色衬衣的下摆,塞进西装裤里,看上去潇洒浪漫。邬爱香早就听说他喜欢字画,是沈鸿庆的日语老师,便笑着和由木荣子打招呼道:“您好,由木荣子先生!”由木荣子微笑着指着小家辛说:“这是你的孩子?”邬爱香道:“是,我家就在前边,去坐一会儿吧!”由木荣子说:“不坐了,我还要去字画店呢!”说着,由木荣子准备朝小街的方向走去。然而他突然道:“这附近哪里有茶馆?”邬爱香道:“那边就有茶馆。”邬爱香热心地引领着由木荣子来到临河的福来茶馆。
邬爱香回到家里,婆婆早已回来了。婆婆除了买菜油,还买回来艾蒿插在门楣上。家里的每一扇门,都被婆婆插上了艾蒿,很有一番端午节的气氛。黄昏时,一缕晚霞照在门楣的艾蒿上,发出灿烂的金光。这天沈鸿庆回家天已经黑透了,他满脸喜悦地大喊道:“我被选中啦!我被选中啦!”邬爱香道:“什么选中了?”沈鸿庆道:“赴日留学被省里官费选中了。”邬爱香道:“真的,那你要去日本了?”沈鸿庆道:“秋天开学,还早着呢!”邬爱香不作声了。其实,邬爱香的内心一直在矛盾中,平心而论,她并不想丈夫去日本,可是为了他的前程和家里的荣耀,她又鼓励他去日本。
吃晚饭时,邬爱香发现公公什么话也没说,空气沉闷极了,大家只顾低头吃饭。沈鸿庆也不敢再提赴日留学被选中的事,倒是婆婆开口道:“鸿庆被选中赴日留学了。”公公不耐烦地说:“去吧!都去吧!翅膀硬了,都飞走吧!”公公一发火,婆婆便不敢再吭声了。大家继续闷头吃饭,只是小家辛被爷爷的大嗓门吓得哇哇大哭。
一会儿,公公的火气消了。他一边喝酒一边对沈鸿庆道:“你是家里的长子,本该留在家里守家,既然去日本已成事实,那也只能让你去。只是阿爸舍不得你出远门,你孤身一人去异国他乡会受苦啊!”沈鸿庆听父亲这样说心里有些感动,那种血浓于水的父子之情顿时溢满着他的胸间。他对父亲道:“阿爸,我还没去呢!去了读完书也就回来了。再说男人怕受什么苦呢?好男儿志在四方嘛。”父亲听后说:“这是大道理,谁不会说?真要碰上自己家里的孩子,做父亲的都会这样。”
沈鸿庆知道父亲是那种家庭观念很重的男人。在父亲的影响下,他深知自己也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男人。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独立和自由。因此,他深知自己不能像徐锡麟那样对世界有更多的关注。去日本,也许是他跳出家庭观念,独立自主的最好途经,至少不用天天听父亲的教训了。沈鸿庆爱父亲,也怕父亲,但最想的是逃避父亲。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想去日本的原冈之一。
盛夏时节,天气格外炎热。邬爱香怀孕五个多月了,婆婆盼望她生个聪明的男孩。邬爱香想如果是男孩,那么全家皆大欢喜,如果是女孩,那就要她一个人承受婆婆的刁难了。没有丈夫在身边,她想象自己在婆家的日子便没有了依靠,不免沮丧。晚上躺在床上,她突然对身边的丈夫道:“你不去日本行吗?”丈夫说:“你又怎么了呢?都已经确定了的怎么可以不去?”邬爱香听丈夫这么说,呜呜地哭起来。女人就是这样反复无常。沈鸿庆被邬爱香的哭声弄烦了,但还是哄着她道:“你是最支持我、最理解我的妻子啊!怎么就变化了呢?别哭,我到了那里会给你常写信来的。”说着,沈鸿庆搂紧了她,把她拥在了怀里。邬爱香这才止住了哭,低声说:“你到了日本可不能找女人。”沈鸿庆哈哈笑了起来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才不让我去,我什么时候找过别的女人了?”
暑假前,沈鸿庆已辞掉了中西学堂的教职。这些天,他准备去拜访一些同事和朋友。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徐锡麟,一眨眼,又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他会面了。沈鸿庆买了两坛绍兴黄酒去徐锡麟府上,徐锡麟一见到他便说:“恭喜你!”沈鸿庆道:“你消息真灵通,我被省里官费派遣去日本弘文学院普通科学习。”徐锡麟说:“另外还有谁?”沈鸿庆道:“听说还有许寿裳、寿昌田等。”
徐锡麟一边与沈鸿庆聊着,一边引领他进客堂,并且喊着他的妻子王淑德沏来两杯龙井茶。王淑德是山阴富户人家的女儿,皮肤白白的,看上去养尊处优的模样儿,却是徐锡麟的贤内助。徐锡麟向王淑德介绍道:“这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沈先生。”
客堂里有一长排猩红色的楠木椅子,沈鸿庆与徐锡麟面对面坐着闲聊。徐锡麟聊到激动时,喜欢站起来踱方步。客堂门口有两棵樟树,茂密的树叶遮档了窗外的阳光。蝉在树上吱啦啦地呜叫,仿佛是给他们的闲聊伴奏。徐锡麟又聊了一些国家、民族和时事政治。沈鸿庆听后很有感触,虽然不知从何做起,但听徐锡麟兴致勃勃地侃大山是件长见识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沈鸿庆还去拜访了马用锡等。
离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沈鸿庆却有些依依不舍起来。毕竟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没有离开过父母的怀抱。尽管有由木荣子的指点,沈鸿庆的内心仍然有些惶恐。当然这内心的惶恐,他不会表露出来。邬爱香每次给他准备出发的行李,眼睛里都仿佛有小蝌蚪在浮游,忍不住时眼泪就簌簌地掉下来。
八月下旬,秋老虎大肆扬威。西厢房又热得像蒸笼一样。素贞每天用铁桶把西瓜冰到井里。黄昏时,东街上纳凉的人和盛夏一样多。沈鸿庆只要走在东街上,那些纳凉的邻居就会问:“快出发了吧?日本有多远?”沈鸿庆只是点点头,并不回答。他知道都是他母亲像个广播喇叭那样,说得整条东街的人都知道他要去日本留学了。
去日本留学毕竟是件光荣的事,大家的心情都不错。婆婆每天买沈鸿庆喜欢吃的鳝鱼,公公每晚都要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陪他喝酒。只是陪伴也是短暂的,沈鸿庆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他的行程是先坐马车去上海,再坐由上海开往日本的客轮。那天全家人送他上马车,父母妻儿的眼泪让他心疼和不舍,但他还是挥挥手告别了。马车一起步,他就听见母亲和妻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喊:“早点回来啊!”那一声声的呼喊虽然浸入他的骨髓,可他心里明白他终于跨出了家庭的羁绊,东渡日本去寻找自己的人生理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