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首便看见了,你为什么不回首呢?大河的历程便是文明的孕育和吐纳……一条大河便是一方文明。
一条大河的绵延不绝,便是一方文明的生生不息。
大河往事,文明往事。
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古国之一,尼罗河创造了历史,却只是让金字塔矗立着,尼罗河是这样一条河——它把温情揉于凶险之中——让一年一度的泛滥既给河谷铺陈淤泥,也为智者铺陈灵智——然后自顾自地流去。
它留下什么了吗?它什么都没有留下。
它什么都没有留下吗?它什么都留下了。
它留下了埃及。
埃及就是尼罗河。
古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公元前484~前425年)说,埃及是:“尼罗河赐与人类的礼物。”读者不妨可以看作这是拥有爱琴海的古希腊,对拥有尼罗河的古埃及的赞叹。这赞叹之声在过去两千多年后,依然赞叹在人类古文明的史册里。
希罗多德是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尼罗河的:“埃及人生活在大河两岸,这条河流与世界上其它任何一条河流都不相同,这里的气候也很独特。”希罗多德还说过:“埃及永远是夏天。”古埃及的辉煌是由太阳给定的吗?阳光使万物坚固稳定,从纸莎草到木乃伊。于是便有了对太阳的崇拜,这是对永恒原则的称颂。当然,埃及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忘记赞美尼罗河的,他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多亏有了尼罗河。”罗尼河是埃及的尼罗河,太阳不是埃及的太阳。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两条河是相同的,但尼罗河确实是更加独特的。
独特的尼罗河孕育了独特的古埃及。
尼罗河发源于非洲中部宽阔的阿伯特和维多利亚湖,行程6400公里流入地中海。它的漫漫的行程,无穷无尽地流出和流去,似乎在一开始并不太引人注目,它的湍急的激流也给予人这样的想像:那个相对而言是平静的却又绝对不同凡响的地中海,正在呼唤尼罗河。
可是,尼罗河行程的最后阶段——从阿斯旺的第一瀑布到地中海的1080公里——却显得吊诡多变深思熟虑了——因为它开始了另一段过程——它是埃及的尼罗河里了。
它蜿蜒北去,流过两岸人口众多的狭窄土地,肥美的狭窄与浩瀚的荒漠便在阳光下比照着。从阿斯旺至三角洲边缘的800公里,水流顿时汹涌,经过撒哈拉大沙漠,涌过岩石嶙峋的高原中不足20公里宽的两岸陡壁的裂口,这800公里就是上埃及。
穿过上埃及的尼罗河,又是另一番气象了。
它倾泻而下,从高差90米下落到12米,在古代的孟菲斯附近,江面突然阔绰,流人三角洲,濒海96公里。孟菲斯附近及三角洲一带,便是下埃及。
上埃及长而窄。
下埃及宽而短。
尼罗河三角洲就像一朵开放的鲜花。
这时候你看尼罗河就像看一丛睡莲,下埃及的花茎显得粗壮,到上埃及便稍细,从淤泥、陡壁乃至沙漠中汲取的营养,可以说是源源不绝。
睡莲开放了。
太阳神诞生了。
每一年的5月,尼罗河水位最低,埃及的土地会干旱乃至龟裂,但一到6月奇迹便会出现,一年一度的洪水或汛期开始,白尼罗河与青尼罗河从阿比西尼亚高原奔腾而下,先是绿浪翻滚,漂着厚厚一层植物腐殖质。一个月之后,绿浪消散,代之而起的是富含矿物质及钾碱腐殖土的红浪,尼罗河水继续暴涨,蔓延,浸润。10月开始减退,尼罗河把充满生机的肥沃的淤泥都留下了,肥沃到足够让埃及人能有一年三熟的农作物的收成。
尼罗河使上埃及和下埃及得到了一个新的名号:黑土地。和一直在侵吞蚕食咄咄逼人的沙漠相比,黑土地便更加黑,黑得油光锃亮。因而古埃及人把河水与土地看作他们心目中最可爱的神——奥西里斯——而把沙漠与杀人的凶神赛斯联系在一起。
尼罗河一年一度的泛滥是有规律的,但就其细节而言则是随意的、无规则的。埃及人紧随着尼罗河的泛滥而不得不年复一年地丈量土地,测定地界。就在这反反复复的测量中,他们对于边和角日益熟悉,并且意外地发现了它们之间的各种相关,从而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几何学。
尼罗河神被称为哈匹,埃及人——无论古埃及人还是今埃及人都对哈匹心怀敬畏与感激,它为尼罗河谷创造了一个独特而且幅员辽阔的沙漠绿洲,这巨大的花园一般的天然绿洲与沙漠对峙着、交接着、融合着、映衬着。古埃及文明是精确计算小心谨慎的,这首先是因为尼罗河并非总是温顺、慷慨有度的,如果来水量太少,那就意味着饥饿;如果来水量异乎寻常的多,便会冲决堤坝和渠道,成为洪荒岁月。埃及从法老到尼罗河两岸的每一个农民,都不能不小心翼翼地了解、爱护尼罗河,摸透它的习惯,顺应它的规律。
埃及人很早就开始测量尼罗河涨潮落潮的水位,并把它们记录下来,最初的记录十分艰难,甚至束手无策。古埃及人实际上已站到了文明进程的又一个辉煌的门槛面前——文字的发明——他们不得不以象形的方式作为表达——这就是古埃及象形文字的出现之初。
尼罗河两岸到处是惊人的对称,或许可以这样说,古埃及人是最早情有独钟于对称美的。在上埃及800公里长的河流两岸,是对称的谷地、对称的悬崖陡壁。看刀削似的河岸与悬崖和谷地同沙漠笔直地接合,你就可以想到那些金字塔建筑艺术中的角形轮廓,它与对称一起,成了埃及文化的特式,乃至艺术原则。
不知道为什么,古埃及人不太注重柔和的圆弧,而喜欢平行雕饰,有史学家说:“你看尼罗河是怎样流淌的,就找到答案了。”
也许,上埃及和下埃及就是一种对称。
流经上埃及的尼罗河汹涌而且刚烈,这就是上埃及人勇猛好斗的性格;尼罗河在下埃及的平坦地势上,流出了很多温柔的沼泽、小溪,并且把下埃及人潜移默化得更富有想像和美感;上埃及在非洲大陆,下埃及在地中海;上埃及人豪爽愉快,喜欢逗乐;下埃及人崇尚清教、平静与恬淡;愉快的上埃及人其实很孤独,是埃及古文明内向本性。他们被沙漠包围着,偶尔从外部世界闯进上埃及的,是沙漠中走投无路的流浪者、非洲的游牧部落和贝都因的骡车车夫。不妨说,上埃及人的乐观天性中,其实包裹着悲苦的内核。下埃及三角洲地带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有更多的机会与来自城外的人们交往,他们知道很多,见多识广是一点也不夸张的,他们是以平静和淡泊来固守自己,便选择了清教主义和民族主义,不过人们仍然可以品味出面对诱惑的几分无奈。
对称的上下埃及就这样相互依存着,而贯穿其间使之文化融汇、血脉相连的,便是尼罗河。尼罗河的或者湍急、或者平缓,那只是流水的形态,尼罗河便是尼罗河,尼罗河永远只是尼罗河。
古埃及人经过反复的观察和测定,把握了“尼罗河的最佳状态”,即位于阿斯旺的28腕尺(古埃及长度单位)水位,及位于埃德富的24腕尺。孟菲斯的祭司们也通过计算得知,河水进人三角洲时如果水位超过18腕尺或低于16腕尺,便都意味着灾难的降临。
尼罗河只是一条河的存在。
它既然是河,它就一定要流动,它穿过各种地势,它有时平静有时粗野,因为它是河。
人既然得了水利,也就得承担泛滥,人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让尼罗河经过三角洲时的水位,永远、绝对稳定在18腕尺和16腕尺之间。所有的河的伟大都在于:它只遵循自身的规律、大自然的规律。
古埃及人对尼罗河所做的一切,可以归结为一句话:顺从与爱护。一个政府的好坏就看它对尼罗河的管理是否得当,埃及的土地所有者顺河而上排列着,所谓尊贵、权力,荣耀以及普通百姓的生死存亡,都与这些土地休戚相关,而这些土地又都与尼罗河患难与共。聪明的古埃及人为了珍惜,利用每一寸土地,也为了减少尼罗河的环境压力,让河神哈匹宁静、自在,村民们宁可从河边沃地把家迁至沙漠边沿。古埃及人认为,他们与沙漠凶神赛斯的对峙,会让哈匹高兴,而从沙漠边沿跋涉去尼罗河畔耕种、筑堤、开渠的路程,会给人一种朝圣的感觉,使劳动变得更加虔诚而神圣,收获庄稼的同时也收获了心灵。
尼罗河的雍容大度,吐纳不息,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古埃及人的宗教精神,尚有待于专家们去论证。但有一种现象是令人震惊的:古埃及人崇拜一切动物。尤纳维尔说过一句大不敬的话:
“谁也不知道这些神经错乱的埃及人什么怪物不会崇拜?”尤纳维尔错了,这些使后人眼花缭乱的动物崇拜恰恰是古埃及文明的组成部分,是尼罗河或者凶险或者温情但肯定都是柔滑的诸多波浪中的前仆后继者,它告诉我们,古埃及人在一个内向的封闭的文明区域内,把与各种动物的崇拜作为沟通过去和未来的一种方式,从而保持了与属灵’的世界的和谐。
古埃及人将牲畜和爬行动物视为神的体现,如公牛、公羊、鳄鱼、朱鹭、猫等等。有记载说,当蒙底斯的公羊死后,全城人都为之深切悼念,并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国葬。盂菲斯的公牛墓是埃及考古史上最别具特色的一页,它证实:有24头神牛曾在拉美西斯二世和托勒弥时期,象征性地统治过埃及。公牛们如何统治古埃及并不重要,使我震惊的则是古埃及人对万物生灵的至珍至爱,从某种程度而言超过了对人自身。这样一个民族创造了灿烂的古文明便是可以想像的了。
与牛的崇拜相关,埃及人还把天视为牛腹或妇女的身躯,刻于公元前1350年至前1100年间法老陵墓石壁上的天牛像,实际上就是一幅天体图,天牛的腹部闪烁满天星斗,由一位神托起,牛的四肢由另外两个神扶持,星际的边缘是两只船,一为日舟,一为夜舟,代表着白天划过天空夜晚驶过地底的太阳。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自从尼罗河里有了船,才有古埃及宗教中的日舟与夜舟。和人类上古时期不少地方的先民一样,古埃及人最担心的是两件事,其一,尼罗河忽然不再有波涛滚滚;其二,傍晚西落的太阳第二天不复东升。因而,在埃及的墓葬中,标准的墓室内都有大不等的双舟模型,那是阳光照耀灵魂的追求,也是对尼罗河上渔猎的怀恋吧?
从古埃及到今日之埃及,唯有尼罗河与金字塔是不朽的,而且不仅令今人还会令后人继续困惑的是:
为什么独独是古埃及留下了如此壮观的伟大建筑?角锥体的外形固然很容易使人想起尼罗河畔刀削的峭岩,由于持续的阳光的影响,那金字塔表面的朴实无华却也一样意味深长,再辅之于角度和线体,最伟大的艺术原来就是最简单的,而且肯定不是最豪华的艺术。
埃及人说,这是太阳神照耀下的尼罗河的启示。
即便是现代人从技术的层面去探讨,金字塔也是不可思议的。比如古埃及留下的八十多座金字塔中最大的胡夫金字塔,高146.5米、底宽240米,由230万块巨石叠垒而成,精心磨砺的每一块石头堆砌后严丝合缝。塔的北面正中有一人口,从入口进入地下宫殿的通道与地平线恰成30度倾角,正对着北极星。
据希罗多德估计,胡夫金字塔的建造者约十万人,耗时三十年。更不可思议的是在4700年前,所有的机械不过就是斜面、杠杆,把230万块平均每块重2.5吨的石块,堆成相当于今天繁华世界中40层楼高的角锥体,而且每块石头四面均分别面向东西南北四方,实在不可思议。
唯一健在的见证者就是尼罗河了,可是它不说。
世界上最古老的另一文明发源于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流域,在今伊拉克境内,希腊人称之为美索不达米亚,意为两河之间的地方,也有史书称为两河文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