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告诉涉谷邓小平说不管是白猫还是黑猫只要能逮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涉谷有点赞赏地瞧着欣欣。不过他还是打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欣欣也就适可而止,不再纠缠。说不定那里头还有什么企业秘密之类的敏感问题呢。但愿涉谷能够马到成功,到时候涉谷肯定会告诉他只让他一个人知道的高度机密,到时候他肯定又会派得上用场。
这一回欣欣白等了。涉谷一直守口如瓶,害得欣欣的眼前始终只有韩国的妓女斟酒的场面,偶尔还有几位婀娜多姿的泰国女人。他再有丰富的想象力也只能在眼前浮现出新宿红灯区的灯红酒绿。
这其间欣欣又在涉谷家里度过了几个星期日。到现在他完全是一对一了。踩着楼梯的声音不再砰砰作响了。偶尔从涉谷家旁边掠过的摩托车的声音也不再那样地刺着欣欣的耳朵了,他不用再在心里焦灼地希望那声音别在涉谷的房子前面停下来了。实际上他已不再听到在涉谷的房子前面停下来的摩托车的声音。那一段飘逸的裙子也不像一朵云那么轻飘飘的了。那一段裙子飘逸的时候似乎有了一股压在他心头的沉沉的重量。连那张被欣欣认为是山口百惠的照片也终于成为了房间里的一件摆设,成为了一幅剪贴,一张广告。
“常务说库存已经不多了,那笔生意可以考虑……”
这句话是京子上楼梯前绕到门口时说的。她把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了欣欣。她突然停住了。欣欣随之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外人。
突然变了模样的是涉谷,消失了面对着欣欣的安详,消失了星期日的那份消闲。奇怪,涉谷还有点紧张,甚至有点胆怯。他接着对京子说话的口气也不像是一个做父亲的,他简直有点像是面对着自己的上司。
一切都令欣欣不可思议,他怎么也无法理解这一幕发生在涉谷家里的现场办公。他第一次看到涉谷是那样的软弱无力,没有了他往日的风范。这不是他心目中的涉谷。他拼命想抹去这样的一个涉谷。这样的一个涉谷甚至会危及他自己。他心目中的涉谷是一个强者,是他在日本的担保人。这么一个强者担保着他在日本的无所寄托的渺茫的命运。
那个京子说的常务便成为了关键性的人物。开头欣欣以为他是涉谷公司的常务,后来才知道他是涉谷所说的客户公司的常务。常务是新上任的,他正在顶替当社长的父亲全面接管公司的权力。
知道了这一些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不知道的好。愈是接近事情的真相,他愈是感到胸口透不过气来。而事情的真相也不是涉谷直接告诉他的,而是他旁敲侧击地从涉谷那里点点滴滴地打听出来的。最后便完全是欣欣自己的综合判断了。即便是在公司安然无恙、涉谷开始在脸上挂出喜悦的微笑之后,涉谷也没有向欣欣透露真情。这一次涉谷一切从简,只强调这个事件的重大意义,没有笑谈丰硕成果是如何地来之不易、创业之路是如何地充满艰险,因此也就没有了只有他和涉谷两个人开的独特的庆功大会,没有了欣欣的用武之地。
这一来欣欣反而害怕涉谷把真相告诉他。他老是有一种让他觉得十分难受的预感。其实他从涉谷的含糊其辞中已经猜测了几分,他的想象也一直在替他做补充。他面对的又不是一个无米之炊,况且他已经不是刚到日本时的那个傻傻的欣欣了。
他还是为自己最后得到的证实感到伤悲。他原来以为自己已经经历得够多了,他也是一个过来人。
他分辨出了摩托车和小车的引擎声之间的微妙的区别。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会因为停在涉谷家门口的不是摩托车而是小车感到心里好受一些。事后他才感到害臊,觉得自己简直是不可救药。
他又听到了踩着楼梯砰砰作响的声音。他又看到那一段裙子在飘逸。
“常务来了。我们先出去一下。”
这回京子很坦然的,不像上次那样欲言又止。这回京子已经看不到房间里还有一个欣欣了。
小车开走之后却留下了一个尴尬的场面,留给了涉谷和把它给目睹了的第三者,好像有一段需要修补的篱笆。涉谷终于在恢复了原状之后,开始教导欣欣说日本的社会有各种极其错综复杂的关系,它绝不是一个外国人所能够轻易了解的。真要是那么简单的话,入管局为什么要设立一个担保人制度呢。
在涉谷这样说着的时候欣欣却一直盯住桌子上的那张照片。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看着那张照片了。奇怪,在这样看着的时候他和那张照片之间有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亲近感。他突然发现他只有这么一个山口百惠,从来没有过另外的一个。一开始就只有这么一个,一开始他就弄错了,以为还有另外的一个。而且遗憾的是很久很久以来他一直疏远了眼前的,而把更多的倾注于其实并不存在的那一个。
他对自己说从今以后要和她更加的亲密。从今以后要把她更加的珍重。
九
发生在涉谷家里的这一幕留给他的印象是那样的鲜明,好像它一直停留在他的脑际,呼之欲出。他一直告诫自己包括常务在内的那一切其实和他一点都没有相干,他一直在让自己把它给忘记。然而以后,都过了几年了,那个场景又和他不期而遇。
那一回是涉谷设宴招待了他。
那是一个高级餐厅当中的一个别致的套间。那套间里典雅的氛围弄得欣欣有点坐立不安。事先涉谷就告诉他说是一个重要的碰头会。他终于忍不住问涉谷说出席会议的有一些什么人。涉谷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平常涉谷这样说了之后欣欣就不会再多嘴了,可是这回欣欣拗不过自己又问了一句真的是一个重要的会议吗。涉谷说是的,你是会议的主角。
他立即感到肩上沉甸甸的。他担心自己能否胜任,千万别辜负了涉谷的期望。
他真的够码了吗?
也许,他开始有出息了。那个天平继续向与原来相反的方向倾斜。毕业以后他进了富士通。不单单是他的学业优秀,还因为他的IT专业是抢手货,炙手可热。可是不久以后他就独立了。他的决断让涉谷大吃一惊。为这事他还和涉谷有过一番争论。当然他不会说他要成立一个像索尼像松下那样的公司。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欣欣这样做的风险上头。涉谷的意思是日本人都不容易进富士通呢,欣欣这可是放着阳关道不走去踩独木桥。而欣欣却是看到了IT的广阔发展前景,他要抢占滩头,抢占高地。
这一回既没有《三国演义》,也没有《孙子兵法》,看上去像是一场严肃的学术讨论,太认真的时候还会来一段唇枪舌剑。这种情景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的。无论是涉谷还是欣欣都对欣欣这回居然能够与涉谷平起平坐感到吃惊。欣欣好像是突然间不再唯唯诺诺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乱套了的呢?那个被他时时扮演的角色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
“涉谷先生,”欣欣第一次用先生来称呼他的恩人,这个称呼本身似乎也在说明欣欣是在向他们之间的过去告别,“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恩惠的,等到我有出息的时候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直到这个时候涉谷才发现他担保的是一个来自中国的野心家。那个剥鸡蛋的欣欣好像是潜伏在自己的身边,有一天突然间脱颖而出,并且开始冲锋陷阵。他甚至有自己被欣欣给骗了的感觉。难怪一直有人批评说入管局的担保制度形同虚设,统统是走过场。而在涉谷看来所谓的担保更不过只是一种施舍,除此以外不可能也不会有别的内容。他仿佛是被欣欣突然间的摇身一变弄得有点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欣欣设立的公司很快地站稳了脚跟并且呈现出上升的势头。涉谷不得不对欣欣所取得成绩刮目相看。这样他又发现自己担保的既是一个野心家,同时又是一个实干家。欣欣还郑重其事地向他许下诺言,什么时候涉谷想到中国去发展的话,他欣欣义不容辞地是一只马前卒。这下他放心了,开始转忧为喜。他甚至惊叹自己过去无意中买下的这只股票不是一般的升值,他从中得到的回报有可能是不可估量的。耕耘了这么多年,也许收获的季节真的来临了。
他不再去挖苦欣欣的过去了。他甚至把欣欣的那个熟鸡蛋也隐瞒了起来。他在把欣欣继续向人介绍的时候开始加上一句,说一开始他就看出欣欣是一棵好苗,这不,你们看他现在已经郁郁葱葱了。这个时候有人提醒他这么一棵参天大树,你为什么不在底下乘凉呢。涉谷笑了笑,不置可否。这是不用旁人说的,他经营了大半辈子难道会缺乏对商品的灵敏度?
只是欣欣一点儿也没有灵敏度。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涉谷为什么要这样地设宴款待他。
京子是姗姗来迟的。她和欣欣对望的情景是一个很有趣的场面。他们两个人好像在同时间问对方说你来干什么。接着京子问涉谷还有别的客人吗。涉谷说没了,就你们两个人。
也许涉谷是特意把这一切安排得那么罗曼蒂克的。他当然有这个权力。一个是他的亲生女儿,一个是被他担保的人,对他百依百顺。
欣欣忽然想到坐在京子对面的不是自己而是常务,当然不可能是同样的一个菜馆。一定比现在的要更加高级,因为那个时候关系到公司的生死存亡。
涉谷说其实你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用不着他来做介绍。
欣欣却想,当时涉谷对常务说你们是第一次见面。
他赶快让自己把那些离奇古怪的杂念从脑子里逐开,那些和眼前的有什么相关的地方呢。他的IT的头脑开始紧张地搜索。可是一俟有个信息出来他又立即否定了,告诉自己说那是不可能的,他简直是在胡思乱想。更加令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一次涉谷的公司并没有发生破产的危机,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上。可是随即他又问自己即使涉谷的公司发生了破产的危机,他又能够做一些什么呢?他既不拥有索尼也不拥有松下。
幸亏京子一点也没有把眼前的当作一回事。她那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令欣欣觉得他们父女俩是事先已经商量好了的,他们是串通一气的。她不时地对欣欣作出的好奇地打量也带有一种嘲弄,好像在提醒一直是坐立不安的欣欣说怎么,来日本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社交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欣欣又想起了常务。那一天涉谷把他留到了常务和京子一起从什么地方回来之后。有那么一段过渡的时间,涉谷已经完全挥洒自如了。他还把欣欣介绍给了常务,这一次他端出了自己的“库存”。欣欣扫了一眼站在一起的京子和常务。他看到他们两个人很相配的。要是以前的话他可能会挑剔说常务的年龄稍大了一点,可那完全是中国人的陈旧的眼光,他早已经学会了使用日本的尺寸。与其把一些外在的东西相比较,他注重的是两种力量的均衡。
“你们慢慢谈吧,我还有一个会议。”
涉谷把欣欣和京子留在了那个别致的套间里。他的语气也像是在结束一个会议。
欣欣突然变得既紧张又害臊,他发现原来涉谷在与不在竟会有那么大的区别。他心里有一股在这种情景下谁都会有的冲动,仿佛有一团空气炙手可热,暖烘烘地烤着他的像一根木头一样干燥的身子。到日本以后,不说日本女孩子,跟女同胞都没有这样面对面过呢。他简直不由自主,慌乱得不敢去瞧一眼京子。他的全部的精力仅仅用来对付他自己。他甚至想对自己说我操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京子打破了沉默。
“对不起,我想抽一根烟,不会妨碍你吧?”
“请吧,这里不是禁烟的座位。”
那根点燃的香烟夹在两个手指中间,下面还有一段飘逸的裙子,旁边还有一部摩托车。
欣欣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他突然想到涉谷对常务和京子也是说你们慢慢谈吧。
“父亲说直到你大学毕业他一直是你的担保人?”
“是的。”欣欣承认道。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人质。
京子却笑了。
“没想到日本还有这么好的一个职业。怎么样,还有没有需要担保的?让我也成为一个担保人吧!”
欣欣弄不懂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只好郑重地提醒京子并非所有的日本人都能够成为担保人的。不仅是被担保的人需要审查,入管局还审查担保人的资格。担保人不仅需要有一定的财产,同时还需要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在他这样说着的时候他为自己否定了京子作为担保人的资格而感到心里有些舒畅。他在努力设法让自己摆脱困境,一开头他就处于守势。
不料京子却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开心,欣欣觉得那种笑法就是拿到中国去也是够泼辣的。谁说日本的女孩子都是文绉绉的。
“这么说这一次也是父亲替你担保的吗?”
欣欣呆了。他的眼前一阵昏眩,心里头涌起一团火。这一切来得那么快,一点也没有供他做出判断的时间。只那么一瞬间的工夫,他成了另外一个人。
“对不起,你父亲担保的是我的过去,你父亲没办法担保我的将来!”
四只眼睛对峙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京子是在这一刻被他击败的。欣欣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一点也没有心理上的准备。她的目光里有疼痛的感觉。那目光一直留在欣欣的脑子里,一旦想起来时他就感到非常满足。他很惊讶自己的下意识的行为,当时他一点也没有仔细地考虑过什么。不过他相信自己是对的,如果没有他的那个重拳出击,京子肯定还会步步为营。
当然他也反省自己的坏脾气。日本人老是说中国人容易感情冲动,他又向他们提供了一个例子。平常的话他是不会这么过分的。可是那一刻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平常呢?那一刻他应该比平常对京子更加彬彬有礼才对呢。这么说他好像在平常就对京子怀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气。突然间他惊惶了。他发现他所谓的怨气仅仅基于一种非常简单非常荒谬的理论根据,那就是眼前的这个日本女孩子一开始就欺骗了他,她欺骗他说她是一个山口百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