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女性似乎与文学有天生的缘分。老一代的作家如冰心、庐隐、丁玲以及张爱玲等不说,就是在教条主义比较厉害,槁文艺比较困难的那些年,女作家如菡子、刘真、茹志鹃等的作品还是比同时的男作家的作品可读性强一驻。她们的感情、触角还是要细一些也敏锐一些。她们的人情味相对来说要浓一些。她们的作品的个人性、个人特点相对来说要突出一些。她们的假、大、空相对来说要少一些调子低一些。还有那个年代的动不动致文学与作家于死地的姚文元式的棍子,以及在文坛上钻营投机蝇营狗苟的混混,其中女性可以说是比例小得多。
女人心软,心细,感情化,神经质,与男性比较,不那么社会化与政治化,所有这些从某种角度来看是“缺点”的东西,也许对于槁文学是优点,至少有成为优点的可能。
于是,进入新的历史时期以来,张洁、谌容、叶文玲、陈祖芬、张抗抗、王安忆、铁凝、残雪、方方、池莉、赵玫、黄蓓佳、范小青、陈染、毕淑敏、陆星儿、王小糜、王晓玉、胡辛、边玲珍、迟子建、徐坤、徐小斌、蒋子丹、张欣、林白,包括昙花一现的徐乃建、刘树华等;一大批不同年龄与风格的女作家脱颖而出,崭露头角,吸引了大量读者的兴趣与海内外学人的注目。我曾经半玩笑地建议另外成立一个女作家协会,免得与吾辈须眉们搀和在一起,吾辈又写不过她们,给人以文学圏子与体育战线一样,都是“阴盛阳衰”的印象。
有一些女作家善于写社会性的题材,善于客观观察与描写、叙述、解剖,在她们的作品中深藏着创作主体,也许你乍一看看不出她们的作品的性别特点。这也是本事。对于她们来说女作家也是作家,就是作家,用不着特别强调那个“女”字。当然,从她们的作品中,仍然可以感到她们、选材相对的比较单纯,她们抒写人物的心理特别是女性人物的心理比较细腻。
有一些女作家虽然也是在解剖分析,但是她们更喜欢在貌似客观的叙述之中尽情发挥自己的女性的眼光与心得,津津乐道地以一种女性的方式娓娓谈心,絮叨而又亲切自然,天真而又独具慧眼,自说自叹自美自足。她们愈来愈老练地扮演着一个天选的聪明但是不失温雅善意的女性叙述者的角色。
更多的女作家在选材上艺术处理上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女性的优势与特色。她们明确地承认自己是女人,宣告自己是女人,有自己的特殊的问题与感受。她们有许多话要说。她们描绘了色彩斑斓的女性世界,她们传达了微妙灵动的女性心理,她们激荡着热烈执著的女性爱怨情仇。她们常常比男作家更加大胆地坦露胸臆,揭露伪善,表达苦闷,呼唤知音;她们也以常常比男作家更加尖锐泼辣的调子抨击男权中心的文化与秩序的对于妇女的极端下公正。读她们的作品你会感到她们有时坦率得近乎愚傻,热烈得近乎爆炸,忧郁得近乎自戕,勇敢得近乎以身试陈法陋习。她们当中的某些人甚至以一种神经质的乃至歇斯底里的感受与路径来宣泄她们的忿懑与痛苦。她们在艺术上相对更加重视感觉直觉,不拘一格。她们可能缺少思辩的爱好却更加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的限制。她们的表现可能引起某些人的不安。她们会受到各色的误解乃至新一代的“四铭先生”、“高老夫子”们的污辱诽谤。然而,她们对于新时期的文学空间的开拓的贡献是无法比拟的。现在毕竟不是阮玲玉被“舆论”逼死的时代了。她们还是非常幸福的。读者应该感谢她们,作为同疗,我也深深地感谢着她们。
值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在中国召开之际,河北教育出版社决定出版这一女作家作品系列,侧重于年轻与新秀女作家,这个点子很好。我支持他们的工作,并被拉去忝列什么主编,其实没有做什么工作。由于时间仓促,谁入选了谁没有入选,既有偶然因素也有技术原因。它只是全国数百家出版社中的一家出版社的一个匆匆编成的丛书,只是一家之编,与百家争鸣中的一家之言差不多,未必有足够的代表性,更谈不上二十四K的权威性。作品可以百花齐放,选本至少也可以十花齐放。“红罂粟”聊备一格,但愿抛砖引玉,引出编选得更好的白牡丹、金菊花、松、竹、梅系列来。幸勿求全责备,作者幸甚,读者幸甚,出版者幸甚。
一九九五年一月
当一回主持人
明天是七日。七日上午第一场会议要我和T君主持。这是一个关于台湾诗坛伉俪罗门和蓉子的国际研讨会。我在参加会议前没有读过他们的诗。我在参加会议后便把罗门、蓉子的多种诗集珍放在床头了。
我一直特怯场特怕出头露面特拿不出去。一想到明天要我当主持人,便有一种绝望感。唯一的办字是推给T君说话,我只坐她身旁喝矿泉水。
现在我和T君面对面站着。
我说我从来不讲话的。T君说她所有的场合都不讲话。当然,此时我们的对话只是一种情绪的表达,不具准确性,不能用于公证。看来我是碰到对手了,好吧,一平。
我说我从来不爱开文学会,这次是破例来的。T君说她从来不开会。二平。
我说我没有读过人家的作品。T君说她今天才到会。三平。
或许还是太多的女性惯于把场面腾给男性,我们真好像只要不当主持人,让干什么都行。
T君强攻一球:你要推我主持,我明天只好装病。我怕T君是做得出来的。我做不出来。为了罗门、蓉子,为了这个会议辛辛苦苦的操办人,也为了各种游戏规则或是仁义道德。好吧,T君四比三险胜。我只有豁出去了。人有了视死如归的决心,倒也平静下来。我想起女英雄就义前平静地梳梳头。
七日早晨醒来,想到上午第一场会议有三位演讲人,要我——介绍。可我对那几位异国他乡的诗入教授一无所知。天!
我,我今天不去吃早餐。这里的早餐没什么吃头。昨晚吃得太饱。友人送我一串香蕉还没动过,吃两只就行了。简直一下子可以说出一百条不吃早餐吃不下早餐的理由。好像,还有第一百零一条:是不是和一会儿的主持有什么关系?
离开会还有一小时,得找些事做使自己无暇顾及一小时后必定要降落到头上的苦难。
我冼衣服。把洗脸巾也两面抹上肥皂搓洗。终于以必死的、人生自古谁圯死的大无畏走向会议室。临时打听谁谁是那三位演讲人,再一一请他们写几句简介给我。然后,该上主席台了,还是断头台?
坐在主席台的正中间,也不知该干什么。过了会儿,有一个声音轻声提示我:该宣布开会了。我逐一介绍第一场会的三位演讲人。第一位台湾诗人丁先生,是华盛顿大学博士,与罗门同是海南文昌县人。第二位演讲人也是华盛顿大学博士,与丁先生是同学。第三位演讲人黄先生,是新加坡作家协会主席。我虽与他坐在主席台上才认识,不过半个月后我要访新,正甚新加坡作协邀请的。我们几个一溜坐在主席台上,还都有点沾亲带故似的。更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在新加坡国际作家周的第一次演讲活动,正巧又是我与黄先生、丁先生一溜坐在主席台上,好像是一种轮回,华人胜界又大又小。相遇相识就是缘。
第二位演讲人快讲完时,有人递我一条,让我念香港一位教授的贺电,提醒我这第一场会后要休息十分钟。我照本念完贺电,又照本宣布休息十分钟。但台下无人走动一无动静。唯一动的是眼睛,眼睛都瞪大了。哦,我糊涂了,第三位演讲人还没讲呢。
台下大笑。我慢半拍地也大笑。这一笑好像把一辈子的紧张都释放了出来。
会后T君作殷勤状,说要为我开矿泉水瓶盖。我笑:光这不行,要给我精神賠偿费。
后来与丁先生黄先生在新加玻“轮回”时,我们已成最佳拍档,演讲兼调佩,轻松又愉快。事先我没有准备,抑或是觉得并不紧张毋需准备?于是想起为我开矿泉水的了君或许应该是我付她一笔强制培训费?
深圳不相信牢騷
雨笔直地下,不是成滴,不是成串,是一根根雨,雨柱。这里很多人在阳台上装铁栏杆,如今从天上直到地下的雨柱雨栏杆,把我住的二十七层的酒店关进了雨笼子。
我下到一层走到大门外,街道已成汪洋。贴着墙跟拥挤着望洋兴叹的人。在雨柱的压迫下,人们几成海底一族。路边的山地车只露出两个弯弯的车把,像两只露出水面的牛角,又像是山地车全靠这两只牛角来呼吸来维系生命。一辆庞大的铲土车,独家新闻般地做水中行。铲出成排的积水,洒在海底族身上。大家笑着叫着逃开去,生怕被雨水卷下海洋。人行道已如海滩,满是海浪卷上的漂流物:饮料盒、可乐瓶、方便面碗、香港百佳连锁店的购物袋。街对面两个美丽的电话亭还亮着灯,如玉立的靓女。水快浸没她们的腰际,她们如慢慢淹进水中的美人,死也死得优雅。
除了我,再没谁哀伤美人之死。海底族里有的是大哥大。一个胖墩把丁恤撩起在鼓鼓的肚子上方,祐大哥大随便地插在短裤后边的腰际。好像插着一把黑折扇。单看这海底族那漂流物,也能知道这一幕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大概是一九九四年的深圳。
一九九四年八月六日下午的深圳,好像被万千雨柱按进了水里。停在街两边的轿车,水早已没过了轮胎,眼看就要没脖子。汽车快淹死了。从来深圳满街的轿车,好像这座年轻的城市驾着很多很多的车才开出一个裙圳速度。不能想象有一刻突然没了轿车怎么办?怎么办?就在轿车“淹死”的同时,板车、手推车和各种简陋的怪车全活了。乘客在手推车上打着伞,站着要倒,坐着太湿,蹲着又酸,跪着要滑。然而车夫们用川话、用湘语、用天知道哪一省的口音不依不饶地要高价。水涨钱高。鼓着腰包的车夫们,塑料披风随便地搭在肩上,极英雄地由着雨淋。
夜来了,天黑了,水深了。板车推车已经在这风雨几小时里,增加了许多聪明。好比人在战争中会很快成长。有的板车上绑了一只单人旧席梦思床垫,上边可以稳稳当当坐三几个人。有的推车上绑一块板子,再在板子上绑一只扶手椅,乃至两只单人小沙发,真是雅座。也有绑一只拐角沙发,沙发环抱一对俊男俏女,像情侣席。看客们认真叫着:好车,好车!倒好像来了一辆深圳老板的宠物奔驰,‘上了牌照的新车是一百三十万元一辆。
如今的宠物是争奇斗俏的八月六日的新产品。一张竹门上平放两只轮胎,连船带座都有了。一块木板子下,绑两只废油筒,成一漂浮的船。推着船在水中行,比拉车又要省力许多。还有人在水中推着一大块石棉板来了,石棉轻,不需要绑油简。大家笑:太便宜这小子了。
我忽然想起昨晚在电视上看到几个人谈潘金莲。一女士说如果她是潘金莲,用今天的观点她会爱武大。一是因为今天流行丑男,二是因为今天的餐饮业很能嗛钱,武大也是搞餐饮的嘛。那么,潘金莲要是八月六日晚到深圳,她当爱上焦点人物雨中明星板车夫。
一辆板车的轮胎出了毛病,站在“海滩”上的海底一族冲他喊:不要紧,你已经把一辆板车的钱挣来了。喊话的也是什锦口音:上海的,西北的,广东的。板车夫说他还得挣多多的钱,还在和乘客讨价还价。大家笑道:“薄利多销嘛。”这时就见街对面出现一行人,摆渡的生意又来了。大家齐喊板车夫:有情况,快去对面!板车夫一下给喊懵了。有入急得冲着车夫大喊:八袼牙路,还不快嗛钱去。明儿一早水退了就没这钱赚了!
就听海底族用各种地方口音在评点:“只要需要,深圳就会产生新的行业。”深圳什么事都可以造成发财和发展的机会。”“深圳有机会就有人抓住。”
此刻的海底一族好像是一个来自全国的资深评审团。深圳不相信牢骚。解放的精神和独立的个体,使中国人重新拾回了勤劳和智慧。
不搭界地想起一首歌的第一句:我爱那祖国的蓝天。蓝天幻化成湖光山色,幻化成一袭湖绿的超短连衣裙。连衣裙上边是一个洁白纯美的脸,好似一支水仙花。我的目光赖在这位绿衣少女的身上了。她也在看我,我们的视线在空中打了一个结,她笑笑地走来:你还没有坐上摆渡车?我说我就住在这酒店。她说你是不是常来深圳的?我说是。她说她是旅行社的,与很多酒店经理熟,以后来深圳就找她订酒店,可以打折。她的机号是多少多少。我说记住了你快走,要不天更黑了。深圳的水仙花也懂生意经。她笑笑地坐上一辆手推车上的一张高背椅,一双纤纤玉腿毫不在乎地浸在污水里。只把BP机小心地别到连衣裙的领口上,准备人在BP机在。
小杜鹃
梦溪腹痛数月,不过他那干部医疗证是从来不用的,好像很有一股活着就不进医院的劲头。一年一度的检查身体我们也不去。事情那么多,如果查出什么病来怎么好?不如不知道。
总有人说腹痛不止可别是肿瘤,梦溪说不会。每天午夜后,楼群里我家他那大书房的灯光总是最精神最挺拔。他坐在电脑前,一手按着腹部。我说万一会不会呢?他说再说。
我们按兵不动的时候,他的一位男友不由分说地进了医院:肿瘤。四十几岁,妻冇长年慢性病,还有年迈无力的老母和岳母。每晚儿子做完功课后,他挪开儿子的课本铺上行己的稿纸,写文章。别人说他人好文章好,我知道池呔未吃过安当劳。
水后看他时。他竞是一下瘦了许多,冴体好像飘在床亡。我说及刚才在报上读到他的一一篇文章。他眼睛笑着亮着。他一直是笑若说活。不过只有此刻他的眼睛是亮亮的。
刚才他认真讲的气功呵休养呵,其实也都是虚空,唯文章是他的真魂。
想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