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绿色的车厢连接在一起,长驱直入于暗夜中,梦还会醒来吗?
无所谓冬天,无所谓春天。
冰雪无法把它阻挡,春光也不能使它停留,在奔走中忘记寒冷、忘记温情、忘记岁月。
期待着它的,永远是一个又一个小站。
匆匆来去的顾客走了又来了,他们的目的只是到达他们的目的地,铁路与车厢和他们无干,连一声问候都没有,只有在出轨和撞车的时候,他们才会惊骇,大叫,学会了痛苦。但此后,照例是匆匆来去,漠然。把垃圾扔在地毯上,整理好自己的行装,他们走了。
我听见火车出轨一点也不意外。
夜真黑。
小站,你是列车的情人吗?
只是几分钟、十几分钟的停靠,那时庞大的列车是温顺的,微微地喘着气,在小站的怀抱里。
然后是依依惜别,一声长笛,走了。开始,它走得很慢,从小站的身边轻轻地滑过……
暗夜有小站的灯光。
一支迎春,一方挥动着的黄手帕。
那个深山小站,就这样送走了它的列车。
每一个小站的月台都是一首悲欢离合的抒情诗。在这里永远是迎聚、离别。
离别的人,不必太悲伤,又一次相见已经在远方等待了。
相反,对于初识和重逢,我总是惶惑着:我们还会再见吗?分别的日子是那么快。
淡淡的月色给月台铺了一层淡淡的优郁,夜晚的月台总是忧郁的,连播音员的声音也是忧郁的。真好,她没有在忧郁中麻木。
没有人迎我,也没有人送我。
我在每一个月台上走着,哪怕是停车3分钟,3分钟的忧郁过后却没有忘记,我对自己说最好没有人迎我也没有人送我。
大家都拥挤着上车,上车以后便不再希望拥挤,把没有挤上车的人挤到车轮底下才好!
这就是我们、中国人。
不断地,在每一个小站上,人们把夜色和灰尘驮进了车厢,天更黑了!
超载的夜行列车。
疲倦的风笛声。
我的邻座是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父亲带着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痴呆的五六岁的儿子,母亲带着一个活泼的五六岁的女儿。
命运何以如此不公呢?那个父亲愁眉苦脸,因为求医无门。那个女孩唱着歌,在痴呆的男孩面前,像一个天使。小天使不知为什么突然摔倒了,她哭着,右手臂的肘关节脱臼了。她的母亲在慌乱中和女儿一起哭喊着。
列车广播员也在急切地寻找医生。
痴呆儿子的父亲走了过去,一摸一推,女孩破涕为笑了。
女孩要吃苹果,母亲一点一点地把苹果皮啃掉,右手不再脱曰的女孩每吃一口便把苹果高高地举过头顶,她怕那个痴呆的男孩来抢。
他不抢,他只是吃那一堆用嘴啃下来的苹果皮,嚼得很快、很香。
他的父亲睡着了。
小女孩的母亲告诉他:“苹果皮不卫生,不能吃的。”
他只是痴痴地吃着,瞧都不瞧她。
呀!夜行列车,你载着那么多梦,各种人的各种梦跟着你一起到达,活生生的盲目,车和人。
从今天出发,明天。
明天便是好的吗?
我靠着车窗,看着黑色的夜,黑色的二月从窗外掠过,还有天上的星星。
我看见了我曾努力辨认过的北斗星座,像一个勺,天上也有饥渴的人吗?
有一颗流星闪电般地飞离了北斗星座的领域,为着突然地改变轨道走一条新路,它毁灭了自己!
满车的人有的没有看见,有的紧闭双目:“扫帚星!”
司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拉响了风笛!
悬崖的回声像是哀乐。
人们盼望哀乐,在每天清晨。
初升的太阳的光斑给夜的寿衣烫金,列车上满载的原来是淘金的人们。
我要去寻找那一粒陨石。
我跳车!
我搜寻山野,想用陨石堆砌一座金字塔。
当陨石的金字塔耸立,新的轨道就像风、雨和空气。
谁都可以说:这是我的月台!
1987年3月杭州西湖柳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