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一,是百智时间。刚刚打进来热线的是个女孩子,她说她正在读大学。
百智老师你好。
你好,有问题请说。
我是你的忠实观众,非常喜欢你的主持风格。经常收看你的节目,我的同学也都……
谢谢。百智打断她:有什么问题请说。
你辛苦了。
我当然辛苦。你这么啰嗦我能不辛苦吗?百智开始不耐烦,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这是他一贯的表情:快说吧。
唔,是这样,我谈了一个男朋友,我们恋爱两个月了,他说他喜欢上了别人,就和我分手了。最近,他又来找我,说他喜欢的其实还是我,我很犹豫……
你多大?
十九岁。
大一?
是的。
这一瞬间,百智的表情很平静。子冬看着他的脸,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停顿。他已经年过半百。一张五十多岁的男人的容颜,有些憔悴,有些沧桑,然而在骂人的时候却常常会激动得神采奕奕。子冬和子夏都喜欢他这一刻。
果然。百智神色突变,开始滔滔不绝:十九岁?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不好好学习,谈什么恋爱?你谈什么恋爱?呃?你知道毛泽东十九岁在干什么吗?
居然还好意思跟我说你在谈恋爱?!当然了,豆蔻年华,你有这份心情去谈恋爱那就谈吧。可你不看看你谈的是个什么人!他不爱你。我告诉你,他不爱你!要是他爱你当初就不会去找别的女孩子!现在他回来了,说心里还有你,你就相信了?你有脑子吗?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放个屁都是香的?你还犹豫,有什么好犹豫的?别告诉我说你放不下他,不过谈了两个月,没什么放不下的!要是谈两个月就放不下,那将来你如果和一个男人结婚过日子迫不得已要离婚的话,还不得跳河啊?你有出息吗?你告诉我你有出息吗?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啊?你听听你说话的声音,腻腻歪歪,有气无力,你这个孩子,你气死我了!
越骂越甚的百智挥舞着双臂掐断了女孩子的热线。明明是他在教训人,他却还这么生气。子冬和子夏一起笑起来——不过,百智生气似乎也不是没道理。教训人的人在教训的时候也是生气的。如同打人的人自己的手掌也疼。
我真是爱死这个百智了。他说话怎么那么解气啊?子夏道:对那些糊涂虫就该这么敲打敲打。
不是糊涂虫的话不用敲打,要真是个糊涂虫,敲打又有什么用?子冬道:再说感情这种事,还是得像千慧那样细细去梳理,才更尊重当事人的感觉。
有什么好梳理的?快刀斩乱麻就是了。看清楚问题所在,一刀下去,咔嚓!子夏做了个手势:钢刀利水!
子冬沉默。电视上,百智又接通了一个热线。这次是个男人。
百智老师,我结婚两年了,有个问题很苦恼。
什么?
我总觉得自己下面不够硬。
子夏扑哧笑出来,道:这又是个没事儿找抽型的。
屏幕上的百智也绽放出嘲讽的微笑。
不是很硬?是不是也硬啊?
硬是硬,我只是觉得硬度不够。
进不去?
能进去,就是硬得不直,我总觉得有毛病……
能进去就行,能工作就行!百智终于发火了,声音越来越高,像是在吼:不够硬?你不觉得自己无聊吗?你想要多硬?比钢筋硬?比水泥硬?比铁棒硬?还说硬得不直。嗤!一个肉制品,你想要它多直?比水杉直?比竹竿直?比直尺直?我只能说:你很可笑,也很荒唐。如果你认为自己的工具硬度确实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请去男性医院检查。我想他们会很欢迎你去奉献人民币。再见!
子夏边听边忍不住哈哈大笑。子冬示意了一下,子夏敛了声。用被子捂住嘴巴,闷乐。隔壁是哥哥子春夫妇。嫂子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很注意生活规律。前两天还提她们意见,说电视声音高了,影响了她的睡眠质量。
接下来打进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哭诉说她和前夫离婚后,又找了现任丈夫,生活得不错。可最近前夫又来找她,想和她复婚。她没答应复婚,却又和他发生了一次关系。觉得对不起现在的丈夫,很苦恼。
你现任丈夫不知道这事儿吧?
不知道。
那你还苦恼什么?你还打算和前夫做吗?不打算做就不要再苦恼了。打算再做么,那也不要苦恼。反正又不是以前没做过,再做做又有什么关系?
那……不太好吧?是不是太乱了?
哼哼。百智冷笑:你还知道不好?知道不好还去做?你这个女人,让我说你什么好啊?我怎么能不骂你呢?噢,你前夫和你离了婚,一求你你就心软。你有主意吗?当初要是没问题你们能离婚吗?没问题离什么婚啊?现在他后悔了,来找你了,你就去陪他玩。这是什么事儿?!你就那么不值啊?你就那么贱啊?都栽过一次跟头了,还要栽几次才能栽明白啊?你以为你还能栽几个?不知道珍惜的话,人生很快就糊里糊涂栽到头儿了!
我知道我错了。那我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丈夫啊?你说过,夫妻之间要以诚相待的……
是,我说过。我还说过要讲文明懂礼貌把存款捐给希望工程呢,还说过不要买盗版书不要看黄片不要乱丢废纸呢,百智龇着牙:如果你觉得我说过的所有话都可以当成圣旨的话,那你就去向你的丈夫忏悔吧,笨蛋!
然后又是一个男人的热线。
百智老师,我离过一次婚,现在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女朋友,想要再婚。
那就结呀。
可是有个问题。我第一次婚姻时,因为我没有生育能力,就和前妻抱养了个女孩,现在已经六岁了。我女朋友不能接受这个女孩。我的亲戚朋友也都建议我把这个女孩送人,说反正不是亲生的。
子冬凝神,看见百智的脸都有些变形了。
你呢?你怎么想?
我么,当然也舍不得她。毕竟都有感情了……
那就和你女朋友断了,要孩子!当然得要孩子!天下的女人多着呢,不是她一个!找个能接受孩子的女人结婚!你还说她不错?她连你的孩子都不能接受,还有什么不错的?我看她是自私透顶,根本不能要!也别听你亲戚朋友的话,这是你的事!不是亲生的?什么亲生不亲生?反正你也没有生育能力,抱养的孩子就是亲生!
可我最近确实很艰难,下岗了,生活没有着落……
生活没有着落还在谈恋爱?你骗谁啊?不要找借口!你能养自己,能让自己有口饭吃吧?那我就不信你不能养活一个六岁的孩子!你好意思说这话吗?好意思吗?啊?我都为你害臊!想想吧,想想吧,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个叫了你六年爸爸的孩子,为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你居然想要把她送人,你还是人吗?啊?你还是人吗?
屏幕上的百智双目圆睁。子冬和子夏一起看着这个激动的男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骂得排山倒海,酣畅淋漓。看着是不容分辩,却往往能很直接地抓住本质问题重拳出击。旁听的人痛快,估计当事人一定汗流浃背。
最后打进热线的是个女人。是个忠实观众。说没有什么可咨询的,就是心疼百智,理解百智。骂那些咨询的人水平太次,才会让百智生气。“我们支持你,百智。对那些弱智的人,你跟他们讲不清还得讲,像个精神收容所所长。你真不容易。我要呼吁所有的观众都好好爱你。你多保重。我们需要你。”
挂断电话的百智嘴角上翘,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我很感动。我知道骂我的人很多,但是我也知道,喜欢我的人更多。因为我敢讲真话。这个世界上,敢讲真话的人不多,爱听真话的人却很多。因此,我很安慰。再见。”
子夏按了一下遥控器。房间里静下来。有人轻轻地敲门。然后传来父亲的声音:“还不睡啊?”
“这就睡。”子冬和子夏一起答。
揭下面膜,两人安睡。一时却也难以入睡。子夏轻轻道:“还是在外面住清静。不知道子秋在一人世界忙什么呢。”
“还能忙什么,不过也还是睡觉。”子冬道。
一晃过三冬,三晃一世人。半年前,年届花甲的老宁同志终于光荣退了休。对于自己的退休生活,老宁早有打算。都说退休的人是闷在一个大水泥盒里,等着进一个小骨灰盒,他可不想这样就把自己打发了。他和老伴的退休金都不少,身体也都健康硬朗。辛苦了一辈子,他们得好好地享享清福。退休前一个月,老宁天天都很晚回家,好像有很多饭局的样子,只有他知道自己在忙活什么:在网上详细查阅了全国各地风景名胜区的资料,打印下载下来,装订成册——这就是他的退休生活指南。他准备带着老伴儿去大肆旅游。老伴儿比他早退休几年,退休后的主要娱乐就是跟着社区里的老太太们扭秧歌,打腰鼓,练太极,逢年过节或者哪个商场开业时抹眉画眼地去舞一遭助助兴,他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他也不想像别的老头一样在街心公园瞧人下棋,溜着墙根儿晒太阳,甚至刷着免费的老年公交卡一趟趟地顶着司机的白眼看街景。老宁一共姊妹五个,四男一女。他是老三,大哥在乡下,二哥在西安,老四在蓬莱,老五在桂林。他据此制定的第一年度旅游计划很细密:春天去西安看兵马俑,夏天去蓬莱海边消暑气,秋天去桂林看山水甲天下,冬天这边暖气好,就哪儿也不去,儿女们承欢膝下,欢欢喜喜团团圆圆地过大年。你说这该有多美?百分之百高纯度的夕阳红呢。
然而,老宁的安排如此妥当,却无法落实下来。这段时间家里却颇不宁静。他的心情也如大太阳底下五黄六月的熟麦子,越来越焦躁。简单说来,有一喜,一气,一忧。儿女是父母一辈子的债,他和老伴儿的喜气忧自然也都来自儿女。不过夫妇俩的表现症状不同。老伴一遇事就犯高血压,他是一遇事就犯心脏病。有时候是老伴的高血压引起了他的心脏病,有时候是他的心脏病引起了老伴的高血压。总之是夫唱妇随,连锁反应,有着亲密的因果关系。
老宁有四个孩子,在同茬人里,这个数目不算少。大女儿子秋出生于一九七,儿子子春出生于一九七三,但老宁对家里只有一个男孩子显然觉得保险系数不够,那时已经开始提倡计划生育,口号是“一个不少,两个正好”。这话老宁倒是赞成的,不过得补充一下:女孩一个不少,男孩两个正好。好在势头还不是太紧,老宁就决定让老婆再继续生,二女儿子冬生于一九七五。这让老宁很不满意,于是继续在老婆肚子上勤恳工作,结果一九七八年又生了小女儿子夏。子夏在子宫里发育过分,胎盘与子宫壁也黏结在了一起,引起了大出血,老宁细心给老婆调养了半年,才让她的身体勉强恢复了基本的底气,凑合着上了班。这让老宁彻底断了再生个儿子的念想。
四个孩子脚挨脚长大成人,上学,工作,倒也都没出什么大的岔子。到了婚恋这一关,儿子还算顺当,三个女儿却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大女儿子秋就不说了,好不容易结了婚,过了三年就又离了,重新压到他宁家的仓库里。这让老伴第一次犯了高血压,他第一次犯了心脏病。家里没地方住,女婿谢英苦苦求着,子秋就住到了谢家空着的老院子里——谢家二老常年在珠海女儿家住着。听说子秋一直坚持付房租给谢英,以此抵触谢英试图复婚的努力,现在已经单身了两年,还压根没有和谢英复婚或者和别人结婚的迹象。她在交通局是人事处处长,小小一官,沉默寡言,脾气古怪,一家人都不敢招惹,也只好由她。最近气他的是小女儿子夏,一年前哭着喊着要跟子秋一样去独立,老宁只好放她去自由,于是她欢天喜地地在外面租了房子单住,租的房子恰好和过去的一个老同事在一个小区,后窗正对着老同事的阳台。老宁终究是不放心,就拜托老同事替他盯着点儿。前些天老同事神态忧戚地向他汇报:子夏一个月内留宿了三个不同的男友。“很乱哪。”老同事说。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还经常不拉窗帘。”老宁顿觉自己晚年失贞,面红耳赤,恨不得立时钻到地下。当即就把子夏逼回家中,打骂了一通,——老两口因此第二次双双犯病。老宁发誓要对子夏严加管教,现在的子夏除了每周一次去单位值夜,其他时候都必须严格遵守朝九晚五上下班。喜的是儿子这边。子春两年前结的婚,儿媳妇漂亮能干,最近怀了孕,他马上就能晋级为爷爷——可让他忧的也在这儿。爷爷奶奶不能白当,得操一份儿爷爷奶奶的心。要想去清清爽爽地度夕阳红就得请人来替他们操这份儿心。什么人?当然是保姆。现在的保姆很娇贵,常常首要条件就是住单间。话说回来,就是不怎么挑剔,他也得给人家一张合适的床位。床位从哪里来?只能从现有的房子格局中想办法: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平米,要说也不小,却是一点空儿也没有。小两口一间,老两口一间,子夏和子冬一间。仔细算来,能嫁的,该嫁的,敢催着嫁的,就是三十出头的二女儿子冬了。
对于子冬,老宁夫妇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四个孩子里,只有这个女儿没让他们两口费什么劲。子冬生下来这一年,子春三岁,子秋六岁,子春又特别淘气,他们倒着班带三个孩子,每天都像冲锋打仗,实在是太累。合计了合计,子冬身体棒,看着泼皮结实,粗养粗养估计也没什么,于是一狠心,就把子冬送到了乡下老家。那时候子冬还不满一岁,四岁那年正想把她接回来,又不慎怀上了小女儿子夏,结果直等到子夏上了幼儿园她才得以返城。回来那年,子冬七岁,正好赶上上小学,说一是“妖”,说二是“乐”,一口的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