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内,八仙案几上摆满了美酒佳肴。村里的长者、亲朋、好友都早早赶来送行。在这片土地上,韩愈的进京,不仅是韩家自己的事,而且也是全村所有人的头等大事。因为在这个村子,从来没有人参加过赶考,这是开历史先河的事,因此人人的新鲜感、兴奋感都浓浓地笼罩在笑眯眯的脸上。人们像过节一般地前来祝贺、送行。一张张笑脸、一碗碗水酒、一句句祝福的话,暖流般地沁入到韩愈的心田。韩愈笑着、说着、饮着,对那一碗碗寄托着无限期望的酒碗,理所当然,来者不拒!
太阳一竿子高时,韩愈要起程了。
他背起行囊,遥望远方。他相信,此行一去定会吉星高照,不久定将捷报飞传。
这时,郑夫人牵来了一匹马。这是一匹雪白、高大、鬃毛油亮、打着一串响鼻儿的骏马。
郑夫人把缰绳递到韩愈手中,轻声道:“退之,上路吧!”
韩愈愣了,脱口问道:“哪来的马?”韩家的窘迫,他一清二楚。
“不需多问,只管上路吧!”郑夫人含笑微微,就像一位送儿远行的母亲。
“嫂嫂j我……”韩愈只觉得热血冲顶,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退之,家中的事不要多虑,考举要紧。记住,一心不可二用!只是日后一人在外,事事要多加小心,切不可由着性子来呀!”郑夫人语重心长,再一次提醒韩愈,泪水忍不住又流下了她清癯的面颊。
韩愈立时泪流满面。他伏身下跪,哽咽道:“嫂嫂,你的养育之恩,再造之恩,容愚弟日后再报!”说罢,他转身对前来送行的乡亲们深深地拜了又拜。然后便翻身上马,策马扬鞭,头也不回地顺着大道飞驰而去……
韩愈咬着嘴唇,强咽下顺颊而下的苦涩泪水,心中念道:嫂嫂,珍重!退之我取了功名,一定会回来报答你的。我若能高官厚禄,定要向圣上请个旌表,让你英名百代,万世留芳!
春日融融、柳色依依,那一日,韩愈的心情好极了。
天生我才必有用l韩愈欣赏李白,崇尚李白,他常把李白的这句诗当做座右铭吟诵。这一会儿,他更是得意非凡,有感而发:我年十八九,壮气起胸中;作书上云阙,辞家逐秋蓬!
韩愈就是带着这样一种自由、自在、自信、自傲的心情进京赶考的。
远方,晨光熹微,朝霞抹出一道灿烂的血红。韩愈伴着嚷嚷的马蹄声,闻听阵阵的马铃声,踌躇满志,奔向那同样灿烂辉煌的理想世界……京城,“祈福”客栈,行人南来北往,热闹非凡。
韩愈像往常一样要了些简单的饭食,边吃边无心地听着两个同桌食客的对话。
那俩人肤色一黄一白,同样是一袭衣衫,一卷书囊,俨然也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模样。
白脸斜了一眼黄脸道:“考什么?这还用问!重要的名目也就是那八科嘛!”
“哪八科?”黄脸一脸的疑惑,不知道是真愚还是装傻充愣。
白脸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真是根木头,怎么这等货色也敢来考举?他咂了口酒,慢条斯理道:“老弟,你听好了,这考举的八科就是:秀才、明经、进士、明德、明字、明算、道举、童子。这里面最难考的,也是最有出息的当然非进士莫属了。知道吗?若能考上进士,将来可以进吏部!进刑部!甚至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官做宰相呢!你看看这当今的达官贵人,哪个不是走的这条路!”
“可是,我听说进士考试是百里挑一的。凡夫俗子谁人敢考!”黄脸显然是没有信心。
“是啊!要么怎么叫登龙门呢!没听说吗?‘及第进士,俯视中、黄郎;落第进士,揖蒲、华长马。’进士及第可以算是一步登天呢!”白脸书生摇头晃脑,卖弄之时一脸的憧憬。
“此话怎讲?”黄脸的确好像有点木。
“这意思是说,及第的进士傲气得很,朝廷的中书省和黄门的郎官都不在他们眼下。就是落第的进士也很了不起,见了蒲州、华州等地的州县官,作个揖就行了。”
黄脸咂了下舌:“这么厉害呀!敢问兄长,今年准备考什么?考进士?”
“岂敢岂敢。令弟呢?考进士,还是选明经?”
“彼此彼此!”黄脸连连摇头。
韩愈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和这等酸腐秀才一起考举真是丢人。他正准备离去,突然那俩人下面的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便不由得停住脚步,驻足聆听。
“要想考进士,非得要有柳宗元的才气才行!别人,难!”
“哪个柳宗元?是那个13岁就给皇上写奏表,惊动了整个长安城的‘神童,柳宗元吗?”
“正是!正是写《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的那个柳宗元。他现在就住在长安。听说也准备应举呢。等着瞧吧,今年的考举,他定会榜上有名,说不准还会夺头名呢。”
“可不是,少年神童!谁人敢比?”
啊!韩愈一怔,像触动了敏感神经,又坐了下来。
韩愈仰慕柳宗元由来已久。
幼时,兄长韩会和柳宗元的父亲柳镇交好。他常听兄长谈起柳镇,谈他的人品、才华,谈他的刚直不阿、浑身正气,谈他是当今少有的清廉官吏。韩会说起柳镇的儿子柳宗元则更是眉飞色舞、赞不绝口。他说柳宗元天资早慧、聪明过人,将来定能成大气候。韩愈听了颇不以为然。他猜想这可能是兄长借题发挥,激励他上进的一种说法。是兄长随口胡诌,编出来的一个故事。他想也许柳宗元的天赋才学果真不错,但仅仅是不错而已,真有多少过人之处,他要眼见才能为实。从此,韩愈就有了想会会柳宗元的愿望。其实这最初的愿望只是少年气盛,只是一比高低的想法,丝毫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在江南宣城时,柳镇刚好在宣城做县令。不久,韩愈又闻传言,柳县令的儿子柳宗元是个世上少有的少年英才,很小便熟谙琴、棋、书、画,做文章更是行家里手。韩愈上心了,当即就想登门去拜访一下这个小自己5岁,但比自己名高的小神童。只是因为家境窘迫,衣冠寒酸,几次在柳宅门前徘徊,却羞于登门。等好容易下了决心,但偏不凑巧,柳镇被调到河南阌乡做县令去了。柳宗元随父前往,俩人因此失之交臂。为此,韩愈懊悔不已。
贞元元年(公元785年),也就是韩愈进京赶考的前一年,韩愈又听说了柳宗元一件壮举。那一年,柳宗元只有13岁,小小的年纪他竟敢代人给德宗皇帝写奏表。而且奏表写得十分老到,连皇帝看了都赞叹不已,当着满朝文武把个柳宗元大加褒奖。一时间,文人墨客街谈巷议,长安城内沸沸扬扬,大有世上出了个“文曲星”之势。
真有这等奇事?韩愈怀疑。
柳宗元虽然很有才华,但他毕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写奏表这样肃正、严整、充满激情的文字他若能写出来,简直是太神奇了!韩愈不信,就带着满腹的疑惑多方去寻找那篇奏表。几个月后,当他终于从崔中丞府内的有心人那里,找到那篇残缺不全的奏表时,只一眼,就被文章的才气折服了。他一口气读了三遍,仍不舍释手,直至能倒背下来。
《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
臣某言:伏奉某月日敕,逆贼李怀光舆台末人,奚虏遗丑,备闻凶险之行,颇有残暴之名。陛下略其细微,假以符节,尽委朔方之地,犹分禁卫之兵,不感殊私,乃怀异望。间者馈贡不入,王师问罪。寻令举军赴敌,而乃终岁无功。洎驾幸近郊,敕还旧镇,将扫猾夏之盗,因解奉天之围,岂伊人谋,盖是天意。陛下但嘉其排难,不省其由,列为上公,命作元帅。及蹑寇滑油,顿军成阳(阙)。
“真乃天下奇才啊!”韩愈赞不绝口。
此后,韩愈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今生今世一定要结识柳宗元!一定要和他谊交!他相信,凭双方的出类拔萃、几代世交,他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一定会成为像俞伯牙和钟子期那样的文坛挚友!
韩愈想柳宗元想得很苦,但一直得不到柳宗元的消息。今天,突然听说柳宗元就住在长安,顿觉喜从天降。他恨不得立刻找到柳宗元,立刻和他肝胆相照。
韩愈来了精神,也顾不得对那两个酸俗儒生的反感,连忙上前询问:“请问两位兄长,可知这柳宗元家住长安何处?”
“不知。”
“鄙人在何处能找到他?”
“不知。”
“那兄长怎知道这柳宗元就住在长安呢?”韩愈穷追不舍。
两个儒生看看韩愈的寒酸相和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不屑地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韩愈愣了一下,突然甩甩袖子大笑起来。他边向门外走边自嘲道:“不怕!不怕!既同住京城,定会有见面的一天。早晨不见晚上见!白日不见夜里见,总之早晚是能相见的!幸哉!幸哉!我韩愈若今生能与柳生相识,实乃三生有幸啊!”说罢,他舞之蹈之,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韩愈见柳宗元心切,当日就打听到了柳宅的住址。可是,天下事都是好事多磨,这一次,他又没见到柳宗元。原因是:柳宅这时又南迁了。
殿中侍御史柳镇,一段时间以来,回到家中常忧心忡仲。他时而临窗沉默,时而伏案疾书,时而在园中仰天长叹,似乎胸中有无限的愤懑和不平。
这天,时值中秋,花好月圆。夫人卢氏在园中备了佳酿鲜果,请柳镇同来观花赏月。
柳镇满腹心事,他无言地喝着夫人递来的一杯桂花酒,举头望月,眉心紧蹙。
好一会儿,夫人终于忍不住了,便轻声问:“大人近来是怎么了?为何总是闷闷不乐?莫不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事情?”
柳镇看了夫人一眼,欲言又止。
“是妾身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周,惹大人心烦了?还是大人身体不适,有些病痛?”卢夫人今天决意要问个究竟,因而穷追不舍。因为柳镇近来的情绪太反常了。
柳镇转着酒杯沉默了一会儿,想想事到临头也不该再瞒着她了。再说,那件祸事早晚要临头的,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也好。就说:“不错,果然让夫人猜中了,朝中是出了点事情。”
卢夫人一惊:“和大人有关?”
柳镇点头:“关系重大!而且,说不定已经危在旦夕了!”
“啊?!”卢夫人手一抖,洒了杯中的酒。
柳镇抚了一下夫人的手,笑道:“夫人不必惊慌,因为一件案子,我惹了窦参。相信他一定会在皇上面前进谗言的。我想,也许用不了多少时辰,家里就该有不测临门了。”
“惹了窦参?你怎么会招惹窦参呢?”卢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窦参是当朝宰相,德宗的宠臣,平日在朝中横行霸道,不可一世,满朝文武谁都避让他三分。柳镇一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官衔和他有天壤之别,怎么会得罪他呢?卢夫人慌了,催着柳镇快快道来。
柳镇倒也镇静,他不紧不慢地道出了事情的经过。
陕虢观察使卢岳去世后,他的妻子独占了家产。卢岳的妾室不服,上诉到公堂请求公判。御史中丞不问是非,颠倒黑白,不仅没有判还卢岳妾室财产,还判她有罪。侍御史穆赞因坚决反对,御史中丞便与宰相窦参一起捏造了穆赞受贿的罪名,把穆赞也逮捕入狱。穆赞遭冤,其弟穆赏不服,继续上诉。案子于是转到了柳镇和刑部员外郎李觌等人手里。三人认真调查,秉公执法,审理的结果是推翻原判,彻底翻案,卢岳妾室得到了应得的家产,穆赞更是无罪获释。案子结得十分漂亮,朝野哗然,但柳镇等人从此却成了窦参的眼中钉。
卢夫人听罢黯然失色。她沉吟良久低言道:“这窦参心地阴狠,极善暗中做事,圣上对他又是百般宠信,看来柳家的这场灾祸是在劫难逃了。”
柳镇点头:“我也感觉可能就在这几天,圣上就会下诏了。”
“要贬谪?”卢夫人问。
“可能要贬谪!我们还是早些做准备的好!”柳镇冷静地说。他倒满了一杯酒,示意卢夫人。卢夫人会意。明月当空,秋风瑟瑟。他们坦然地把这杯说不出滋味的酒咽了下去。人生的苦酒太多了,何止这一杯一盏?他们要夫妻合力来应对那突然而至的不测风云。
“宗元怎么办?他还想参加今年的考举呢。”卢夫人担忧地望着柳镇。
“听天由命吧。宗元聪慧、善良,想这苍天不会辜负他的。”柳镇无奈地说。
“可他还是个孩子,心气正高……”卢夫人咽下了后面的话。“覆巢无完卵”,这话已经毫无意义了。她低下头,心绪纷乱。
中秋月,蒙上了一片灰暗的阴霾,它似乎也预示到了柳家将要有大祸临头。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正午,一声“圣旨到!”满堂皆惊。
因窦参的谗言,柳镇被皇上贬为夔州司马。这是贞元五年(公元789年)的事情。16岁的柳宗元亲眼目睹了这场家庭中的风云突变。同时在场的,还有同窗好友刘禹锡、韩泰。这几个风华少年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贬谪。可是他们不明白,圣上为什么要贬谪一个像柳镇大人这样公认的清正廉明的好官去远地呢?柳大人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呢?
“为什么要贬谪?”柳宗元愣愣地问父亲。
“因为……因为……”柳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能使这个16岁的孩子明白。
“圣上贬你父亲自有道理,小孩子就不要多问了。”卢夫人道。
“可是,不会有错吗?”刘禹锡还是不明白,他不相信柳大人会犯罪。
“不会有错!”柳镇坚决地说。对几个孩子他能说什么呢?君要臣死臣不可不死,君哪里会有错呢?!
“要是圣上真的贬谪错了呢,还能不能更改?”韩泰问。
“不可更改!除非是圣上自己收回成命,否则是绝对不可更改的。”柳镇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