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济仁一行,外出调查和旅游回来,已到炎炎七八月。此时,文化大革命已经爆发,各种消息不断从北京传来。列车上粘贴着各类标语,“炮打司令部”“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坚决贯彻十六条”“破除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等等,标语口号满天飞。头戴红卫兵帽(军帽),佩红卫兵袖章,打着小红旗的红卫兵,或三五成群行走,或上街游行,或冲击党政机关。又是火热的夏天,真是热闹极了。
赵济仁他们的专案组刚刚外调回来,本应静下心来分析研究案情,整理调查材料,写调查报告,向上司交差。未料红卫兵冲击党政机关,机关处在停顿半停顿状态,在如此乱哄哄的情况下,哪里能安静下来,专案工作无果而终,不了了之。
一日上午,又来了几十个红卫兵,强行冲入赵济仁他们所在的办公楼,要揪斗党委书记。他们听说党委书记是个大胖子,就到各处寻找大胖子。先在一楼一间一间的办公室里寻找,一楼搜寻完又上二楼,再三楼、四楼,每间办公室都寻找完了,仍未寻找到大胖子书记。又到单身宿舍、车库、机关食堂寻找,终于在伙房里找到了一个大胖子,并说:“你这个当权派、走资派,原来躲藏在伙房里,冒充炊事员!”不由其分辨,绑架上就走,押解到机关操场的临时会场,就要批斗。
党委机关职工都来看热闹。韩克常在机关食堂就餐,认识大胖子炊事员,便挺身而出,面对揪斗的红卫兵说:“他不是党委书记,是食堂的炊事员,是马师傅!”
“你胡说,”红卫兵道,“你这个保皇派,走资派的忠实走狗,你想包庇走资派!”
周菊英也出来作证:“他确实是炊事员马师傅。我们在食堂吃饭,是他给我们打饭的!”
其他围观的人也纷纷出来作证,为马师傅解围。
这一来,致使红卫兵很尴尬:“原来闹了个大笑话。我们再继续找,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信找不到当权派、走资派!”
一次未找着来第二次,第二次找不着再来第三次,红卫兵天天冲击党委机关,寻找当权派,闹得党委机关乱哄哄的,哪里能够坐下来办公,机关处于瘫痪、半瘫痪状态。
赵济仁这个专案组,本是个临时机构,人员也是各单位借调来的,是根据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需要,执行布置的临时任务。党委瘫痪了,请示问题无人理,汇报工作无人听。赵济仁想:既然临时任务无法执行,何必白泡着。而本单位的工业生产耽误不得,便把专案组的事情与人员、托付给副组长万健华,让他守摊子,自己回本单位抓工业生产去了。
为了应付红卫兵的冲击,党委机关领导私下授意窦春芳等成立机关红卫兵,配发红袖章、红卫兵帽子等,轮流值班巡逻,保卫党委机关。
学生红卫兵又来冲击党委机关,揪斗党委书记,窦春芳带领机关红卫兵进行阻拦。哪里能够阻拦得住?学生红卫兵人多势众,强行冲击,并且辱骂机关红卫兵是“胡子兵”“保皇派”“走资派的忠实走狗”等等,不一而足。
机关红卫兵眼睁睁阻拦无效,且落了“保皇派”“胡子兵”“忠实走狗”等等一大串帽子。窦春芳心想:现在兴的是造反有理,造反派吃香,党委给了我什么好处?并未给我一官半职。党委书记被动挨斗,四处躲藏,我为什么替他们巡逻值班?出力不讨好,且落了一大串骂名,值得不值得?北京传来的消息都是“造反有理”“炮打司令部”,我凭什么保卫他们?何不反戈一击,当个造反派,多吃香,多显赫!何必受这种窝囊气!他想到这里,顿时心明眼亮,眉飞色舞,来了精神,便主动去找学生红卫兵,供出了专案组的工作情况,提供了党委领导的动向,取得了学生红卫兵的信任和器重,并接受学生红卫兵的指示:一方面仍然接受党委的授意,表面上虚于应付,掌握情况;另一方面,向学生红卫兵提供情报。窦春芳暗自得意:我可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两头都不得罪,左右逢源,两头都有好处。
由于窦春芳向学生红卫兵提供了党委书记的去向,党委书记被揪去、被批斗,党委机关瘫痪了。机关干部虽然每天来上班,但并无正常的业务工作,到办公室转一圈后就自由行动,或参加本派别的活动,刷标语、写大字报,从事集会、示威游行;或四处去看大字报、收集传单、小报,分析形势,决定自己的行动。窦春芳也一样,天天这样,月月如此。
深秋的一个上午,窦春芳在街上转悠时,见有人在散传单,便主动要了一张。一看大概,却得到一个消息: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组织外地高等学校革命师生,中等学校革命师生代表和教职工代表来京参观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通知》,细看内容:在京逗留时间为四天,目的是“参观北京各学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支持北京各学校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受中央领导同志接见”“来京参观一律免费乘火车”“来京参观的生活补助和交通费用由国家财政开支”“到京后伙食、住宿由北京负责安排”“自带简单行李、衣物和碗筷”等等。
窦春芳得到这个传单如获至宝,深信不疑,高兴得疾走快跑,回到家中先让妻子胡艳丽看。
胡艳丽看后略一思考且怀疑道:“现在的传单、小报太多了,真真假假满天飞,谁晓得是真是假!”
窦春芳辩解道:“谁敢造党中央国务院的谣,你不信我信!”他拿着传单去找周菊英看。周菊英粗略一看后说:“我也听说了,是有这回事,考虑一下再说。”
窦春芳又持传单找着了韩克,韩克看后回答说:“规定得一条一条的,有鼻子有眼,看来是真的。”并反问道:“你去不去?”窦春芳回答道:“这么好的事,机会难得,当然要去!”
窦春芳又去找任沛,却未找着,再找万健华。万健华说:“上面是有这个精神,通知是真的。不过我不能去,我大小也是个中级干部,头上有顶小小的乌纱帽,不像你们头上啥帽子都没有。你们要去,随你们的便!”
于是,窦春芳联络了胡艳丽以及周菊英、韩克,开好介绍信,收拾好简单生活用品,于十一月中旬一个上午来到了火车站。但见车站广场人山人海,挤来挤去,进了候车室,亦是人满为患,寸步难行,排长队等候。待一批又一批的人挪走后,于下午终于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车。车厢里更是水泄不通,别说没座位,就是过道里、座位的靠背上,都站着人、坐着人,都是去北京的红卫兵。窦春芳四个人好不容易挤了个座位,由两个女同志轮流着坐,两个男同志只能站立着,坚持了一天一夜,才到北京。
一下火车,就看到红底黄字的“红卫兵接待站”巨幅横幅。还有“欢迎毛主席的客人”“欢迎外地红卫兵参观北京的文化大革命”等等标语。他们四个人朝红卫兵接待站走来,两个女红卫兵接待了他们,查看了介绍信,又发了证件,由两个男红卫兵引他们及其他一些外地红卫兵到一所中学,分别男女,安排到两间教室的通铺上。再领他们到学校的食堂吃了饭,又召集他们在所住教室里开会。
只听那个红卫兵讲:“欢迎你们来北京参观文化大革命,欢迎你们支持北京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让我们团结起来,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有什么问题请提出来。”
窦春芳问:“红卫兵的精神是什么?”
仍是那个女红卫兵回答:“红卫兵的精神就是造反!毛主席说过,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我们是毛主席最忠实的红卫兵,一定要最忠实地执行毛主席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既然把反造起来了,那么,就要一反到底!”
另一个男红卫兵补充道:“要在‘造反’二字上下功夫,要敢想、敢说、敢做、敢闯,敢革命,一句话:敢造反!”
胡艳丽接着问:“造反有理有什么事实根据?”
北京女红卫兵回答:“事实根据就是毛主席对造反有理大字报的支持,北京红卫兵给毛主席写了信,并呈上造反有理的大字报,毛主席回信‘热烈支持’,并写道‘凡是采取同样革命态度的人,我们一律给以热烈的支持’。另外还在天安门城楼上,接受红卫兵给他佩戴红卫兵袖章,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并对林彪说,这个运动规模很大,确实把群众发动起来了,对全国人民的思想革命意义很大。这就是‘造反有理’的事实根据。”
周菊英又问:“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什么?”
又是那位女红卫兵回答:“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破四旧,立四新’,即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立新就是创立和形成无产阶级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一切带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东西,都在破除之列。我们要向旧世界宣战,批判和砸碎‘四旧’,让无产阶级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占领一切思想文化阵地!”
还有一个外地红卫兵提问:“如何解释发生的打、砸、抢、抄、抓现象?”
北京一个男红卫兵回答:“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旧的不破,新的立不起来。反映封资修的报刊杂志、书籍、店铺招牌、教堂庙宇,以及人们的飞机头、螺旋宝塔式发型、火箭尖头式、高跟皮鞋、西装、牛仔裤等等,这些都是封资修的东西,一律都是要破除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要彻底铲除这些封资修的温床和苗子。‘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在‘破四旧’的过程中,发生这样那样的过激行为是难免的,红卫兵的革命精神不是糟得很,而是好得很!”
周菊英又问:“中央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政策是什么?”
北京红卫兵回答:“这个问题很重要,周总理于1966年9月11日,对北京红卫兵代表做政策问题讲话指出:
“一是要团结大多数,依靠左派,教育、争取中间派,孤立极少数的资产阶级右派。
“二是分清敌我。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打击谁、依靠谁,毛主席讲过多少次了。大家要好好学习《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
“关于‘地富反坏右’,不是一般出身不好的都打击。一般在城市里落了户的,不需要马上赶他们走。如果逃亡的地主有血债,或有现行反革命活动,应查有实据。右派分子有两种,已经摘了帽子的,不能还算右派。对于资产阶级,批判的是资产阶级思想体系和不法行为。如果他们守法,就不要打倒、抄家,还有选举权。
“取消定息的问题,要经中央讨论,人民代表大会决定,主席批准。已经领了的,退回去也不好,因为这是合法的。
“知名人士、民主人士,年岁大了,你们一天去几次,他们受不了。是否应该去,要商量一下。如果打、搜查,那就是法律制裁问题了。
“三是文斗武斗问题。《关于无产阶段文化大革命的决定》规定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社论也讲了。搞武斗是不对的,武斗只能体罚,文斗才能攻心。要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解放军对俘虏官兵都不打骂。
“讲话还指出,既要革命又要生产,不能停止生产。服务业也不能停。否则,吃什么?用什么?”
红卫兵反过来又问:“你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韩克道:“我最关心的是,毛主席什么时候再接见红卫兵?”
所有在场的人都热烈鼓掌赞同:“对对对,什么时候接见我们?”
“具体时间我们也不知道,”北京红卫兵答道,“要等中央的通知,到时候会告诉你们的。好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会后你们自行参观文化大革命。”
窦春芳他们来北京参观文化大革命,是个笼统的模糊的打算,也无人引导他们,可以说是盲目参观,与其说是参观,倒不如说是旅游,走一步,看一步。或者据道听途说,哪里热闹往哪里跑。
于是,他们到各处看大字报,听大鸣大放、大辩论。到北京的当天下午,来到一所据说是红卫兵的发源地的中学。胡艳丽、窦春芳就近看大字报。韩克举目四望,见操场的主席台下,围着一大群人,出于好奇和凑热闹,挤进里面欲看个究竟,周菊英也随后跟来。挤进去一看,好几个男女红卫兵在殴打一个男青年,打人者你一拳我一脚,拳脚雨点般落在被打者身上,边打边骂:“狗崽子”“老子反动儿混蛋”。被打者从不还口,抱着头缩作一团,只有被动挨打,没有还手之举。韩克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过去,路见不平,禁不住叫喊起来:“要文斗,不要武斗。”且重复着大声喊。周菊英一听是韩克的叫声,心想:不好,会惹麻烦。
果不其然,这一喊叫不打紧,却将打人者吸引了过来,抛下被打者,向韩克扑过来,团团围住他,吼叫道:“保皇派,资本家的乏走狗!”边骂边打,拳打脚踢起来。韩克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并未意识到这个后果,也未做武斗的准备,冷不防挨了许多拳脚。周菊英为他捏了一把汗,欲喊又不敢喊,欲制止又无力,只有眼睁睁看着韩克挨打。
可是,韩克原不是被动挨打之辈,倒是功夫在身之人,顿时反应了过来,看准瞬间,右边打来,向左一闪;左边打来,向右一闪;脚踢来,他蹦地一跳;向头打来,他迅速下蹲。闪、攒、挪、腾,一连串动作,打人者的拳脚一个个落了空,不是跌倒在地,便是打在同伙身上,反而处在被动和尴尬境地。但是,韩克也无意主动出击,他心里很清楚,决不参与武斗,便趁着主动,瞅准机会,按住围观的周菊英的头部,纵身一跃,跳出了围斗人的圈子,大摇大摆地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