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长白山下寻访到这个半人半蛙的。干这种营生,梦溪和我是最佳拍档。再多出一个人,或会多出一句话:“捡这个有什么用?”那天正是三十多度的高温,又值中午,梦溪正费劲地拖着一块近二米长的大桦树皮,树皮中间有个一、团糟的大树结‘梦溪请林场二人帮忙把树结锯下,他再把烂污污的树皮和朽水铲掉,一个半人半蛙便“剖魄而出”从此我们再右不上根雕、景泰蓝和其他工艺品。那呰两好也出句人工,也可以有箏二个,而捡来的树根树结,都只有这一个,每一个都是“海内孤本”。
我家是个“移民社会”。树们石们来自东南西北。那些一人高的奇异树枝总使我想起我的壁虎生涯。那回我贴在山壁上大张着双臂一手紧抓住一根树枝。汉脚摸索着找不到一处可以踩稳的下妒处。只能如一只大壁虎似地趴在那儿不动。那七是四川防龙山海拔三千来米的原始森林,有积雪。而我从摄氏二十二度的金沙江畔这奔这里,只穿着牛仔裙和长丝袜。山蟹卜、横陈着去年突犮的泥石流冲下的树木和石头。我左边大半米处。是悬崖。当地人老田说掉下去没事的,会挂在山壁的树丛上。天,那还不如当大壁虎。原始森林的树们第“次见到长丝袜,好奇得这个拽一下那个勾一下的。我那丝袜,上上下下的洞,如成串的眼泪,向我哭诉那些野性未泯的树们。可我又有什么办法?一路上,我倒是用充当拐杖的一截树枝击过苔藓。在原始森林,任何树木小草都比我有生命力,除了苔鲜我谁都不敢碰。
老田在枝杈间穿行,树们一看见他身上那件熟悉的羽绒衣就恭恭敬敬地闪开。他下到我身旁,张开手掌放在我的脚下,做成两个踩脚点。叫我踩着他的手掌下。我不忍往他手上踩,可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继续当大壁虎了。
下了“几级”,我抓住的一根树枝断了,我也如折断般地掉了下来。我一步一滑地走,几次“马失前蹄”地跌倒。我不能再走了,可又不能不走。我觉得大脑中枢已经不能支配腿,腿不是自己的,自己已经没有腿了。我觉得身子这么重,身上一定还有可以扔掉的东西,臂如,耳朵。此时只需要眼与手脚。手脚用来走路攀援,眼睛用来搜寻石头和木头。珍奇的木石,喜欢躲在常人不去的僻静处,等待真正的知音。
原籍卧龙原始森林的树们移居我家后,常常告诉我,人只要增加一点点精神,就可以得到多少生活的体味。
每次迁移树们石们,我和梦溪又扛又拎走走停停,成了快乐的啰嗦。有一回“十一”前机场检查很严。我们拎的全是脑袋般大的石头。我们把石们放在大连机场检查处,一位检查员双手举起一块石头做砸人脑袋状,一边用眼睛问我如果上机后用石块砸人劫机怎么办?我用嘴回答他,说你看看我们两个像不像劫机的?我从他柔和下来的眼神中知道他看出我们不像劫机的但又怎么能证明我们一定不劫机?我只好指着梦溪说他是专门研究石头的。梦溪可不敢再做演义,他慌乱得两只手翻着转着想说什么却不知要说什么。检查员看着这位愚不可及的“石学家”直笑,说你们进去吧。我们像漏网的劫机者那样庆幸而侥幸地拎起石头就走。
这些石,是我们在大连一个游人不到的海滩上捡来的。有渔人在捡海货,我们捡石——取自然肌理,取质感偶尔也拣起一块满滩皆是的海带,皮子似的光洁而有韧劲。我们嚼起来。海滩上能嚼的东西太多。我拣起一块石头,竟也蛋糕似的金黄且夹心,绿得我真想咬一口,如果牙齿比石头更坚硬的话。
更令我难忘的海滩在海南的三亚。一到牙龙湾,只觉得如同叫了一声石门开,无尽的白沙滩上是无尽的贝与石。梦溪到此意即,一路捡去。我喊他,喊声撞在风壁上连回音都没有。我想,现在我首先要捡起的是他。
当晚我看天花板的圆饰像圆贝,电视中的帆船像海螺,叠好的餐巾像大贝,无论看什么都在我的视像中变成海滩上的石或贝。我一晚上都惦记着两块半绿半白如林立石壁的质地极好的石,一时抱不动,放在游人不会到,海水到不了的一处滩上。第二天清晨便去那里寻找。但是昨日的滩呢?昨日的浅滩上处处有冲上的石,今日竟一马平川似地铺着厚厚的、平平的如熨过般的沙。无一石,无一贝,一夜之间大海就吞吐了一海湾的厚厚的沙波?那半绿半白如林立石壁般的景观,也只是瞬间的存在?昨天,已了无痕迹。大海是所有包容里最大、最宽容的。最宽容的,也是最有力量的。
大海如不尽的浪涛那样给人不尽的思考。我们把大海捡回家后,放在梦溪的大书房,把森林搬进我的小书房。我的写字桌上方,挂一盘不加工、不上漆的一百五十年的杜鹃花根,像两只斗兽在角逐,又似两头情鹿在交合。这是超乎名家真迹的大自然的真迹。资料柜上有一个如同背龟行人的树根。背龟人本来规格很高地放在大书房条案上,半人半蛙一降临,只好请它屈尊移至我的小屋。好在小屋里堆放着很多树们,不管情鹿还是背龟人都会感到回归森林的怡然和阔大。梦溪在海边写作,我在林子里写作。梦溪潜入中国文化的海洋深处,再往下潜,再往下潜,忽有所获,一个猛子钻出海面,急急走向我的森林。我正在森林的静谧中了解我的采访对象,忘却了森林之外还有海洋。
好吧,休息会儿。我们便去磨搓半人半蛙。我们手上的气进入它的体内,它的肌肤日益光泽。不知会不会有一天它突然活了,突然动了,突然走了呢?
潇洒傻一回
无论如何,春节总是一个节日。放假放得最长,冰箱里最是熙熙攘攘,物价要涨也好歹得过了这几天再涨。年纪嘛,皇帝与庶民一样,每人加一岁,绝对平均老少无欺。春节属于每一个人。
春节历来从零零落落的鞭炮开始。鞭炮我从小就讨厌。倒不是现代文明意识的超前觉醒,而是怕响声,包括也怕街头的爆米花。一九八四年写过文章希望取缔鞭炮,虽然明知鞭炮怎么会被取缔?每年燃放鞭炮,重温我们祖先发明火药的自豪,重享我们古代文明的灿烂。现代文明嘛,至少我们有越来越多的钱买越来越响的鞭炮,至少我们燃起了越来越灿烂的愿望。
然而,一下子,鞭炮说取締就取缔了。平平静静,就像全国取消粮票。世上很有些好像不可能的事,真要做,原来并不难。一直不做,就一直觉得是不可能做成的。
春节,提醒我看到自己节日意识的弱智和低能。前不久在深圳阳光饭店与友人共贺元旦。自助餐厅像个气球种
植园。屋顶上密植着气球,还有两大面用气球“砌”起的墙。自取水果的长桌上方飘动着丰硕的果子般的大气球。在这里吃饭,主要是吃气氛吃气球。深圳与香港的界限曰见模糊,节日气氛比内地要浓。好像内地越来越过圣诞节送情人卡吹蜡烛吃蛋糕的时候,海外过节偏偏比中国还中国。人们总是追求那够不着得不到的,即便好像得到了,事实上在得到的同时追求的目标已经前移了,已经又够不着得不到了。
这几年春节,我或是大病或是南下。今年决定不南下而旦尚无大病,就想可以做事。我认真会做的事,也只有一件:写和读,终归离不开文字。春节这几天我可以做多少事?或者说我做事难道就差春节这几天?差这几天就能把事做完了?还是多做这几天事情更做不完?
不过如何想做事,也不会放弃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大年夜全家傻笑着看这台晚会,这是真正具象的过年了。虽然常常烦俗的小品庸的相声平的歌唱。虽然常常由傻笑变为傻瓜一觉得不好看了还看,不是傻瓜吗?然而一年一度在电视机前懒洋洋傻乎乎无所用心好吃懶做低思维高卡路里头脑空空大腹便便,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晕乎乎飘忽忽的,忽听电视机里有人喊我,就是说有人在喊亲爱的观众们当然包括我,说春节到了。哦!是了,零点了,我飘飘悠悠地从旧年进入了新年。然后呢?
然后晚会就要结束了。春节就要结束了。常常有一种看完了中央台的晚会春节就结束了的失落。因为于我,春节还有什么呢?春节果真到来之时,感觉里春节已经结束。或许,人之所以不安定不安分,就因为在获得的同时又有了新的失落。
于是又会带着新的希冀,在又一个除夕到来之际,傻笑着懒在电视机前,赖在电视机前。哦,潇洒傻一回,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