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子冬这样执迷不悟,老宁当下撂了筷子,拍桌而起:“一个大姑娘家,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越住越独,有什么好?趁我和你妈还没死,你就灭了这个心,找个正路嫁人去!说是终身大事不能将就,那么多人不都找了?也没见跳火坑的有几个!不是皇帝御脚,就走不得黄砖铺路。又不是一只金凤凰,硬要炸开毛去扑腾,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父亲砸过来这团话,三十六角,角角锋利。子冬嘴唇颤抖,站立片刻,也厉声道:“我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最好也忘了我是什么!就当没生下我这个女儿!又不是没抛下过!”言毕拍门而去。剩下一桌子人拿着筷子惊愕,没人再说一句话。
出得门来,忍了忍泪,将手机关了,子冬来到常泡的一家酒吧。要了杯红酒,静静地坐着,一点点啜饮。有人过来搭讪,她理也不理。酒吧里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各色人等正如溪流入湖,渐渐稠密。放眼看去,香衣粉鬓的女孩子们个个青春靓丽,嬉笑快乐,如朵朵初春之花,子冬更加黯然。不多时,子夏也到了。姐妹两个默默地喝着酒,子夏道:“要我看你也是作惊作怪。韦兵不错,不如嫁他,以后有中意的再离呗。闲着也是闲着。”子冬道:“不害人家。”子夏道:“他爱你,那是成全他。”子冬道:“那我不害自己。”子夏道:“其实,爸说得不错,男人么,大路不错就算了。我经了那么多,就这感觉。要不是还想再玩两年,我就随便找个嫁掉。”子冬道:“我不像你有胸怀,人尽可夫。”
台上,一个寂寥的男声正在唱梁静茹的《勇气》: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子夏沉默片刻,苦笑道:“我有两个朋友,最近都离了婚。一个是谈了四年恋爱才结的婚,半年前发现丈夫在一家超市偷偷入有股份,每年都存有十几万的私房。顺藤摸瓜,又查出他有个正上大学的小情人。另一个一年前嫁到了石家庄,是在太行山上举行的集体婚礼,还对着大山宣过誓呢,结果蜜月一完就离了。原因是她结婚前用自己的积蓄在这里买了个房子,被丈夫说是在留后路,两个人争执不下。这样的事情不用看报,每天三只耳朵听都听不尽。我不想被人疑,也不想去疑人。耐不了寂寞,又看不清未来,就只有一边玩一边撞运气。”子冬也觉出自己的过分,拍拍子夏道:“对不起。”子夏笑笑,突然道:“我真心建议你,先找个差不多的人暂且过日子,就当给二老一个交代,另也找了个房子住。”子冬道:“就算我愿意,到哪儿去找这样的人呢?”子夏道:“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还是好找的。只要适当放宽标准。”子冬纳闷道:“男人怎么有三条腿?”子夏道:“两条长的支身子,一条短的支女人。”子冬啐了一口,两个人都轻轻笑了起来。
手机铃响,是子春的号码。子夏接了,神色大变,惊叫一声,当即结了账,慌慌张张地拉着子冬离开了酒吧,打了辆车直奔医院。子冬不用问也知道,不是父亲犯了病,就是母亲犯了病,或者是两人一起犯了病。
一进医院,她们先看见子春夫妇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嫂子郑重地告诉子冬,她和子夏先后离开家后,父母身体都有不适,他们只好把二老送到医院。她忙乱的情绪好像也惊吓到了胎儿,有些心慌。刚刚她也在妇产科做了一个检查,以防万一。
子冬无话,进了病房,父亲已经挂上了点滴,子秋正在照顾母亲吃药。五个人默默无语。许久,子冬才在父亲的床前坐下来。老宁闭了眼,不说话。母亲招呼子冬过去,子冬便挪过来,母亲挽着子冬的手,缓缓道:“子冬,树挪死,人挪活。还是快点找个人嫁吧。三个女孩都在眼里窝着,知道的人说你们眼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宁家的孩子有毛病呢。唾沫淹死人。这两张老脸,搁不住啊。”
子冬盯着脚下的地砖。地砖是六十乘六十的规格。最早是三十乘三十,然后是四十乘四十,后来是五十乘五十,将来会是八十乘八十,一百乘一百……什么都是越来越大,唯有她似乎是越来越小。就这么小,还四处放不下。
子冬没有说话,但她听见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好。”
其实,韦兵之前,子冬还碰到过一个人,那个人,是老成。后来子冬才明白:如果一定要为自己的爱情缺水找个原因的话,那就是老成用水过度。
老成就姓成,说来也不老。不过四十出头,比子冬大十来岁。那一年,子冬供职的装饰设计工程公司因为办公桌椅都已经超期服役破烂不堪需要全部更换,和公司手拉手结对子的一所山里小学新校舍也刚刚落成,需要捐献两百套新桌椅,两项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公司虽然挂靠在市城建局,实际上已属私营,这些内部形象工程和外部形象工程的银子就都得羊毛出在羊身上,拔得让老总疼惜。这事属于子冬的职权范围。虽未成家,她也已经立了小小的业,是行政科科长,属下职员一名,是个有时间就偷偷在电话粥里打啵的女孩子。老总把子冬叫去,反复叮嘱:办公桌椅是自家要用的,捐赠的课桌椅不但要孩子们用,还要上电视,总之物必须美,价也必须廉。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子冬领命之后带着惟一一名属下在市里规模最大的家私市场连跑了两天,总是一手软,一手硬,和老总的要求有相当的距离。到了第三天,她们又去转,一进门子冬就建议兵分两路,提高效率,有什么情况再及时沟通。
因为鞋子不适,走了一会儿,子冬就倦了,前面是成美公司的场子,她坐到沙发上休息。成美家私在本地颇有名气,据说提供技术支持的是新加坡洋美家私国际集团有限公司,总部是香港高美家私国际集团有限公司,制造商是省城中美家私集团有限公司,厂址则落实到本市郊区二十里铺成美家私有限公司。从云彩眼到玉米根儿,外面的名头本地的货,典型的杂种,是让人不屑的伎俩,然而同时也因为距离亲近而更易让人信任。连着打了两天嘴官司,当班的小姐一眼就认出了子冬,抿嘴一笑,端过一杯热茶。子冬边喝茶边想着一会儿怎么再和她磕,忽然有一个男人从她面前走过,边走并用浓重的乡音朝小姐吆喝道:“来个水!”子冬不由得看着他。他中等身材,皮肤黄黑,有点儿接近于土地的颜色,散发着厚实的光泽,一看就不是作秀晒出来的,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色泽。炎炎的夏季,这男人穿了一件最普通的老头棉衫,表情平稳,步态健壮,两个短袖撸到腋下,露出浓浓的黑色丛林。子冬正那么毫无顾忌地看着,那男人似乎意识到了子冬的目光,回头看了子冬一眼,又一眼。
那个男人,就是老成。成美公司的老总。因那两眼,这桩生意自然就在成美公司做妥,是按照子冬的意思给的价,子冬由此得到了老总的表扬,得意了一小把。不过后来也暗暗算过一笔账:老成几乎是亏本和公司做了这桩生意,不过是为了赢得她的欢心。她为公司如此奉献,这没有名分的额外付出却是让她有些委屈的。尽管说到底这付出不过是她自己的一件私事,和工作扯不上本质的纠缠。
自打认识老成,子冬就没有听人叫过他的名字。她第一次张口叫他,也是老成。后来两人在床上时,老成向子冬痛诉革命家史,说自己从小学时就被人称做老成,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他老家在洛阳伊川县的深山区,是家中长子,因为家境清贫,高中没毕业就辍学到镇上跟一名老木匠学手艺,由于文化底子好,脑子又活络,他很快就出了师,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凭着这身本事,他在给一户人家的姑娘打嫁妆时把那姑娘拐了去。私奔的过程中,他们贫困交加。妻子还在生孩子的时候大难产,差点儿死去。好歹保住了大小两条命,却失去了生育能力。女儿两岁的时候,他带着老婆孩子到岳丈家谢罪。面对这熟得不能再熟的一大碗饭,岳父岳母也只好伸伸脖子,直咽下去。然后他经人介绍来到县城一家家具厂打工,很快熟悉了全部套路,几年过去,他手头小有积蓄,趁着时机贷了一笔款,买下了市里一家倒闭的小家具厂,成立了自己的家具公司,转眼便有了自己的品牌和收益。后来经高人指点,他崎崎岖岖地逐层染上了新加坡香港和省城的霓彩,就把自己的皮儿壮大到了现在。
敲定生意的第二天,老成请子冬吃饭。因为两人都有了拐拐弯弯的神思,这饭就吃得既细密又悠缓,既紧张又沉闷。饭局快结束的时候,老成很突兀地用方言描述了子冬看他的第一眼。
“那眼神儿,是开花儿的。”
子冬问他开花儿是什么意思,他笨拙地笑着,说自己没有能力进行更详尽的解释。如果一定要解释,那就只能用一个粗字:浪。
子冬愤怒,据理力争。话越说越多,于是又去喝茶,茶越喝越淡,拐拐弯弯的神思却越喝越浓。坐到深夜,子冬终于先顶不住,想要先撤一步,便问老成:“我想要回家睡了,你呢?”
老成突然纵声大笑,他说子冬这话说得比看他那第一眼还要开花儿。
“我想要回家睡了你呢。”他反复窜改着子冬的语气,脸上的笑容如同春天的土地绽放的绚烂油菜花。子冬被他羞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手足并用撒娇般地打。老成作势阻挡,顺理成章地就把子冬抱进了怀里,用土得让子冬心酥的普通话轻声道:“妹子,我待见你。”
他们的进度快得像一道闪电。躺在老成怀里的子冬最初也以为老成就是一道闪电。她没想到的是,这次闪电之后会是一场漫漫的黄梅雨。记得哪本书上讲过,爱不是让一个人紧张,就是让一个人放肆。这话在子冬身上应了验。在老成面前,子冬的状态愈来愈好。好的程度就是放肆的程度。放肆的程度就是爱的程度。她从未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放肆。就像从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这样爱——或许就是因为知道无结果,才会如此放肆。如同那种仅供观赏的碧桃花,因为不打算要结果,就开得格外绚丽和肥大。
让子冬着迷的不仅是自己在老成面前的放肆,还有老成在自己面前的放肆。老成在她面前放肆的时候,比她还小,还娇,还泼玩可爱,与他土地般的肤色极不相称,却也不乏一种奇异的和谐。有了老成,子冬才知道,只要爱了,所有的缺点都不在话下。比如他深度的黄牙,比如他响亮的呼噜,比如他满口的蒜味儿,比如他不能更改的农民式的小心眼儿和大男子主义,比如他会因和别人斗气而连买两部最新款的昂贵手机,也会因为贪便宜而在地摊上买一打裤头。这些特征和他的方言以及笑容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片厚实的新鲜的土。在这片土面前,子冬觉得自己也成了土,是更深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