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把欣欣列为自己的第5号选手,不用说那是为了填补一种空白。在她看来欣欣正值她的“赏味期限”。过去他太穷酸了,难怪人家会说他们是“支那”。她当然没想到欣欣会有发迹的一天,如果想到的话那时候她肯定要多给他几个眼神做纪念。她不是那种吝啬的女孩子,不会去斤斤计较自己是否得不偿失。
而如果让她把欣欣再往后排列的话,也很难保证说她会有那么多的耐心。她担心的不是别的,她不喜欢的恰恰是欣欣和他的过去完全不一样,截然不同。欣欣迟早会成为一个日本人的,他的举止,他的作风。如果是这样的话,欣欣对她来说还有什么味道呢?这样的欣欣和第5号以前的选手又有什么差异呢?这样的欣欣她早就腻了,手里一大把,街上一大片。如同她觉得这个令人窒息的东京到处都是见缝插针的高楼,世界已经变得没有了余地一般。她像那些已经把能源给消耗得差不多的人那样开始回过头来说他们喜欢的是不会导致地球温暖化的建设和发展。
直到那一天欣欣对她说“我们回去吧”的时候,她才懵住了,刹那间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一向持有的那种自信全没了,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弱小的可怜的姑娘。
如果永远只是这么一个弱小的可怜的姑娘该多好呀。令欣欣沮丧的是京子紧接着脱口而出的问话却是:“你一定有了别人!”
京子又显得很任性了。她的质问是那样地咄咄逼人。这才是京子,那个弱小的可怜的京子只是他的错觉,是他炮制的。这个突然间出现的问话使他变得很不耐烦,他竟然一点也不加思索地回答道:“是的,有一个!”
他感到会有一记摔向他的耳光。中国的女人会,日本的女人也会。看一下电视剧就会明白的,差别只是力度上的。日本女人总是显得那样软弱无力,日本女人没有举行过三八妇女节拔河比赛。
谁叫他开这么大的玩笑呢。京子一定也熟悉那些电视剧的,不过她选择的是另外一个镜头。她掉过头来飞奔而去,跑了一阵才停了下来。那个距离也是适中的,电视连续剧中的日本女孩子都是在跑了那么一阵之后回过头来喊了一句很重要的台词的。他听见京子大声喊的是:“你是我的!你会是我的!”
五
那张照片镶嵌在桌子上的镜框里。开头欣欣还以为那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要不就是一张海报。他老是掉不开自己的眼睛,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如果不是第一次在涉谷家里做客的话,他一定要把那张照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
接着他呆呆地回想着。终于他忍不住问道:“她是山口百惠?”
涉谷笑了。怎么会是山口百惠呢,简直是牵强附会。
“你怎么知道山口百惠呢?”
“我怎么不知道呢?”欣欣大声地反问,“我早就知道了,来日本以前就知道的!”
欣欣变得非常兴奋,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和涉谷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从来都没有出格的言行,所有的感情流露都集中在他是很听话的,他会永远感激涉谷的这一主题上头。这一刻他有点偏离轨道。
接着欣欣又转过脸来把那张照片看了一会,看得比刚才还要专注。这还不够,看完之后又很突兀地问涉谷:“你知道电视连续剧《血疑》吗?山口百惠演的?”
他怕涉谷不明白他说的,还用预先准备好的纸笔写出大大的两个汉字。为了让他们有比较深入的交流,他们经常借助于补充的工具。
涉谷摇了摇头。
“你想想,肯定会知道的,中国人都知道的,非常有名的!”
如果不是欣欣那么急迫的样子,涉谷是不会去费心思的。不管怎么样山口百惠已经淡出了日本的历史舞台,他不得不去动一点脑筋,他第一次被欣欣牵着鼻子走。
“也许是,你说的大概是《赤色的疑惑》吧。《血疑》一定是翻译的名字。那的确是很有名的电视剧,轰动过日本列岛,可是已经很久了,已经过时了。”
“怎么会过时呢?那么有名的,每一集我都看了,”欣欣郑重其事地反驳着,他简直有点忘乎所以,“我是从那以后开始喜欢上了日本,尤其是日本的女孩子,带着东方的神秘的色彩,叫人充满了憧憬!”
就在这个时候欣欣看到了涉谷脸上吃惊的表情。他猛地停住了,明白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那一回涉谷向他伸出小指头来开头弄得他很难堪,可最后却有惊无险。最后他很坚定的表态显得很高明,既不让涉谷失望,又暗暗地反衬出他那如田园风光一般的纯朴。这是他一直在涉谷面前树立着的自己的形象。可现在他暴露了真面目。时过境迁的,他居然信口开河地谈起了日本的女孩子,而且还滔滔不绝地,大言不惭。
不料涉谷却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大声,笑得欣欣莫名其妙。他不但不去计较欣欣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他还觉得欣欣最后的话意味深长。他怎么也没想到欣欣会对他司空见惯的照片做出那么高的评价。
只见他又把桌上的照片给盯住了,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异样。突然间他转过脸来。
“我问你,她哪个地方像山口百惠?”
哪个地方?鼻子?眼睛?实际上欣欣已经无法确切地想象出他心目中的山口百惠是怎么样的模样了。对山口百惠的憧憬已经成为了一种朦胧的心绪,化为了一种氛围。当他在异国的土地上奔波的时候,这种憧憬偶尔还会成为涌上他心头来的一种温暖的感觉,带给他荒野中的一缕芬芳,甚至成为他在艰难的环境中努力奋斗的一种动力。
他是在看到照片上那个少女的青春的脸庞时突然涌起了一股激情的。这股激情和他深深地藏在心里的那种憧憬不谋而合。这股激情比鼻子和眼睛这些具体的有形状的东西更让他觉得照片中的那个女孩子除了山口百惠之外不会是别人。
当然现在没有时间来供他抒发诗情画意了,欣欣赶紧回答说鼻子像眼睛像,什么地方都像。
涉谷也就笑得更加开怀了。那种笑容是古怪的,而且含有一种深深的嘲弄,令欣欣怎么也无法理解。
突然间欣欣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爸——”
欣欣转过头来,看到门口站着的就是照片中的那个女孩。
六
涉谷并不是随时随地就把小指头伸出来的。在大多数的场合中他都是严肃正经的,有一副长者的模样,和欣欣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多半是谈人生,谈社会。自从涉谷成为了欣欣的担保人之后,按照入管局规定的对被担保的外国人进行生活指导等等也就成为了他们谈话的一个纲领。日本也有变相的政治思想教育。
直到正规的课程都完成了之后,他们才会有一些轻松的文娱活动,进行的方式不用说是由涉谷讲授,欣欣则侧耳倾听。欣欣当然知道在必要的时候加进一点调料,让涉谷保持浓厚的兴趣,同时也让涉谷明白他没有偷懒,他有他的分工。
涉谷谈的几乎都是他在海外的风流史。他说他到韩国出差的时候,韩国的公司为了招待他,先让妓女轮番替他斟酒,这样就是喝得酩酊大醉了也不会看错哪一张脸是自己中意的。他说他喜欢泰国的女人,泰国的女人能够长期地交往。而且他都是有选择地使用词句,没有下流的日本人在说到这类话题时的满口污秽,因此欣欣甚至觉得涉谷的谈女人有一种格调,在这个绝对黄色的社会里有一点阳春白雪。
尤其是他听到每一次涉谷都要叮嘱说他的话属于高度机密,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他只把这些告诉欣欣一个人的时候,他因此对涉谷更加敬重了。能够如此缜密如此严肃地对待男女之间的隐私在日本已经算是正人君子了。而且比起被激起的冲动,更让欣欣感到满足的是他所得到的信任。他看到他又从涉谷那里得到了某种许诺、某种保证,他和涉谷之间有了更加牢不可破的纽带关系,他们贴得更近了。
那一天涉谷说他怀念一个叫春兰的台湾女人。
那时候欣欣刚好又把眼睛盯在那张照片上。他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这样地盯着看了,因此他一直对涉谷关于人生关于社会的谈话没有听得那么专注。问题在于他对自己这般掉以轻心一点也没有觉察,他的眼前老是出现的是那一天站在门口向他说“我叫京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时那个女孩子的那副神情。
终于,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了,最后栩栩如生。他断定了,他对自己说一点也没错,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子是山口百惠。那个站在门口对他说“我叫京子——”的女孩子也是山口百惠。她们都是山口百惠。
紧接着他心里出现的念头是她居然会是涉谷的女儿。
奇怪,对他来说涉谷是那样的至高无上,而他竟会希望她不是涉谷的女儿。他是多么地糊涂呀,涉谷有那么一个像山口百惠一般的女儿,对他来说又何乐而不为呢。他不是说过涉谷的所有的光泽都会映到自己的身上,涉谷的有形的无形的财产里都有只属于他的附加价值吗?他简直可以拿这来吹嘘一番,让那些在日本的和他一样饥饿的同胞们流一些口水呢。遗憾的是他竟然放纵了自己的想象,拒绝了一个他一点也不用花本钱就能够拱手捧出的恭维。
难道他就这样地来对待他的恩人吗?难道他忘记了自己即使在指鹿为马的情况下不也应该点头称是吗?
可是那女孩子不应该是涉谷的女儿,不,她怎么也不是。她怎么会是呢?电视里的山口百惠根本没有一个像涉谷这样的父亲。
他老是在心里这样说道。他始终没有让自己折衷。
他还为自己想出了他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那就是没错,涉谷是他的恩人,实实在在的,重如泰山。而电视剧里的山口百惠的父亲算什么呢?只不过是残存在他记忆中的一个片断,是一个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的形象,轻如鸿毛。
这样区别了以后他的心里变得轻松了一些,他甚至感到有点满足。他无端地割断了涉谷和京子的关系,狡猾地让恩人的涉谷和虚拟的山口百惠分别生活在两个只属于他的现实和理想的世界里,相安无事,并且各尽所能。有了他们,便让自己有了在日本混下去的足够的资本,他不再孤苦伶仃了。
可是突然间来了一个叫春兰的不速之客,来得不看时间,不看地点。以往的话欣欣肯定要问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长得漂亮吗?需要的话他还会有一些启发式的或者叫引申式的发问,比如说是高山族的,或者是国民党高官的女儿之类的来表明自己对台湾并非一无所知,自己想知道的心情迫不及待。可是这会他却漠然无情地望着涉谷,仿佛在说哪个春兰,他根本就不认识。
涉谷就有点怀念不起来的样子。他必须一一地介绍背景,甚至自己去铺垫。他不习惯开门见山,他又不是说书的。没看到电视节目播放时总要雇一大帮人在一旁拼命地拍手和起哄吗。
欣欣不安地望了一眼涉谷。他发现自己正在败坏涉谷的兴致,他甚至看到涉谷的眼里有对他的一丝期待,显然是在等着他赶快进入角色。慌乱之中他不假思索地就问道:“台湾是一个美丽的宝岛,台湾跟日本一样有许多温泉,你去过台湾的温泉了吗?”
涉谷这才有点高兴。
“对!对!我就是跟春兰一起去泡温泉的,台湾跟日本一样也有男女混浴!”
欣欣又急急地找寻逃遁的路。
“你跟我说说台湾的风景好不好?不,你说一下台湾的水果。台湾的水果世界闻名,什么香蕉、菠萝……好吃得要命!”
“你说对了,台湾的水果!你知道最好吃的是什么?最好吃的是槟榔!告诉你,春兰就是卖槟榔的姑娘。你知道在台湾卖槟榔的女孩子都穿着赤身露体的衣裳……”
叫春兰的台湾女人一定是一个丑八怪,叫春兰的台湾女人一定是一个放荡的妓女。他当然想是那个春兰把涉谷给勾引了。让涉谷有一点受害者的意识会使欣欣在心里好受一些。可是涉谷却指了一下桌子上的照片,神秘地说道:“春兰比她还要年轻呢!”
涉谷显然是让欣欣有机会说“你真棒”,然后露出一个惊奇得不得了同时也要有点羡慕的表情。他们之间已经这样子搭档了好多次了,眼下只不过是再操练一遍,或者说再重复一遍而已。可是这回乱了套。
“住口!请你停住!你别再说下去!”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欣欣一直为自己这声疯狂的呼叫而心有余悸。他居然能够对涉谷如此大喝一声?他相信其性质之严重甚至有可能断送他在日本的前途。他一次也不敢去重新在眼前浮现出当时涉谷那张惊骇得无以复加的脸。当时掠过他脑际的只有那么一句话,完了,一切都完了。
让那个春兰去死吧,她把他的山口百惠给玷污了。欣欣是因此而不由自主的。那个时候千钧一发,那个时候有一场需要他奋不顾身地去抢救的险情。
后来他不得不去感谢上天在冥冥之中保佑了他。危机是这样度过的,欣欣谎称他是怕涉谷的女儿在外头听到涉谷在说着什么,听到了那还了得。他故意说得结结巴巴的,他的糟糕的日语也在掩饰他的语无伦次。很浓很浓的火药味被冲淡了,化险为夷。涉谷急着想重新沉入到对往昔的回想中去,结果让欣欣侥幸了。
欣欣觉得自己经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度过了一个生死关。他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着两次进行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明他已经在日本混出了模样,具备了以不变来应万变的生存能力。
七
他看到京子已经在等他的时候大吃一惊。每一次约会都是他先到的。不仅如此,京子完全成为了另外一个人。扎小辫子,穿大红的旗袍。她还亮出银质的手镯告诉欣欣说所有这些道具都是她特地到横滨的中华街添置的。京子在讨好他,迎合他的中国心。这个一向崇尚欧美的日本女孩子身上突然掀起的中国热让欣欣在心里承认他们之间确实被拉近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