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朋友们便对梦溪说,你再不能拖着不查病,万一。世界上不懂的事原来这么多,譬如怎么挂号、计价、付款、取药、空腹查这,空腹查那。我的女友Li是牙医,给我们一一指点迷津。梦溪做了肠镜,我请她先去问一下医生。她出来时脸色不大好,我心一沉,是不是照出什么病了?她说没事,是她觉得有点累。可她一直说她身体好好的。我一直欣赏她在医院过道里走来走去如晨风掠过地面,如白云拂过蓝天。她怎么说起累来了?我说你没骗我吧?她说:“这么说吧,就是我动了手术,梦溪也不会动手术。”Li笑,我也笑。谁动手术她也不会动手术。她的心地和体态都像天使,天使总是给人带来福音。几次下班后去找她,空寂的门诊部里,她总还在给病人做牙。她说她不忍心下了班就走。
梦溪检查结果出来了:肠粘连。梦溪很豪迈地说只要不是肿瘤。什么病都不是病。只要再活五年就可以做很多事了。
我立即做心算,再过五年,他五十八岁。又一个傍晚Li来电,说她昨晚在家看报,一转身胸部撞上写字桌,痛。今天去外科一查,医手说有核祧大一个肿瘤,叫立即住院,明晨手术。
当晚梦溪和我叫上出租把她送往医院。
第二天晚上去病房,她身上插着管子不能说话。惨白的手搭在床上。她费劲地竖起手指,和我们打了招呼。我太熟悉她的手指。听说她拿了住院证后并不去住院,而是径直回到牙科门诊给病人做牙。用她的手指,穿她的穿了一辈子的白大褂。有一次我说我从来没见你穿过好看的衣服。她说还有两三年她退休了,要穿好看一点的衣服。接她去住院时,她只让丈夫提一塑料脸盆和牙具。我说衣服呢?她说用不着了,只能穿医院的衣服。
我的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活得很认真的朋友们,我希望你们再多一份认真:活上一个六十来岁,让一生的积累再有十年灿烂的喷发。
我从什么报上看到过,现在一些国家六十岁还箅中年人,上海的平均年龄好像已到七八十岁。
刚写下这篇心里话,接到西安男友长途,问梦溪身体如何,说他以为他自己就是消化不良乏力,可是校医一定叫他做肠镜。他一直没工夫去。
他要教学要带研究生。他今年四十几?Li突然从病房来电了,人家借了她一个大哥大。她快活地在电话那边连连喊喂喂喂!我更快活地喊出Li,Li,Li!好像两只最快活的小杜鹃。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我们有了全世界最开心的事。我们的潜意识里,或许都想到要在她能够欢笑的时候尽情地恣肆地笑个够。再过些天,她就要动第二次手术了。
没钱的单身汉
在火车上遇到一位几年不见的北京朋友。他对面的座位正好空着;我坐过去,几句话下来,我们好像已经驾上语言的超音速飞机,飞回北京,飞到一一前方被什么不明障碍物挡住了,一个人站在我们跟前,直直地看着我,把我一下从超音速飞机上拉了回来。他一言不发,一无表情,就是这么持续地直直地看着我。倒好像他是个机器人,别人只给他配置了一个动作:看。他那长长的双眉连在一起,像一根稀拉的粗绳,箍住了他的额部,箍住了他的表情。虽无表情,也能感觉到他的不友好。可我又没法破译他这一脸密码。他倒是说句话呀。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要看到2000年吗?旁人说话了:他是要我离开座位。哦,这座位是他的。可为什么不能对我开个口?为什么不能施放出几缕笑容?因为座位是他的就可以作神圣不可侵犯状,神圣到不屑于对我讲一个字,露一丝表情?回到北京,打电话到某酒店,找我爱人。他在那里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就是不知道他住哪个房间。这好办,问酒店总台就行。接电话的是位男士,说“不知道”。那声音,拉长而低哑而阴郁,好像从什么荒僻而神秘而阴森的黑洞里递出来的。我说我丈夫叫什么名字,来开一个什么会议,今天上午报到的。那黑洞口又递出沉沉的几个字:“住这儿吗?”我一着急,声音就提高8度,变成女孩旳声音。女孩的声音与那黑洞口的声音交替着,如同阴阳界的对话。我说是住你们宾馆的,我爱人在哪我不会弄错的。那黑洞口乱草杂陈,阴风凄厉:“男的还是女的?”我爱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是女的还是男的?
电话线的那端到底是个什么人?我想起有的惊险电影一直不让观众知道真正的杀手是谁。杀手打电话时,镜头总是只拍他的嘴匆话简的大特写,叫人始终猜不透这压低了嗓门阴沉着嗓门说话的人到底是谁。
这位“杀手”说话,能少一个字就少一个字,能省一点气就省一点气,绝不对他人付出一丝热气。一个活人而不见热气直冒冷气,恐怕不能算作健全的人,恐怕有一种心理残疾,或叫精神残疾,或可叫作冷心病。冷心病程度有重有轻,不过己是常见病。
一天中午去一家小书店,书店静悄悄。开票的趴在拒台上瞌睡了。不趴下的也大体处于无知觉状态。好像这个小书店的人都被高科技冷冻起来,约定多少年后再启封回到人间。我拿了几本书到开票的小姐前,请她开个票好交款。她恋恋不舍地让脑袋小别交叉着的胳臂,慵懒地看一眼我的书价,梦游般拿起笔开了票。全过程像无声电影,不发一声。我再去书架前看看有什么可买的书,在这个了无声息的所在,真正是如入无人之境。我拿起一本新版的《傲慢与偏见》翻开看我熟悉又熟悉的开卷第一句:“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
突然人声大作,妤像全体冷冻的人到了约定启封的时刻,一下都活了过来。个个说话底气十足,全带了扩音器似地嚷着,围着一个男人。郑人看上去像外省人,穿着寒酸,可能是位没钱的单身汊。
原来他把一本小书揣衣服里了。“你干什么吃的?”一个个扩音器全打开了。那位可怜的没钱的单身汉,说他只是把书揣在衣服里,并不是想偷。扩音器立刻一片嚷嚷。我记不得嚷些什么,反正还是干什么吃的一类,音董比着开大。
我想,这位没钱的单身汉可能是想不掏钱揣本书走,是不对。但是,人失理就该受辱吗?
为什么不可以轻轻把他叫到店内办公室,轻轻告诉他喜爱读书很好,但是不能偷书,希望你记住这一次的错误,所以罚你加倍的钱。或者再多罚多少,就是不该羞辱他。面对一个犯了错的不知所措的弱者,得理的众入群起羞辱之,这很英雄很伟大吗?同样是这些人,如果面对一个持刀抢劫的凶汉,能不能群起而攻之呢?
当然,面对弱者一展自己的英雄伟大,毕竟可以荻得一种快感。羞辱弱者更可以使自我伟大感膨胀起来。于是在这个片刻,整个店堂人人成就了英雄业绩,个个眼里放光脸上放彩,除了那个没钱的单身汉。
本来是他不对,可是我的同情心在他这边。因为他受'到的羞辱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过错,因为他如何被辱也没人同情他,因为冷心病患者已经太多了。
幸福的热汗水
登机的时间到了。候机室的出口处如同千条河流汇大海,曲里拐弯流过来。有隙就有水,交流、撞击、融汇。你的肚子贴着他的背,他的箱子击着我的腿,油腻腻的胳臂那个挨着热哄哄的胳臂来,幸福花开靠的是热汗水来——热汗水。
这是南方的机场。出了候机室门口,在毒日头下走出几十米,到了飞机弦梯下。又是千条河流汇大海的波湖壮阔。人们汹涌着让空姐撕登机牌,推推搡搡拥拥挤挤无间无距。本来人与人的距离感,是一种文明度。除了夫妻可能无间,人与人是有间的。我没有人贴人的嗜好,于是不断有人加插到我前边,快捷得叫我看不见。超音速的东西,肉眼就看不见了,就可以用来隐身子。当我突然醒悟到已经不知有多少隐身人插进我前边时,我对又一名隐身人说:对不起,我是在你前边的。
我向空姐递去登机牌。说时迟那时快,我左后一人伸出茁壮如铁杆的胳臂一下把他的登机牌塞进空姐手中,好像从我左侧横下一道栏杆,好像左边即有火车驰来所以横下栏杆待火车驰过方准我前行。
如果人们做公益的事能有这样无缝不入无孔不钻无机不趁无所不用其极的劲头,那我们的种种不如意不尽意就少有多了。我想在尚无这样的素养前不妨先有这样的规定:排队时人和人之间必须保持距离,避免箱包对人体的騷扰或人体对人体的騷扰。
进机舱又是一团挤,挤一团。有一名壮汉脱去上衣,油黑的光身子上只有一根粗大无比的金项链。上飞机如果规定行李只准放进自己座位那一格不准放进别人格里,或可减少一个挤的原因。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在个人利益面前奋不顾身勇在直前,即使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利益。譬如早进晚进机舱起飞时间是人人一样的。
终于能够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坐了。容国团的名言是:人生能有几回搏。我在千条河流汇成大海的热浪翻腾中已经搏了又搏,如今觉得人生能有几回不搏?很好,空中小姐送报纸来了。怎么好像看过了?十来天前我在离京的飞机上得到的也是这一天的报纸。
南方的朋友把我和梦溪送到机场。每个办手续的窗口前都排着一串汗人儿。排到我们,梦溪向窗口递去机票,我把行李箱举上窗旁托运行李的传送带。窗口里的人发出一声:拿下!为什么叫拿下?可是,在这里,窗外的人得命于窗里的人,我只好把箱子拿下。拿上或拿下,于我都得吸足一口气,哼唷拼出全力,举一次重。
原来行李得打包。打得好好的行李还须由机场再捆扎一次。我们赶紧拖着行李裙从队伍里挤出来,是的,赶紧,因为这一切都是不由分说的,因为只有赶紧去打包,才好赶紧再返回来重新串进那一串汗人儿后边。
打包,交款。我们的海南男友和梦溪一上行李箱再去排队。我和女友站着一起摇头,一起皱眉,一起出汗,一起淋滴。
一会儿梦溪跑来说什么二十元。什么什么?什么二十元?我们买机票时已经交了保险费了,机场管理费,还要交什么钱?梦溪说他怎么知道?窗口里还让交二十元行李保险费。说着他像接力赛那样一把夺过我递给他的钱转身就跑。
梦溪和男友在窗口办妥了手续,拿到了登机牌。总箅这下真的和我们的男友女友再见了。潇洒的男友和娴静的女友陪着我们着急流汗,都已似从水里捡起那样湿琳淋皱巴已不成模样了。我们难过地向“难友”再见了又再见,挥手了又挥手。走到查票口,检票者说要什么什么。什么?要保险费?行李保险费?机场管理费?我们乱翻着手里捏的一叠票据。入家说不对,说还要一人交十五元。这又是什么钱?又得上哪儿交?还要从队伍中出来?为什么?这里没有为什么。排在后边的人叫我们快快快,我们惶恐地慌乱地从队伍中撒出。
梦溪把他手中的行李交给我,说快拿钱,多拿几十元钱,不知还要交什么钱呢,说着跑去找交钱的地方。
后来我看这次交的票据,叫综合服务费。让乘客拖着拎着行李在三十几度的没有空调的拥挤不堪的屋子里奔来奔去地一次一次一处一处地交钱,叫做综合服务。
再一次排进检票口的队伍,再频频回头,再与友人笑笑,再互道再见,再再挥手。男友说这下总可以走了。梦溪说不一定吧,说不定又要撒出来交钱了。我记下这件去年的事,希望已成往事。
九月中旬陪妈妈去沪三天,办一些没有办过的事,见—些没有见过的人。一位老朋友对我说广深圳已经过时了,现在逛街购物要到上海。当然,这只是他的一种情感的表达,一种上海人谁不说俺上海好谁敢说阿拉上海不好的发烧语,不过他是醒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