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想起来了,原来是柳镇的儿子呀,怪不得呢!”德宗赞许地连连点头。
顾少连又说:“圣上忘记了?这个柳宗元就是贞元元年那个13岁就给圣上写《为崔中丞贺平李怀光表》的少年呀?世上当时都风传他是‘文曲星,下凡呢!”
“噢!原来就是那个小奇才呀!不错,柳镇是能救出这样的儿子!‘凭才人选’!我知道,这个柳镇决不会为他儿子的考试去求人的。这柳宗元真是不简单,将来定能成大气候I”德宗赞许地点头。
德宗的话不日就传遍了京城。一时间,柳宗元又成了家喻户晓的风云人物。“祈福”客栈。
韩愈、柳宗元、刘禹锡三人围坐一起,面前是一壶清茶、几只茶杯。
韩愈一一倒满了茶杯,对柳、刘俩人笑道:“二位贤弟,今日愚兄囊中羞涩,只能以茶代酒,为你二人的进士及第庆贺。这杯清茶虽显寒酸,但却是愚兄的一片心意。来,我先干了这杯,二位贤弟请便!”说罢,自先喝干了一杯茶。
柳、刘二人对视了一眼,二话没说,也端起茶杯,兴奋地一饮而尽。
“好!”韩愈又道,“今天请二位来,不仅是喝茶,还是下战书的!不知二位可敢应战?”
“下战书?退之又想玩什么花样?”刘禹锡笑。
“说来听听!”柳宗元望着韩愈,兴致极高。
“明年我等三人同去考吏部如何?”韩愈笑着问。
“考吏部?太好了!”柳、刘二人高兴地叫道。韩愈的话说到了他们的心里。他们都清楚,以他们现有的才华,用不着准备,用不着长时间待考,他们都可以吏部一试通过的。
“中了吏部,愚兄我备真酒庆祝!”韩愈又倒满了茶杯。
“就按退之的意思,明年同去考吏部!”柳宗元端起了茶杯。
“且慢!”刘禹锡说,“考什么科呢?不妨都说出来听听!”
“都写在手心上,一起翻开来看可好?”韩愈提议。
“极是!”刘、柳二人赞同。
三人分头写毕,回身稳稳坐下,相视而笑都不答话。
三个拳头伸在桌上,像三只小锤子,敦敦实实。
“开!”韩愈话音刚落,拳头一起展开。每人掌心都是四个相同的字:“博学宏辞”。
笑声震耳!
不谋而合!
心有灵犀!
三人真是志同道合啊!
“要考就是‘博学宏辞’哪还能有什么别的?”韩愈敲敲桌子,自信地说。
“我等的才学,不考‘博学宏辞’,谁人敢考?”柳宗元眉毛一挑,随便地说。
“一起考,一起中,一起做公卿!”刘禹锡说着自行喝干了一杯茶,大笑起来。
三人都清楚,考取进士,并不等于有官可做。这还只是入仕的第一步。按规定,礼部只管取进士,派官还要经过吏部的“守选”考试。吏部的考试各目众多,普通的是“书判拔萃”,入高官的是“博学宏辞”。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博学宏辞”,可见心气都极高。
“来来来!喝酒!喝酒!”韩愈又起身倒满了茶水。
茶逢知已亦千杯少。一壶茶顷刻就见了底。
“小二,进茶!”韩愈连喊了几声不见人影,却听得楼下一片喧嚣。
出什么事了!三人急忙出屋,正要下楼,不料却被慌张而来的店主和小二拦住了。店主结结巴巴,面如土色地说:“相公,去不得呀!”
“何事去不得?楼下有狗?”刘禹锡戏谑地说。
店主闻声色变,一个劲地指着楼下店门口使眼色。
店门口,大门正中,严严实实地支着一张逮鸟的大网。店里的食客们蜂拥在门边,谁都想走可谁也不敢去碰那张网。人们推搡着,躲闪着,个个吓得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店铺里,正中的圆桌边,神气活现地坐着两个锦衣小儿。此刻,他们正若无其事地喝着酒、吃着菜,满面春风,谈笑风生,对门边的喧闹,不屑一顾。
韩、柳、刘三人一下子全明白了。不用说,这又是“五坊小儿”在作祟。
“五坊小儿”是京城宦官专为皇上设置的。五坊就是指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五坊中,养了一批专为皇帝饲养鹰犬等动物的人。这些人仗着皇家的势力,到处“索贿赂、酿祸端”,横行不法、鱼肉百姓。他们的恶行,韩、柳、刘三人早有耳闻。但像今天这样,把鸟网子支在人家店铺门口,不让人进出的把戏,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光天化日,真是无法无天了。
柳宗元推开店主的手,径直走到门前,大声问道:“这是谁家的网子支在门口挡道,好没道理!”说着就要去掀那张网。
店主吓得脸色惨白,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几步上前,抓住柳宗元的手,指指那两个正在吃喝的小儿,连连摆手。
刘禹锡笑道:“岂止是没道理,简直就是狗仗人势!”
店主终于咕咚一声瘫软在地,半天爬不起身来。
这时,只听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装腔作势地叫道:“大胆刁民,竟敢出言不逊?藐视圣上的御旨!该当何罪?”
柳宗元上前一步,斜了一眼那个黄毛小儿,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那俩小儿,高声喝道:“大胆孩童,竟敢假传圣上御旨,该当何罪?”
“谁人假传圣上御旨,你说!”小儿站起来,横眉立目大叫,一副无赖的样子。
柳宗元笑道:“圣上的御旨从来都是金口玉言,什么时候变成鸟笼子了?可笑!真是可笑至极呀!这不是假传御旨又是什么?”
“对呀!要是鸟笼子能成御旨,那么鸡笼子、狗笼子岂不都能成御旨了吗?”韩愈也说。
刘禹锡突然正色地指着小儿喝道:“假传御旨可是要杀头的,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胡说!圣上要御鸟,这网子是候鸟的,怎么不是御旨!”小儿还在强词夺理。
柳宗元问:“候御鸟怎么候到了这寒敝的客栈来了?难道说皇上的御鸟可以不择园圃,随处而栖吗?”
小儿道:“正是!不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寒敝客栈,也不论是江河湖海还是旷野丛林,都是圣上的领域。御鸟当然可以无所不至,无所不在,无所不可安栖呀。所以臣子的这只请御鸟的网,也就可以无所不置,无所不支啊!”小儿一副伶牙俐齿,挑衅般地望着韩、柳、刘。
“岂有此理!”刘禹锡怒火中烧,要掀了那网子。被韩愈按住了。
这时,锦衣小儿已吃饱喝足站起身来。店主战战兢兢地上前想要酒钱。没等张口,小儿随手甩给了店主一只鼓囊囊的、不断扭动的布口袋说:“小心伺候着,过几天给你赏钱!”
店主不知是何物,连忙解开袋口低头观看。
只一眼,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丢了袋子,鬼叫一声,抱头鼠窜。
没等众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条黑色花斑纹大蟒蛇,吐着血红的信子从袋口探出头来,好奇地东张西望。人群中立刻像炸了窝。人们惊叫着,哭喊着四处逃窜,客栈内立刻响起了一片凄惨的鬼哭狼嚎,桌翻凳倒,狼藉一片。
有人冲出店门时踢翻了鸟网子,被小儿一把抓住,厉声问罪。那人只得掏出一锭银子,磕头作揖不住求饶方准离去。又有人慌乱中踩着了网子的一个角,被小儿飞起一脚,踢了个嘴啃泥。而更多的人跑也不敢跑、躲也没处躲,只能抱成一团哭喊着惨叫。
如此生猛的毒虫,连韩、柳、刘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小儿重新把袋子扎好,众人才定下心来。
所有的人,包括韩、柳、刘在内,这一下可真正领略到了“五坊小儿”的厉害。真是毒人有毒招啊!难怪百姓见了他们,个个要退避三舍呢。
韩、柳、刘三人重又回到楼上坐下。这一会儿,他们再也提不起精神喝茶代酒了。
“这群混账小儿,多行不义必自毙!”柳宗元愤愤地说。
“多行不义必自毙!”刘禹锡感叹道。
韩愈皱着眉,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他们谁也不说话。此刻,他们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早晚要除去这帮祸害!
沉闷中,突然一个信使来报,柳镇大人故去了!
柳宗元傻了,一下子呆若木鸡……
柳镇在长安的突然去世,沉重地打击了柳宗元。
在柳宗元的心目中,柳镇不仅是父亲,更重要的是导师、是朋友、是不可多得的知己。20多年来,柳镇清正廉明、嫉恶如仇、守正不阿的脾气秉性,几乎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柳宗元。现在,柳镇的突然离去令柳宗元大恸不已,他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空落、寂寞和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不知道到底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这并不奇怪。柳镇的死,意味着年轻的柳宗元,从此要独立地面对复杂的社会、莫测的人生、变幻的生活,要独立地自行其是,了断人间一切祸福。可是,此时的柳宗元,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年轻、太幼稚、太不经世事。他抬起迷茫的目光望着母亲……
“守丧期间,出去走走,能开眼界的!”卢夫人平静地说。
“不准备着考吏部了!”
“也许收益要大得多呢!考吏部,来日方长!”
卢夫人的语气十分坚决。她最了解儿子,最知道儿子现在需要的是什么。
柳宗元点头。母亲同样也是他的导师和知己,他信服她。
9月,柳宗元将父亲安葬在长安附近万年县的栖凤原,这里是柳氏家族的墓地,后来柳宗元自己也葬在了这里。办完丧事,他告辞了母亲,只身一人来到邻州(今陕西彬县)。一是看望在军中做事的大叔父,二是到兵营走走,长长见识。
在邰州叔父的军营里,柳宗元踏踏实实地住下了。他整日泡在兵士当中,和他们一起练兵习武、称兄道弟。兵士们喜欢他的率直和真诚,也愿意和他滔滔不绝。在军营中,柳宗元最大的兴趣就是听兵士们讲故事。偌大的兵营,能言善讲者极多。所讲的故事七荤八素十分有趣。故事原本多是军旅人风风雨雨的平淡生活,但一经善讲者绘声绘色的语言加工,便更显生动活泼,更能引人人胜。柳宗元常听得如醉如痴,忘了展昏。而这些故事中,最能吸引他、打动他、激起他无限深究热情的是已故循吏段秀实的故事。
柳宗元并不生疏段秀实,他在京城时就听说过这位武将的许多英烈故事。
段秀实在代宗时期曾做过泾州度支营田副使和泾州刺史,职位虽然不高,但因广施仁政,在民间很有影响。他死得很英烈。时人说他是大唐一位不可多得的全节不亏的人。柳宗元对段秀实始终怀有钦佩之情。这次在军营里,他又听到了段秀实更多的鲜活故事,这些故事,把一个小小的地方官烘托得十分高大、完芙、形象感人。因而段秀实的整个人都在柳宗元心中高耸起来。是英雄!是榜样!是楷模!在柳宗元心中,段秀实真高大,高大得简直可谓高山仰止!
段秀实是应该进史书的!
段秀实进史书是应该有翔实史料的!
段秀实进史书的翔实史料非柳宗元整理不可!
柳宗元这样认为。于是,他下定决心,利用这次出游的机会,详细了解段秀实的全部生平事迹,记录下来,以后给史官做参考。如果有朝一日,他能高官显贵,他定会亲自为段秀实这样的人物立传的,非立不可!柳宗元既然决心要给段秀实立传,那么整日围在叔父的军营里就远远不够了。
这日,柳宗元对叔父说:“侄儿想到附近其他军营走走,收集点故事。”
“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做吗?”叔父很了解柳宗元。
“是的,侄儿想了解段太尉的逸事。当今我大唐,这样清正廉洁的官吏太少了!”
叔父点头:“是啊!段秀实已经故去了多年,可是军营将士始终还是忘不了他。他的故事越传越奇,也越传越多了,可见民心啊!”
柳宗元点头。
叔父叹道:“其实,不瞒你说,有关段秀实的逸事,我也早就有心整理。你父亲在世时也催过多次,只是我军务繁忙顾及不上,让他死而有憾。这下好了,你去收集整理正好了却我和你父亲的一个心愿。倘若段秀实在天有灵,也会保佑你取材成功的。”
“叔父放心,我一定会认真做好这件事。”柳宗元说。
叔父赞许地笑了。
第二天,柳宗元背起行囊,像当年走官的父亲柳镇一样,开始了为取材段秀实的四处游历。他在泾州一带的岐州、周原、邰县等地细细走访。在许多城池、岗寨,向退伍的军校兵士打听段秀实,在山村野岭向樵夫布衣询问段秀实,在田间地头向村夫民妇打听段秀实,在市井集镇向商家百姓打听段秀实,几个月下来,果然不虚此行,收获颇丰。
在一个酒肆。酒保一听有人打听段太尉,连说了好几遍:“恩人啊j段太尉真是我们百姓的大恩人啊f”不等柳宗元再问,他一把扯着柳宗元的袖子就往外走。来到街上,他指着远处城门的上方说:“看见了吗?那城门楼上,插着的长矛?”
柳宗元抬眼望去,果然看见城门楼两侧,十几支黑乎乎的长矛直插天际,像十几杆旗杆竖在那里。“那是什么,不就是几支长矛嘛,还有故事?”他问。
“当然!那年,段太尉在上面插了17颗人头呢!”酒保神秘地说。
“人头!怎么回事?”柳宗元冷不丁吓出了一头冷汗。
酒保站在门口,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段秀实的一个真实故事:段秀实在做泾州刺史时,汾阳王郭子仪的儿子郭唏为行营节度使,驻军邻州。这郭唏是个居父功自傲,狂妄不羁的人。在行营里,他放纵士兵胡作非为,横行乡里,从来不管不问。军营混乱,使地方上一些狡诈贪婪之徒有机可乘,他们主动接近军营,不少人还通过行贿的办法混人军营。他们在军营里实际上只是挂个虚名,目的是借此方便欺压百姓。这伙人在集镇上强取豪夺,残害无辜;在乡间里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弄得一方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地方节度使白孝德几次想惩治这群恶棍,但因顾忌郭子仪,怕投鼠忌器,始终无从下手。
这一日,泾州刺史段秀实突然托人给白孝德递去一帖信函,说有要事相商。段秀实在泾州一带颇得人心,和白孝德亦私交甚厚,白孝德不敢怠慢,连忙亲自接迎,以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