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的感情极为丰富,他热情、善良、真诚、敏感。当初恋爱时,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什么品位的姑娘面前才有价值。尽管他是军人,但桃运盛开,他最终选定了未婚妻后,其他四个姑娘都潸然泪下。他曾感到内疚,很快又安慰自己。他认为婚前应充分的选择和了解,况且他和她们没有一点越轨之举。未婚妻被他爱得神魂颠倒,完全成了他的俘虏。可在结婚四年后的今天,离婚也成定局。妻子让他转业,他不能没有部队,妻子不能没有他。他想也是,一个天生丽质的青春少妇,空守闺阁能没外遇吗?他后悔,恋爱时多了一条标准:漂亮。或许他放弃包括妻子在内的五个俊妞,而在六十分左右选择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可那时毕竟年轻。哪一个年轻人不爱美呢?尤其是军人。他还后悔,没听妻子的话:要个孩子。不过他并不是一败涂地,他爱过了,爱得轰轰烈烈,他和妻子的爱情决不亚于美国影片中落入爱河的男女。这总比没有爱情地厮守一辈子强多啦!他想为了这身军装,丢了妻子,那他更得干下去了。他干下去并不为了当官,而是对军营生活的迷恋。
但谁也看不出他的婚变。他的桌子上还放着妻子的倩影。
19
宗政是九点半到舞厅的,正值那曲《黄河大合唱》刚开始,他便邀苏怡雯跳了起来。这是宗政和苏怡雯的拿手好戏。跳几步,宗政就让苏怡雯在舞场中独转,一圈,二圈,三圈……立刻舞场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不时有人喝彩。苏怡雯脸上泛起了红晕,赧然地看着宗政,宗政说:
“别怕,好好跳,高兴吗?”
苏怡雯微微颔首。
“来,走交叉。”
整个舞场中只有他们一对,成了表演了。
“再转。”宗政说着,右手稍用力。
苏怡雯又翩翩旋转,一圈,二圈,三圈……掌声喝彩声四走,苏怡雯高兴得脸红眼烫,盯住宗政,宗政想,看到她粲然的笑容真难得,这或许是她一个月来第一次畅笑。宗政让苏怡雯跳完这曲出去,他想趁她高兴和她好好谈谈。
月明星稀,空气中弥漫着白色的雾岚和潮气,海浪揉碎了月光,哗哗拍击着堤坝。隐隐能看见远处的军港轮廓。黛色的山峦起起伏伏像条巨蟒静卧在那里。
苏怡雯望着远处的海面,海风飘起她的衣角、裙子。
“你应该面对现实。不应过分沉浸在悲哀里。你不应责怪你母亲,要理解她,世界上最痛苦的莫过于军人的妻子……”宗政忽然打住,盯住海面上那个碎月亮叹了口气。
“你说的轻松,理解?轮到你头上你能理解吗?”苏怡雯喃喃地说。没回头,依旧望着遥远的海面。
宗政猛地一颤,痛苦立刻溢满了胸。他抬眼盯住苏怡雯的背影,良久,低沉地说:
“她马上要和我离婚了。”
苏怡雯倏地转身,盯住宗政,慢慢地眼里涌上泪:
“对不起指导员,我……”
宗政叹口气:
“人生就是这样,活一辈子,坎坎坷坷永远不断,我今年三十三岁,就经历了婚变,友情的背叛,精神的拷问,灵魂的侮辱。不过,我活的很真诚,我认认真真地度过了每一分钟,从不虚度。我还是相信我那个信条,创伤和苦难是生命的财富。人活的太顺了,实际上就是平庸,平庸地活一辈子,那我情愿去死。怡雯,你二十一岁就面临着这么大的苦难、悲剧,这确实很痛心,但你不能因此而消沉下去,就像你所说的想到死,那太不应该了!决不能再有这种想法,我们决不能被苦难打败啊!我们应该更真诚地生活,走好生活的每一步。生活常常会冷落我们,但是我们决不能冷落生活!”
苏怡雯忽然哭了起来,她不清楚为什么要哭,她觉得胸中有一团东西膨胀开来,在滚在搅,搅得她心发酸,只有哭才好过些。
“好了,别哭了。”
苏怡雯一听,突然趴在宗政的胸膛上,越哭越厉害,用拳头猛敲宗政的胸……
20
宗政送苏怡雯回去后没有马上回宿舍,他在大操场上转,月亮孤冷地照着他的身影。刚才的谈话,揭开了他心里的伤疤。他才发现他有多爱妻子啊!他知道,今晚上毁了。
“指导员。”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唤他,他转过身,是李轩。
“睡不着,出来走走。你怎么不睡?”宗政笑着问。
“也睡不着。”
李轩也笑。
“那我们一起走走。”走了十几步,宗政说:“你看这月亮多圆。”
“但更多的是不圆。”
宗政转头看了李轩一眼。良久,问:
“明天有信心拿第一吗?”
“指导员,不谈工作好吗?”李轩低下头柔弱地说。
“怎么啦,李轩,有事吗?”
李轩没说话。他们走了大半圈。
“指导员,我……你有心事。”
“没有啊。”
听了指导员的话,李轩心里涌起莫名其妙的委屈。
“指导员,你不真诚。”
宗政看了一眼李轩认真的样儿,笑着说:
“嘿,人活着总会遇到点不顺。”
“指导员,能和我谈谈吗?把我看成你的朋友。”
“嘿,我指导员一点点小事不值得跟你谈。”宗政故作轻松地说。
“指导员……”李轩忍住泪,语调温情,“和我说说吧……”
李轩的脸上充满着执著。
宗政盯着李轩,良久,他发现今晚上李轩这张脸更成熟,更迷人,更坚毅了。一瞬间,他产生了对李轩倾述的欲望。多年后,他都不明白当时他怎么会这样,他一直为这倾述感到羞愧。他说:
“你想听?好,说给你听,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说了。”宗政走了几步,问:“李轩,你觉得我活得顺不顺?”
“不顺。”
“怎么看出?”
“你从机关下来当指导员就说明问题了。”
“这是工作,那其它呢?”
“也不顺。”
“为什么?”
“你很少收到你妻子的信。你桌子上的妻子照片正好作了反证。”
宗政惊愕地停住,盯住李轩,他感到难堪。
“指导员,你告诉我好吗?这样你或许心里好受些。”李轩柔弱而又不可置疑地说。
宗政长叹一声,这是男人痛苦的全部表现,宗政说:
“都是一个情字啊!婚姻裂变是因为她忍受不住那种对我的极度思念。我们感情太好了,物极必反。工作落泊也是一个情字。那时我在机关,局长很赏识我。我年轻,大学毕业,能写,能应酬,有组织活动能力,有创造性思维。我正得意时,碰到一个姑娘,她是我朋友的未婚妻,那时她快结婚了。”
“她漂亮吗?”
“还可以,有点凶相,颧骨略高,没你漂亮,我和她认识也是她男的引见的,事情结果,有点让人产生引狼入室的感觉。可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你相信我会是狼吗?”
“我不相信。”
“她快结婚了,可好像并不快活,我老是从他们俩那儿得到他们吵架的信息。一吵架那姑娘就跟我倾诉。我自然开导她,每次都让她开心回去。那时我正恋爱,智商极高。现在想想我错了。我应该不说话。多次以后,那姑娘不吵架也找我了。有一次,我们犯了一个错误。”
宗政停住,望着月亮。一会儿又说:
“我急了,问她怎么对付她丈夫?”
“她说她有办法。”
“没多久,他们结婚了。结婚没几天,有一次当着我的面,他们大吵一架,是为钱的事,以后越吵越烈,又一次,她把我带到她家,我又犯了错误。可是女人是水,水化万物。只有关云长、武松不被水化,我又算什么呢?应该承认我……很喜欢她。她找我摊牌,我不同意。那时,我和妻子感情正浓。我对她只是喜欢。后来,她绝望了,告诉了局长。”
宗政说完感到很累很累。
“女人为了感情会不顾一切的。局长不错,事态收住了,让我下到基地,基地又让我下来当指导员。”
“你妻子和你分手就是因为这?”
“不,那是四年以前的事,要因为这早分手了。”
忽然李轩话锋一转:
“你爱苏怡雯吗?”
“怎么会有这个问题?”
“你回答我。”
“我是指导员,怎么会有这个问题?”
“那好,今年让她退伍。”
“她本来就想走。”
“不,她肯定想考学。”
宗政疑惑地看着李轩。
“指导员,你别鄙视我,我看到海边的事了。”
宗政惊惧地瞪眼看李轩。忽然李轩抽泣起来。宗政一下子明白了一切。他脑袋快裂开了。他想,他痴迷的军队生活快结束了。
21
周毓玮翻来覆去睡不着,磁带也听腻了。她翻身下床,敲响宗政宿舍的门。这是她第三次找指导员。
“谁?”
“我,周毓玮。指导员,我有急事。”
“明天不行吗?”
“不行。”
“等着。”一会儿,宗政出来了。打开连部的门。
“什么事?”
周毓玮低头,看着脚上的拖鞋,说:
“指导员,阅兵完了,我想回去。”
“你没假期了。”
“我有事。”
“有事也不能回,当兵四年了,这规矩你不懂?回去睡觉去!”
宗政有点不高兴。周毓玮没动,发急着说:
“我是有事!”
宗政愣住,坐回椅上:“说吧,什么事?”
“我父亲被抓了。”
周毓玮盯住宗政,把信给他。信很短,宗政看完后低沉地说:“小周,你别难受。”
“我要回去。”
“可你回去一点没用。”
“我还有自己的事情!”
“你有什么事?”
周毓玮看他,急促地吐出四个字:
“我怀孕了。”
宗政如五雷轰顶,他张大嘴,瞪着眼,脸煞白,仿佛面前站着个外星人。他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出现遇事变得浑身发冷不知所措。好长时间宗政才缓过气来。他实在想不通周毓玮如此坦然地和他说这个事。
“多长时间了?”
“五个多月了。”
宗政的愤怒一下子被一阵心绞痛取代。五个多月,再过两个月可以生了。只有引产,多么残酷的刑法。
“你为什么不早说?”宗政压低嗓门吼道。
“来了三份电报,你都不让回。”
“为什么不直说?”
“我说的出吗?”周毓玮眼里噙着泪。
宗政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他猛烈地抓自己的头发。眼泪竟夺眶而出。良久,宗政无力地说:
“你坐,坐。”
又过了一会儿,宗政平静了些:“你准备怎么办?”
“流掉。”
“家里知道了?”
“不知道,电报是朋友打的。”
“还有谁知道?”
“阿雯,刚才我找过她,是她让我说真话的。”
宗政又一次紧闭双眼,眼泪滚落下来。
“你爱她吗?”宗政低缓地说。
周毓玮点点头。
“能告诉我吗?”
“你不说,是吗?”
“我不说。”
周毓玮说出了一个宗政熟悉的名字。
“明天,阅兵,你别去了,休息。”宗政极度疲劳地说。
“不!我要去!我来当兵,就是为了锻炼的,大阅兵就是最好的锻炼!”
宗政胸中闪过一叠周毓玮训练时的情景。
“身体能行吗?”
“一个月都训练了。”
宗政无语。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明天,阅兵完就走,叫苏怡雯送你。别回家了,你父母经不住。到我家去,我父母退休了,会照顾你的。给你五十天。保证休息,别落下病。若不行,来电报,续假。”
周毓玮点点头,眼发花。
“一定要养好啊!”宗政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周毓玮用力点点头,眼泪也滚下来。
“但是,你,还是,犯了,纪律。”一会儿,宗政又说:“这有五百元钱,就算我去看过你了。”宗政泪流满面。
“指导员。”周毓玮哽咽地说,接过信封。
“睡觉去吧。”
周毓玮深深地向宗政鞠了一躬,走了。宗政像生了场大病,他靠在椅背上,虚软无力。猛地,他一拳打碎了写字桌上的玻璃板。
22
第二天,阳光灿烂,温暖宜人。主席台上方悬挂着横幅:海军第七舰队十一大阅兵。大操场四周插着五彩缤纷的旗子,主席台上坐着一排将军,有总部首长,海军首长,第七舰队首长。机关各部长坐在两边的观礼台上。三十个待检阅的方队在操场外静候。第七舰队参谋长庄严宣布:阅兵开始。乐队即刻奏起分列式进行曲。
一个中尉举着军旗,两个上士握着冲锋枪。正步走入操场,紧接着方队开始入场。讲解员用老象牙似的厚润的嗓子讲解着。
女兵方队排在最后。一色的刘海,一色的口红,一色的白军装,隐露出一色的红胸罩,一色的蓝军裙,一色的宽腰带,一色的白手套,一色的黑靴子,英姿勃勃,威风凛凛。宗政用坚毅的眼光扫视方队,脸上充满信心。女兵们用饱满的眼神饱满的胸脯告诉他:指导员,你放心吧!宗政的眼光特意在苏怡雯、李白玲、周毓玮、卫景宁、红红、刘歆的脸上游过,又在周毓玮脸上注满深情地看了一眼,周毓玮坚定而含情脉脉地回视宗政。宗政眼神涌满不易察觉的痛苦。
宗政走到方队前面,含笑着冲副连长米彤和李轩点头。
“米彤、李轩,看你们的啦!”
“指导员,你放心!”米彤微笑着坚定地说。李轩用力点头。宗政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真的拿第一又能真的说明第一了吗?宗政心里涌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情绪。
女兵连入场时,分列式进行曲似乎更响更有力了。播音员那老象牙似的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我们第七舰队女兵连是一支光荣的队伍,她们长年保障着第七舰队的有线通信,她们多次完成了重大军事任务,她们曾被全国妇联评为全国三八红旗单位,她们多次受到军委、总部、海军、舰队的表彰,这是一支光荣的队伍,这是一支美丽的队伍,这是一支英姿勃勃的队伍,这是一支充满朝气的队伍。瞧,她们来了,步伐矫健,精神饱满,充满青春活力。我们预祝她们取得更大的成绩……”
“向右──看──”
“一──二──”
“跨、跨、跨、跨……”
李轩清脆的口令,女兵们的高频分量及皮靴有力的脚步声传遍四面八方。
女兵连走过主席台时,李轩和苏怡雯都看到了那二只红嘴相思鸟朝山上树林飞去……
1991年10月2日—10月22日
宁波东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