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八年(公元792年),长安传出特大喜讯:今年进士及第的主考官是正直的礼部侍郎陆挚,他的监考助手是有着极好口碑、清正廉明的文章大家——梁肃和王础!
举子们闻讯欢欣鼓舞,有的还在酒肆里狂欢暴饮,个个都像怀才知遇了一般。
而此刻,韩愈却是喜忧参半,疑虑重重……
喜的是,这次考举,梁肃是韩愈的举荐人又是监考,这真是天大的吉兆。
几年前,韩愈和崔群、李绛、李元宾“四君子”,相邀同游于梁肃门下。梁肃最初避而不见。无奈四位学子“锲而不舍”,在梁府门外一拜就是三年。如此诚心终于感动了执拗的梁肃。谁知,这梁肃对他们不见则罢,一见便觉相见恨晚。因为他发现,这四位学子个个绝非等闲之辈,个个都有惊世之才。他心下爱之,便当即许诺:若有机会,一并举荐。今年,梁肃果然承诺。众人欢喜,韩愈更是十分的高兴。
可是,虽有梁肃,韩愈还是放心不下,因为他心中有怕。
韩愈怕谁?这个人就是今年的主考:陆挚!
韩愈明白,梁肃虽然有权也有贤,但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座师(监考),而真正的权力者、主考官是陆挚!只有这个陆挚,才是真正能掌握他韩愈命运的人,能操他韩愈生杀权柄的人。韩愈为什么害怕陆挚呢?这其中自有缘故。因为,韩愈上一次参加考举就是陆挚做主考,而当时韩愈的得意应举文章……《不迁怒不贰过论》,陆挚竟不屑一顾。这对韩愈是个致命的打击。韩愈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陆挚不识佳作,到底是一时失察呢,抑或也是个“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
今年,又是陆挚做主考官,韩愈心里七上八下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遇到了克星。
不是吗?来年的落第举子重考,谁敢相信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韩愈对此大伤脑筋。进京六载,他已经参加了三次进士考试。而每次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他好像一次次拼命地爬上了希望的顶尖,又不知为什么,一次次被人狠狠地抛进了沮丧的低谷。他好痛啊!心痛!他感到生就的傲骨好像被摔裂了、折断了,他好像已经快爬不起来了。痛苦和无奈使他挥笔而就了一首题为《出门》的诗。诗中写道: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岂敢尚幽独,与世实参差。
诗虽如此写,可韩愈的心里却根本不承认他的学问比人差。不仅不差,相反的他自认为,他的才比天高,学比海深l韩愈到底是脊梁里有傲骨,到底是心中有不服,几天的苦思冥想后,他决定再拼搏一次,最后一次。如果这次再名落孙山,他就认输了。不是学问不行,而是命运不济。如此说来,他不能再和命斗,他要回宣城老家去,要陪嫂嫂和侄儿老成种地去。他要和普通百姓一样去过鸡鸣而起,日落而息,勤俭持家的日子。他只有这样来报嫂恩了。实在不行,他也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学前朝高人:归隐山林,做个隐士。
考试前,韩愈悄悄来到城外的祥云寺。
在香烟缭绕的神像面前,韩愈手举香火,暗下重誓:“如此番考举再是金榜落第,立刻回乡务农,抑或归隐山林,今生今世永不为仕!”
韩愈对着神灵拜了又拜,对着苍天拜了又拜。他心中长草,纷乱如麻。他不是不敢再考科举,实在是害怕再受打击,害怕再像乞丐一样地乞食于权贵门下,苟且偷安地讨生活。每每见到或听到自己那些又酸又臭又没有骨气的阿谀文字,他都会如芒刺背,面红汗颜,都会感到无地自容。
五十少进士!郑夫人的话又在韩愈耳边响起。
韩愈这一次真正领悟到了,嫂嫂的话有多么的深刻!这中间有多少举子的血泪、士子的辛酸啊!韩愈这一次考举,真有点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味道。他现在是船在江心,不进则退,他现在是逆水行舟,就此一搏,而且是最后一搏了!
考试当天,韩愈的心情出奇地平静。像往日一样,他布衣旧冠四方步,随随便便做文章。像往常一样,他还是第一个交卷、第一个离座、第一个出门。那随意的样子、那淡漠的眼神、那满不在乎的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波澜起伏,谁也看不出他心里的忐忑不安。
又是第一个交卷。梁肃一见韩愈文章的题目,笑了。想不到他写的竟还是上次落第的文章《不迁怒不贰过论》。再看下去,更是令人称奇。落第的文章不仅标题未改,而且只字未动!谁说这不是个胆大妄为呢。
梁肃捋着胡子,望着韩愈空空的座位不住地点头。
敢把考场当戏场,这就是韩愈!这就是能当大才子的韩愈!
韩愈走出殿堂时,心里也并不是静如止水。有一刻,他几乎想跑回去把试卷抽回来再重新写一篇。皇家御试,岂容儿戏?这毕竟是关系到自己前程、命运的大事啊。韩愈心慌了,他想如果陆挚发现了怎么办?如果陆挚因他重抄落第文章对他黜之不叙可怎么办?真的就回到江南老家去吗?真的就归隐山林,永不为仕吗?不!他不能!他实在是不甘心这样做!所以重抄旧文,是他真的认为这篇文字是绝妙的佳作,真的觉得这篇文章是他积几年心血而写就的精品文字,不若如此,他绝不敢斗胆来拿考举当儿戏。可现在想来,这事真的有点悬!岂止是有点悬,真的是太悬了!可事到如今,由不得他懊悔了。他只能祈盼着苍天有眼,只能祈盼着陆挚是个真正贤明的考官!
出了殿堂,韩愈没有回马燧的王府,而是又来到城外的祥云寺里烧了一炷香。
他祈求,一百遍一千遍地祈求:苍天保佑!!!
当!当!当!
张榜那天,长安城到处响起喜庆的锣鼓。
韩愈一人闷坐在祈福客栈里自斟自饮,欲一醉方休。
韩愈不敢去看榜,也不敢去打探虚实。他害怕,害怕是那个归乡遁迹的结局,怕是那个永不为仕的诺言。果真如此,他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了。真的回宣城?真的隐匿山林?高人可以!韵士可以!富贾可以!而他算什么?他什么也不是,穷酸一个,却也要学着高人去归隐,不是更加惹世人讥笑吗?真到了那步天地,还不如死了痛快!
韩愈一杯杯地喝着闷酒,他今天非要让自己一醉方休不可。借酒浇愁,昏天黑地,此时此刻,酒可真是世间少有的好东西。可是说来也怪,那酒快喝干一坛了,空酒壶七零八落地摆满了一桌子,韩愈就是不醉!眼睛虽朦胧,耳朵却始终追逐着外面的声音……
正午时分,店主满脸堆笑,打躬作揖地前来报喜。
“韩相公,您中了!”
韩愈头也没抬:“何事中了?”
“您中了进士!恭喜恭喜呀!”店主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什么?”韩愈抬头。他这才发现,不知道何时起,客栈内热热闹闹,拥满了人。
“是啊!您中了!中了‘龙虎榜’!”
“龙虎榜?”韩愈一愣。
“不错!世人都说,今年这一榜进士,多天下孤隽伟杰之士,所以称‘龙虎榜’,呢!”店小二解释说。
“也叫‘天下选’,!尽是高人韵士。今年是真正的天下才子大筛选呀!”
人们七嘴八舌地争相向韩愈道喜,个个脸上眉飞色舞。
韩愈木讷地看着眼前的一副副喜眉笑眼,脑子僵得不知如何转悠。人情的冷暖亲疏,随着他瞬间的荣辱变迁陡地升温,让他火熏火燎地一下子不知道如何适应。他呆坐着,眼睛在众人脸上不住地移动。他甚至有些怀疑,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他被人们突如其来的变态弄糊涂了,被这从来没有领略过的场面弄呆了。
突然,崔群拨开众人兴冲冲地撞了进来。
他惊喜地对韩愈大声说:“退之,你中了!中丁进士!同榜32人,你中了第13名!”
“当真?!”韩愈这一下才真的清醒过来,不由站起,眼睛放光,像是被击中了神经。
“当真j你知道,你的文章《不迁怒不贰过论》深得陆宣公的赏识。听说他阅完卷,拍案叫绝,当即一锤定音,擢你及第。他说真没想到,韩退之能写出这么漂亮的文章。还说他去年疏忽,委屈你了。”
“陆宣公果真这样说?”韩愈抓住崔群的手。
“果真!也许这一会儿,进士及第的牌匾已经送到你宣城府上去了。”崔群眉飞色舞。
“太好了!”韩愈呼地跳了起来。他使劲摇着崔群问;“敦诗,你呢?你也中了吧J还有谁中了,快告诉我!我们‘四君子,都中了吧!”他急不可耐,扯得崔群东倒西歪。
崔群笑道:“我当然是要陪你的,自然也中了。这次同时中榜的还有李观、欧阳詹、冯宿、王涯、李绛、庾承宣。我等8人都是梁肃大人推举的,他是首席阅卷官,否则,你的文章再是妙笔生花也到不了陆宣公手里。多好,我等一起中进士!真是天降洪福啊!”
“哈!哈!哈!”韩愈突然大笑起来。他拍着案几高声叫道,“‘公等文行相契,他日皆振大名。’梁补阙果然有先见之名!‘龙虎榜’,‘天下选’!这是上天给他的大任呢!敦诗,他预测你的话还记得吗?”
崔群笑而不答。
“你和李绛‘二君子位极人臣。勉旃!勉旃!’”韩愈学着梁肃的样子,捋着胡子说。
崔群整了整让韩愈扯皱的袖子笑道:“看你高兴的,差点忘了,我还有一件令你惊喜的事要告诉你,这叫双喜临门。”说着,他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喝了一口,故意卖着关子,闭口不谈,却用眼睛睥睨着韩愈。
韩愈果然沉不住气,他一把抢过崔群的茶杯焦急地问:“什么事,快快道来!”
“猜猜看!猜出来我请你喝酒,猜不出来……”
“敦诗,你想把我急死呀。”韩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装生气。
“好好好,我这就告诉你l猜猜看,谁回京了?”
“谁?回京了?”韩愈自问自答。
“你昼思夜想的,两次失之交臂的,总想比比文才的……”崔群又不说了。
韩愈兴奋地大叫起来:“莫非是……柳宗元?”
崔群拍手笑道:“果然让你猜中了!不错,正是柳宗元回京了。佞臣窦参因获罪被处死,柳镇大人回京复职,柳宗元当然也要一同凯旋了。”
“他在哪?快告诉我!”韩愈急不可待,那样子简直比中举还兴奋。
“我早已在‘聚贤楼’安排下酒席,为你二人的难得一聚,也为我等同榜及第的友人相聚,痛饮一杯!”崔群笑着说。
“果然想得周全,不愧是人臣之才!”韩愈说罢推了崔群一把。
“干什么?”
“还不快带我去见柳宗元!愣着干什么?”韩愈拉起崔群就走。
崔群笑着摇头,任他拖着走。
真是天公作美,中举又见柳宗元,双喜临门!
韩愈脚下生风,早已没了文人的斯文。一路上,他扯得崔群跌跌撞撞。引得路人驻足观看,指指点点。他却视而不见,全然不顾。
“聚贤楼”里,几个书生围坐桌前,把酒凌虚,好不热闹。
韩愈认识刘禹锡、韩泰、李观和欧阳詹。另一个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落落大方、穿一件素布长衫的书生,不用问就是柳宗元了。
韩愈几步跨上前去,深深施了一个大礼道:“宗元贤弟,请受韩愈一礼。”
柳宗元连忙起身还礼,“退之兄大名早已耳闻,今日中举实在可喜可贺!”
“铲除奸佞,柳大人复职回朝,同喜同贺!”
韩、柳俩人说着相依落座,他们仿佛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相见恨晚之感。俩人坐在一起,言谈话语,默契非常。他们谈诗书,谈爱好,谈父兄的旧谊,也谈科举的艰难。他们谈得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倒把其他几人冷落在了一旁。
“话不要太多噢,来日方长。”刘禹锡笑道。
“是啊,喜新厌旧可是不该呀。”韩泰也在一边打趣。
俩人这才止住了话题,举杯众人。
这是一次群英荟萃,一次挚友聚会,每个人都激动异常,每个人都欣喜异常。
夜晚时分,万籁俱寂,葡萄美酒,热闹非凡。每个人都喝得醉眼朦胧,每个人都云里雾里像成了神仙。多少年后,一想起这次难得的友人聚会,他们个个心里都能生出许多甜酸苦辣,个个心里都能悟出许多命运的先兆,因而为此感慨不已,悲愤不已,亦懊悔不已。特别是韩愈和柳宗元。
那一晚,韩愈和柳宗元喝得最多,以致酩酊大醉。这是韩愈进京以来第一次醉酒,也是柳宗元有生以来第一次醉酒。酒逢知己干杯少!他们是为艰难的科举、为尴尬的人生、为难得的相逢、也为迟到的友谊才一醉方休的!他们没有意识到,这酒醉对他二人来说,还蕴含着无限的苦难和哀愁,蕴含着无尽的思念和忧伤……
贞元九年(公元793年),21岁的柳宗元一试及第,同榜32人,柳宗元和刘禹锡同登金榜,柳宗元再一次在京城长安扬起文名,原因全在德宗皇上的几句话。
那日,德宗皇上照例让宦官把新中进士的名册拿来,他要先看看这些精英的名字,熟悉一下他们的情况。要知道这些人中说不准哪个就是当朝宰相、军中要臣,他们都有可能是朝廷的筋骨,大唐的栋梁!
德宗随意地一行行浏览着新科进士的名字。看到“柳宗元”时,觉着眼熟,就问身边的主考官顾少连:“这柳宗元是何许人?是哪位公卿举荐的?”
顾少连回答:“柳宗元没有公卿举荐,他是凭才人选的。”
‘凭才人选?有这等事?如此说,他是哪位贤卿的公子?哪位爱臣的后人?似这等奇才,真是世间少见啊!”德宗皇上翻着柳宗元的试卷,对他十分好奇。
“他是殿中侍御史柳镇的儿子!的确是个天才。”顾少连说。他是主考官,最清楚今年考举的情况。这次考举,仅马邑(山西朔县)齐大夫苑何忌的后裔,就有苑论等3000多人参加,而录取的进士仅32名,真可谓名副其实的百里挑一!而柳宗元却能以21岁的年龄中进,这不能不说他才华横溢,智慧超群。
“柳镇?”德宗思索地望着顾少连。
“就是那个因给穆赞翻案,得罪了奸臣窦参,而后被贬,新近又被圣上英明诏回的那个殿中侍御史柳镇啊!”顾少连提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