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正自悲自泣地想着、走着,忽然,街市上喧闹起来,人们惊慌地四下回避,显然,是有达官显贵通过。韩愈站在路边,不但不回避反而还仰头引颈观望。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达官就要这等横冲直撞吗?显贵就要这等万人回避吗?他就是不回避,就是不低头,看能把他怎样?反正他是要死的人,饿死撞死都是一样。他偏要直立街头,偏要认真看看,这来人到底是何等人物。
随着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同样高大英武的武吏,被骑士们前呼后拥地从韩愈眼前经过。那穿戴、那气势,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他是谁?韩愈有些面熟,就皱起了眉头冥思苦想。那武将也随意地瞟了路边的韩愈一眼,剑眉一挑又不以为然地转向了前方。韩愈噢地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他认识这人!这人是北平王马燧啊!韩愈不由喜从天降。
马燧和韩家是世交,这事还要从韩愈的父辈说起。
韩愈的父亲韩仲卿兄弟四人,他是长兄。二弟叫少卿,做过当涂(今江苏)县丞。三弟叫云卿,是个有名的文章家,擅写墓志碑铭,做过监察御史和礼部郎中。四弟叫绅卿,做过扬州录事参军,又任泾阳(今陕西三原东南)县令。云卿的儿子韩弁在做朔方节度使书记时是北平王马燧的部下,俩人过往甚密,情同手足。那时,韩愈虽然年纪尚小,但在叔父家中与马燧也有过几面之交。他的聪慧过人也曾得到过马燧的由衷赞赏。今日一见,真是雪中送炭,绝路逢生啊!
马燧的人马渐渐远去,韩愈紧提着破衫拼命追赶。
一路上,人们指指点点,窃笑私语。韩愈却视而不见、全然不顾。他只觉得脚下生风,浑身是劲,有使不完的劲。
马燧是他的救命稻草!
是他生命的转机!
他要抓住他!
抓牢他!
抓死他!
韩愈坚信:凭堂兄的死,凭马燧欠堂兄的情,马燧一定能使他这个穷途末路的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
韩愈像是追逐着一缕黎明的曙光,他拼命地追上马燧,几步上前,扑嗵一声跪在了马前。
马燧吓了一跳。冷不丁被个寒酸儒生拦住去路,十分恼火,便厉声喝道:“大胆j是何人这等不知死活,敢拦本官的去路?”
韩愈磕头如捣蒜,连忙答道:“晚生韩愈,是监察御史韩弁的稚弟。因进士考试连年落第,家中不堪重负,断了银两。现流落街头,穷不自存,命在旦夕。今有幸遇到兄之挚友,斗胆拦马拜于车前,恳请大人怜惜收留,给一线生机。如来日能有发达之日,愈定会感恩不尽,犬马相报!”韩愈言罢,面红耳赤,几乎无地自容。但人穷志短,他只能如此。
“韩弁?”马燧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韩愈,心中立时掠过一道阴影,很不是滋味。
不错!这韩弁的确是他当年在朔方做节度使时的一个同僚,一个得力干将,一个谈话投机、气性相投的朋友,后来官至监察御史。只是那贞元三年(公元787年)5月,吐蕃使诈会盟,韩弁随同侍中浑碱、兵部尚书崔汉衡等人前去赴盟,不料中吐蕃计,韩弁等60余人被擒,后惨遭杀害。马燧当时是力主会盟的,因而每想此事,痛悔不已。如今,韩弁的幼弟跪在马前哀婉乞怜,怎能不引发他的恻隐之心呢?
这韩愈他曾见过。早年是孩子时就聪敏过人,他出口能成章,提笔能为文,曾在众人面前当场做了首近百句的《燕歌行》,令他大为折服。当时他曾预言:韩愈将来定成大器!可是现在,怎就落得这般模样?破衣烂衫,黄皮寡瘦,像个街上的叫花子!马燧见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不便多问,便吩咐下属,将韩愈带回安邑里王府。
长安街头,光天化日,这是韩愈第一次向权贵下跪,这一跪,便折了性情。从此后,每遇挫折他便总忍不住屈膝下跪,这是后话。
在北平王马燧的安邑里王府,韩愈得到了热情款待。
马燧念旧,同情韩愈艰难的处境,更欣赏他的出众才华,便有心在他待考期间,留他在王府教授儿子们读书。午饭时,马燧有意让两个儿子马汇、马畅来陪韩愈喝酒、聊天,自己也在一旁插科打浑,因而气氛显得十分融洽。
饭后,马燧又送给了韩愈一些过冬的寒衣、银两并不失时机地婉言道:“退之,我看你现在好像也无合适的安身之处,不如先在我王府里住下,在习文待考的同时,也帮我调教一下两个犬子的文赋如何?”
一句话正中韩愈下怀,于是他连忙跪谢,对马燧的照顾,他感激涕零。
马畅问:“退之兄,你在京城还有熟人吗?”
韩愈摇头:“只一些待考的学子,他们几乎也都是人地生疏、举步维艰、难以自存。否则,我也不会流落街头,当众拦令尊马首了。真是惭愧啊,惭愧!”
“哪里的话,能与令兄相见,乃是我兄弟二人的幸事,以后还要仰仗兄长多多指教呢。”马汇和马畅都很谦和、识体,与韩愈一见如故。谈及进士及第,马汇说:“要想中进士,没有举荐真是万万不行的。”
韩愈点头叹道:“道理我早就明白,只是我一介穷书生,在京城又人地两生,这叫我何处去寻得‘觅举’?”
“父亲可以帮你。另外,还有一个人你也不妨去拜访一下,也算故旧呢。”马畅说。
“哪一个?”韩愈忙问。
“他就是和令堂兄有过生死之交,吐蕃会盟中死里逃生的咸宁王浑碱。”
“浑碱?”韩愈闻之大喜。咸宁王和北平王一样,都是与堂兄交往过甚的达官贵人。更何况这浑碱和堂兄有生死之交,就更会惜友念旧,帮他渡过难关了。如此说来,若能在京都得到像马燧、浑碱这样几个显贵的关照和举荐,他今后的生活和应考都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韩愈的精神为之豁然,他几乎等不到第二天,当即就在马畅、马汇二公子的陪同下,一同来到了成宁王府,拜谒了大将军浑碱。果然不出韩愈所料,浑碱一听说韩愈是韩弁的堂弟,不由得抱着他就嚎啕大哭起来。韩愈让他想起了吐蕃会盟的惨烈景象,他死里逃生,是捡了一条命,可是韩弁等英烈,真的令他肝肠寸断!
不用说,浑碱也和马燧一样,对韩愈的处境倍加怜惜。他送了韩愈许多衣物和银两,并许诺,有机会一定会替他在朝中进言。
天无绝人之路!韩愈又活过来了!
从浑碱府上出来,韩愈顿感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仅一天的工夫,他整个人仿佛从里到外都恢复了先前的英风豪气。他畅快极了。
“祈福”客栈。店主看着锦衣绣袍、满志而归的韩愈目瞪口呆。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当啷啷”一声,一锭白银摔在了桌上。韩愈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地甩袖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店主噎了半天才喘过气来,他连忙跟上楼去,面色放晴,驴脸变圆脸,亲自又擦桌子又倒茶,还一连声地喝斥店小二,“快去,快去!这大冷天的,快给韩公子生火、备酒!快着点!手脚被剁了是怎么的?快去!”
韩愈窃笑。他看着店主和店小二忙忙碌碌的样子一言不发。转眼的工夫,物事人非,这店主既让他饱尝了“人穷志短”的寒酸,也让他体会了“财大气粗”的张狂,这就是社会!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社会生活中的一幕苦辣酸甜、喜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游戏!
韩愈跷起二郎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店主的热情款待,他喝着酒,吃着菜,得意非凡。虽然他并不是来继续住店的,他只是来取回他的马匹和行囊,可是他还是要如此这般地张狂一番。因为,他受辱太多了,受气太多了,所以他一定要找回一种平衡。具体说来,就是一种做人的感觉、污辱人的感觉、使唤人的感觉等等等等,他想在不同的环境中,各种的游戏中,痛痛快快地游刃一把,游戏一把,仅此而已!
韩愈解决了温饱可以说是绝路逢生,但是受人恩惠总是不能长久无动于衷。尽管马燧和浑碱都对他很好,可是堂兄的旧情总不能长久地“换此朝食”。韩愈要还债,要还人情债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没有别的本事,有的只是舞文弄墨。于是,他便尽己所能,在安邑里除了刻苦攻书和辅导马汇、马畅二公子做学问外,把大量的时间都用在了为北平王、咸宁王等人撰写赞美文章上。这些文章有写人的、有论事的、也有赞美吉祥物的,五花八门,无所不包。只要权贵满意,韩愈就欣然命笔,这已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了。
一时间,京城内外,尽人皆知韩愈是写谀文的高手,韩愈对此却充耳不闻。
这天,待考学子崔群来看韩愈。见案上有几篇墨迹未干的文字,便凑过来观看。韩愈也不阻拦,坐着呷茶,任他随意翻看。这是一篇谀文,名字很特别,《猫相乳》。“《猫相乳》?是何意思?”崔群好奇地问。“何须问?读读不就知道了。”韩愈淡然地说。崔群很高兴,便伏在案上,兴味十足地读了起来。
《猫相乳》
司徒北平王家猫有生子同日者,其一死焉。有二子饮于死母,母且死,其鸣咿咿。其一方乳其子,若闻之,起而若听之,走而若救之,衔其一置于其栖,又往如之,反而乳之若其子然。噫,亦异之大者也!
夫猫,人畜也,非性于仁义者也;其感于所畜者乎哉j北平王牧人以康,伐罪以平,理阴阳以得其宜;国事既毕,家道乃行,父父子子,兄兄弟弟,雍雍如也,愉愉如也,视外犹视中,一家犹一人;夫如是,其所感应召致,其亦可知矣。《易》日“信及豚鱼”,非此类也夫!
愈时获幸于北平王,客有问王之德者,愈以是对。客日:“夫禄位,贵富入之所大欲也。得之之难,未若持之之难也。得之于功,或失之于德;得之于身,或失之于子孙;今夫功德如是,祥祉如是,其善持之也可知已。”
因叙之为《猫相乳》说云。
崔群读罢,沉默不语。
韩愈道:“有何不妥吗?”
崔群道:“不,我只是不明白,令兄怎么连宠物也写起来了?”
韩愈笑道:“有何不可。谁人要是无衣、无食、无栖身之处,也难保就不会写宠物。说不定还会写出《狗相乳》、《驴相乳》、《鸡相乳》呢!生存所迫,这等文字我写多了。要不要再看看,这里还有一篇写吉祥木的,和《猫相乳》可称做双璧!来来来,快看看!不看可是憾事啊!”韩愈说着又把另一篇文章塞到崔群手中。此时,他虽然表面平静,但动作还是显得夸张了些。他现在是在解嘲、是在以耻为荣,怎能真的无动于衷呢?
崔群没有抬头,扫了一眼那文章的题目:《河中府连理木颂》。他咬了下嘴唇,不看也知道是何种东西,可是他不忍抬头,还是强忍着读了下去。
《河中府连理木颂》
司空咸宁王尹蒲之七年,木连理生于河之东邑。野夫来告,且日:吾不知古。殆气之交畅也。维吾王之德,交畅者有五,是其应乎:训戎奋威,荡戮凶回;举政宣和,人则宁嘉;入践台阶,庶尹克司;来帅熊罴,四方作仪;闵仁鳏寡,不宁燕息。人乐王德,祝年万亿,府有群吏,王有从事,异事同心,归民于理。天子是嘉,俾锡劳王,王拜稽首:“天子之光,庶德昭融,神斯降祥。”殊本连理之柯,同荣异垄之禾,吾俣之产兹土也久矣。今将明于大君,纪于策书,余抑王也;冶金伐石,垂耀无极,余抑王也。奋肆妁蝓,不知所如,愿托颂词,长言之于康衢。颂曰:木何为兮此祥,洵厥美兮在吾王。愿封植兮永固,俾斯人兮不忘。
崔群读罢,无言以对。
韩愈道:“感觉如何?还算佳作吧。”
崔群闭着眼睛吐了口气道:“退之,不瞒你说,这文章还真是让我感受颇多。可是,你是让我说真话呢,还是说假话?”
“你我兄弟,当然是以诚相见了。”韩愈知道崔群想说什么,虽然那话一定会令他耳热、心跳、汗颜、羞愧,可是他还是想听,到底是朋友的肺腑之言啊。
崔群道:“说假话它们是佳作,文辞秀美,情理相携,委婉动听,朗朗上口。此文的确能还人情债,因为达官显贵肯定爱听。如此说来,你是没有枉费心机。可是,这是你的本意吗?这是你的由衷吗?说穿了,这等文字到底是封杀了你韩退之骨子里的‘贞元风骨,啊!”
韩愈笑道:“‘贞元风骨?’此话差矣,敦诗兄好会开玩笑!”
“如何是玩笑,你韩退之的学富五车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开一代文风呢!”
韩愈冷笑:“这就更是荒唐可笑了!现如今,我韩愈要想在世上留存风骨比登天还难。衣食不饱,难以为生,没有‘保举’难以为仕!到头来,恐怕是不仅存不住风骨,只能有几根朽骨弃路沟壑了。”
崔群不语。韩愈的话确有道理。衣食不饱,谈何风骨?没有“保荐”,谈何为仕?他点点头道:“所言不差,是这个道理。如此说来,自行其事真不失明智之举。圣人言: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说这话时,他没敢看韩愈,他理解韩愈的痛苦。
“敦诗知我,万谢不辞!”韩愈道。他脸在红,心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