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很实在,并没有过多的盘问就把几个面色疲惫的外乡人让进了屋。当然,王子明也并没有跟老人说实话。他只是说:他们路过这里,正遇到涨水,因不熟悉情况,他们的一个同伴落水受伤,希望能在老人家里歇上一会儿。
善良的老人答应了他们,还拿出了一条半新的毯子帮那个依然昏迷的人盖好。并为他们做好了一锅米粥,端出了咸菜。还特意嘱咐他们,吃完饭,可以睡上一觉,如果愿意明天走也行。
两天来的提心吊胆,半宿的疲于奔命,几个人真的已经很累了,很想睡上一觉。可看着那个被救起的人依然昏迷不醒,他们又哪里能睡得着。他们都为这个人而担心着,特别是王子明,毕竟是他冒着危险把人救上来的,他的心里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尽管这个人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但依然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宽阔而饱满的额头,堂堂正正的国字脸,浓密的眉毛,还有那微微上翘的嘴角都在展示着他的出众。可他的伤势也同样让几个大男人为之心颤。他的左肩肿胀而青紫,左眉梢处一条外翻着的伤口象婴儿张开的嘴。全身上下更是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和那些条条道道的伤痕。仿佛他被狠狠地毒打过。显然,他在水中经历了无数次的翻滚、碰撞、挣扎才最终被那棵大树托起,漂浮到那座桥下。
王子明小心地为他穿好衣服,并让吴欢帮忙,喂他喝进了半碗热乎乎的米粥。那人的喉咙本能地吞咽着,眉头也扭动了几下,之后就又恢复了平静,像睡熟了一样。
一直到了傍晚,这个一直昏迷着的人才皱动双眉慢慢地清醒过来。他睁开双眼木讷地环视着周围几个为他的醒来而兴奋的人,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好像他原本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伙伴,他就应该这么呆在他们中间。他这种理所当然,若无其事的表情把几个人都搞得莫名其妙。也许,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吧!想到这,王子明又喂他喝了一些开水,足足稳定了十几分钟,直到觉得他完全清醒了以后,才扶他坐起来,然后,王子明坐在他的对面,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王子明的脸上尽量带着笑容,口气也较他平时说话时平和得多。
听了王子明的问话,那人的脸上现出了一种茫然的神情,他木讷地望着王子明好像根本没有听懂王子明说的话,又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直到王子明又重复地问了两遍,他才不知所措又不知所以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莫不是吓傻了吧?”刘路抢先说,脸色也难看起来。刘路的话让王子明心里不耐烦起来。他板起了面孔,把两只有力的大手按在那人的肩上,让这个人正视着自己,然后声音严厉地问:“你听懂我说的话没有?你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王子明的声音越来越重。几乎是在质问那个人。可那个人依然没有回答王子明的问话,他只是把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脸色也越发的惨白、虚弱,好像随时都要倒下去。
“你怎么了?”王子明赶紧松开了手。他这才注意到这个人的右手紧扶着左臂,左臂不住地抖动着。王子明想到这人肿胀的肩膀,心里又自责起来。后悔自己不该去按人家的肩。
自责使王子明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他不再急于问人家叫什么,而是轻轻地解开了那人的上衣,想用浸了水的毛巾帮那人敷一敷肩膀。可还没等他把浸了水的毛巾放上去,就发现那人的肩膀有点不对劲儿。脱下上衣,两肩一对照才发现,那人的右肩正常圆润,而左肩则有棱有角,略呈方形。
“你们看,他的肩膀怎么了。”听王子明这样一说,几个人都向那人的肩上望过去。
“是脱臼,一定是。”吴欢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怎么敢肯定是脱臼?”许国伟不相信,连大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这么肯定。“我在杂耍班呆过,他们每天都把我的胳膊卸来卸去。很疼的。”想起那时的情形,吴欢忍不住直打冷战。
“你能治吗?”
“能,我还记得要领。”在几位哥哥面前,吴欢好像是在故意卖弄。
吴欢确实不是在卖弄,只见他像模像样地抓过那人的左臂,一手扶肩一手握腕,麻利地一抻、一转、一端、一送……可他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手法也未必正确,接连两次复位都没有成功。只急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面对着大家几乎无地自容。
而那个被吴欢治疗的伤者则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王子明赶紧扶住他,让他靠坐在自己的身上。
王子明感觉到那人身体的温热正与自己的体温融合在一起。这是一种久违了的亲切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王子明竟一时想不起在什么时候遇到过。在这种温暖、亲切的体验之中,王子明仔细地回想着……想起来了,那是小时候,在晚秋时节,与哥哥紧靠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那是在父亲重伤的那段日子里,在父亲的病床前与哥哥相依相偎时的那种感觉;那是在父母的坟前与哥哥紧紧地抱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那是自己许多年都没有再体验过的感觉了。
虽然这几年里,王子明与吴欢建立了兄弟般的感情,但吴欢是弟弟,更是个孩子。他需要有自己的呵护,需要自己的照顾,需要自己为他撑起一片明净的天空。在吴欢面前,他要时刻扮演着一个钢铁男人的角色,不能流露出半点的软弱和退缩。尽管他也对前景担忧,对现状不满,但他还要尽量表现得信心十足,豪情万丈。他要给吴欢营造一个好的心境,能让他像自己一样内心不时有阴霾出现。
缓了好一阵,那人才慢慢挺直了身子。冲着眼前的几个人笑了笑,像是感谢,更像是同老朋友打招呼。当他看见吴欢因为弄疼了他而内疚的神情时竟伸出右手握了握吴欢的手,目光里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看他恢复过来,几个人谁也不敢再提替他关节复位的事,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份本事。倒是不约而同地又问起了先前的话题。可无论大家怎么问,那人就是一言不发,好像他根本听不懂,又好像是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时地抬眼打量周围的几个人,好像尽量在回想着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他是个哑巴吧?”刘路说。“这回可真拣着个宝贝,又哑又傻。”刘路抱怨完就坐到了一边,不再理睬。
刘路的话象一记闷棍击在王子明的心头。这是他最不愿意承认,但又必须去接受的事实——这个人是个哑巴,而且不记得以前的任何事,包括自己的名字。
屋子里出奇的静,谁也不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只有吴欢悄悄地凑到那人跟前,望着那张年青而帅气的脸,轻声说:“你怎么会是个哑巴呢?你不应该是个哑巴啊!”那人嘴角抽动了几下,却又无奈地低下头去。
临天黑的时候,房东大爷又送来了饭菜。看见那个受伤的人醒了过来,大爷很高兴,诚恳地挽留他们住上一宿。并告诉他们,通往县城的公路有一段被水淹了,无法通车。要是想去县城的话,只有走着去。王子明谢过大爷之后掏出五十元钱塞在大爷手里,老人推辞不过也就收下了。
几个人确实累了,吃过饭,就各自铺开白天晒好的行李,和衣卧在上面。吴欢紧挨着那个不会说话的人。只一会,就各自进入了梦乡。只有王子明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他不愿忆起的却又时刻萦绕在他脑际的陈年往事便会浮现在他的眼前。让他回味,让他痛苦,让他自责。
王子明曾经有一个非常美满的家庭,有一对勤劳能干的父母和一个稳重聪明的哥哥,还有让他非常留恋的童年和少年。
那时,父亲是方圆十几里内手艺最好的木匠。每年都会有一半的时间被人请去做木匠活。在家时,父亲还会打一些时兴的家具拉到城里去卖,收入非常可观。母亲则是附近村屯中唯一一个有行医证的接生员,每年为人接生也有不少的收入。除去经济宽裕以外,他们家的其它方面也很让人羡慕,真是夫妻恩爱,父慈子孝。特别是哥俩的学习成绩,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名列前茅。
84年的秋天,王家更是双喜临门。那一年,哥哥被上海交通大学录取,而比哥哥小四岁的王子明也考上了哥哥曾经就读过的高中——沧州同森中学。那是省级重点高中,在沧州乃至河北都小有名气。沧州一带的学子都以考上同森高中为荣。因为那所高中的高考升学率一直保持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儿子们的佳绩,让父母特别高兴,特地准备了酒席,宴请亲朋。席间,一向争强好胜的父亲郑重向大家宣布,他要在两年之内再盖一次新房。那样等两个儿子都出息了以后,他和老伴就可以住在新房子里享清福了。别人都以为他是在说酒话,因为他们家的房子还不算旧。但只有他们自己家的人知道父亲说的话绝对不是酒话,想再造一次新房的愿望在父亲心里已经藏了很久。
新房终于如父亲所愿在王子明高二结束那年的假期开始时盖好了。为了这座新房,父亲没日没夜地忙了两个多月,他要赶在儿子放假之前完工,他要让儿子们放假回家时眼前一亮。
当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父亲扶着梯子准备从房子上走下来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竟连人带梯子一起从高处摔了下来。
这一摔,就是父亲三十年木匠生涯的结束,也是王家从此走向灾难的开始。
父亲的后脑正好磕在一段圆木上,当时就凹进去一大块。在医院里,父亲整整昏迷了十七天才醒了过来。尽管他头上破碎的头骨被子一块特制的塑料所代替,可他大脑内部的东西都无论如何也恢复不到他原来的程度。
父亲几乎无法和家人进行任何形式的沟通。他失去了语言功能,也失去了记忆,而且没有了思维,智商只相当于一个三岁的儿童,这还不算,他的右半边身子从此失灵。
面对着呆傻且瘫痪的丈夫,母亲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她几次要拔下父亲身上维持生命的管子,放弃治疗。
“我陪他一起去死还不行吗?”这是母亲在父亲住院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母亲是爱着父亲的,他们已经做了几十年的恩爱夫妻,母亲是不会忍心放弃父亲的生命的。但是,看着儿子们被丈夫拖累得神情恍惚,而且还要面临终止学业的可能时,她又怎么能不想到放弃丈夫的生命啊?!
“让我陪他一起去死!”这是母亲最无奈也是她感到最对得起儿子和丈夫的唯一办法。
是王子明和哥哥王子浩的苦苦哀求,才使母亲暂时打消了那个念头。也许是上苍被感动了,父亲的病情有了些许好转,恢复了一些记忆,也可以说一些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听得懂的“外语”。
父亲终于出院了。这时,王家必须面临一个重要而又残酷的抉择。哥俩其中的一个必须留在家里与母亲一起照顾父亲。留下谁,哥俩在父亲住院时就一直在争。他们都想把学习的机会留给对方,而由自己留下来协助母亲照顾父亲。
哥哥的理由很传统:“我是老大,父亲有病,我理所当然应该留下来照顾。”
而王子明的理由则更为实际:“哥哥已经考上了大学,而且已经念了两年,扔下太可惜。而我年龄还小,就是现在退学,等哥哥毕业,父亲病好之后再去上学也还来得及。”说这话时,王子明的周岁还不足十七。
母亲在几番艰难的取舍之后,终于同意了王子明的建议,让他退学回家,让哥哥继续完成学业。
当王子明去学校收拾东西并把退学的想法告诉班主任老师时,那个曾教过他哥哥的老师急了,竟冲着王子明大吼起来:“你疯了吗?你知道你能考上哪儿吗?你很有可能超过你的哥哥考上清华、北大呀!”王子明并没有向老师解释什么,他只是说他不想再念下去了,家里也离不开他。
临走时,他在学校的操场上转一圈又一圈,说真话,他真的舍不得离开学校,离开老师、同学。可是,他又必须选择离开。这就是他必须面对的命运。
老师并不甘心,几次去找他,想劝他回心转意,并想告诉他的父母,他们的儿子是被定为冲刺清华、北大的学苗来培养的。可是每次王子明都态度冷冷的把骑车几十里赶来的老师挡在了门外,根本不让他见自己的父母。渐渐的,老师的心凉了,也就不再来了。
之后的两年,王子明除了照顾父亲之外,还在附近的砖厂干临时工,没日没夜地推砖、码垛,挣钱养家。除了维持一家人的基本开销外,还能为哥哥寄去一些必要的生活费用。
两年里,父亲的病情没有什么好转,母亲的身体却又大不如前,这些都让王子明感到难以承受。特别是看到昔日的同学考上大学之后,他更感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艰难劳累的生活和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使王子明时时感到烦躁和压抑,脸上也失去了以往的笑容。在他离开学校两年之后,他背着父母悄悄走进了考场。他并不是想真的去念大学,只是想试一试自己的能力,看看自己与别人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他失败了,当他的母亲从邻居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整整哭了一夜,她怪自己拖累了儿子,怪自己没有给儿子营造一个好的生存和学习的环境。
哭过之后,母亲说出了一个让王子明震惊的秘密,他——王子明并不是他们夫妻的亲生儿子,而是她妹妹的孩子。
当年,她妹妹因为找了一个成份不好的丈夫,结婚没多久就因为被红卫兵操家而住到了她这个唯一的姐姐家。而妹妹的丈夫——王子明的亲生父亲则因为受不了批斗的折磨,没有和妻子告别一声,就远走他乡。
王子明的亲生母亲因为忧郁成疾,在生下王子明没有多久就撒手西去。临终时将才几个月大的王子明托负给姐姐、姐夫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