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红的眼睛一直盯在台上。盯住那部摇彩机,盯住围着摇彩机忙乱地做着准备工作的人们。包括房地产公司的职员、银行和监管系统等等在内的一整套人马。
台下的人她就不去理会了。反正是和她一样的,抱着梦幻,尽可能地掏尽腰包。在经过了泡沫经济所带来的整整十年的衰退期以及随后的调整准备之后,日本的中产阶级已经意识到房地产市场正在复苏,该出手了。于是就有了眼前的这么一番景象:在这个临时派上用场的大厅里挤满了人,眼光流露出不再掩藏的欲求,所祈望的只是那为数不多的好运气能够落到自己的头上。
实际上雪红一点儿也不知道抽签是怎么一回事。她的感觉是那样地新鲜,甚至觉得那些去赌博的人也不外乎是这种心理。她从来没有买过彩票。在国内时她就不知道什么叫中奖、中彩,就是知道的话她也会相信那是不义之财,做人不应该这样子不劳而获。那个时候那个国家对所谓的暴发户深恶痛绝。来日本之后她多少有点思想解放,可是她没空去买,也没有钱去买。更正确地说是她舍不得买。她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血汗钱随随便便地交托给一个几乎是零的百分比。
正因为她从来没有祈求上帝帮助过,她才相信这一次自己会得到青睐的。摇彩机旁那位乔装打扮的小姐分明是对所有在场的人笑着的——刚进来的时候她也对这个在日本随便哪个地方都会摆上的花瓶嗤之以鼻——可是随着摇彩机摇呀摇呀地动弹,她就不由得想这一刻自己非要把那个小姐的笑容给独占不可了。
那个数码是蹦跳地从摇彩机里滚落出来的。接着是难熬的等待,所有的目光都盯死了。台上一片忙乱。最后是那个小姐细心地在黑板上画下了一个5字。
响起了叹息声,一片的,透析出了没办法压抑住的惋惜。日本人在什么场合下都会尽量地包装内心的失望,能够表露出来的只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
雪红听到高然冲着她大声叫道:“我们的!是我们的!”同时她的肩膀被他重重地拍打了一下。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她只奇怪高然为什么会那么兴奋。那么多人在看着他,不,在看着他们。这使她难为情。要知道他们是经过了好长的时间才学会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不让自己在一个不鼓励人们出人头地的社会里太显眼的。
“是我们的,我们是5号——” 高然又一次叫道。可是她却大睁着眼睛,仍然不知道高然为什么会那样地忘乎所以,那样地欣喜若狂。
过了片刻她的脑袋才嗡的一声炸响了,恍然大悟。
他们被留了下来,做进一步的手续登记。现在没有对手了。只有房地产公司和银行的人。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手里握有一串明晃晃的钥匙,用来打开公寓的门,也用来打开一个保险柜。
“你是西村本人吗——”
难道还需要确认吗?高然把事先准备好的印章摸了出来。那个用鸡血石精雕细刻的印章在他的手里格外地沉甸。他看到在长条桌上摆着的是厚厚的一叠文件。法律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毫无表情的,这个时候它也根本不去考虑高然兴奋的心情,准备了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严阵以待。
他正要坐下来,却看到雪红一下子站到了他的前面。
“不,我们不是西村。我叫雪红——陶雪红——还有,他叫高然——傅高然——”
雪红的声音尖利得有点刺耳,好像在纠正一个极其基本的常识上的错误。她的神情显然在说这一类的错误是得不到容忍的。
一个没有想到的令人棘手的场面,只好把它当作是一个恶作剧。当然要想放弃自己的权利的话也一点都没有麻烦,一下子就可以找到替补的。那么多的人在排队想要买这栋新盖的公寓。
“没错,我的名字叫陶雪红——”
雪红又一次重申道。她简直是在进行着一种严重的抗议,不过她过分专注的态度却显得有些歇斯底里。她的目光有点忘神、呆滞。
“让她安静一会儿。这儿由我来。我是这个家庭的主人。”
高然把雪红推到隔壁房间的一个窗口。那个窗口开着,感觉到有一阵轻轻吹过来的风。
那一天他们都忘了吃饭。说好了去哪个馆子庆祝一番,结果却糊里糊涂地回到了家里。到哪儿去找他们的馆子呢,他们只不过是嘴里说了痛快而已。回到家里也不点火升炉,一杯又一杯地喝茶,一点儿也不觉得饿。相反地,去考虑吃东西什么的,就会让他们偏离他们正沉湎其中的怎么也放不开的话题。
“我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年。”高然说。
“十年零八个月。”雪红添上了一个尾数。
“我们搬过来的时候小宝贝几岁?”
“那一天是小宝贝的生日。”
“小宝贝是从三岁开始在日本过生日的。”
“你走的时候小宝贝还在我的肚子里呢。”
“小宝贝好像是一下子就长了这么大的。”
“是的。而且,好像不是我们把他带大的。”
“而且,那个时候他不叫西村。”
“是呀,那个时候。”
被回想起来的都是那些已经铭刻在心里头了的。把他们的对话录下来的话,就像过去的笔记本里夹在后头印着建国纪念日五四青年节之类的那张备忘录。再去把杂乱无章的句子梳理,立刻就追溯到了决定出国的那阵子。好像是随波逐流,结果却成了人生的转折点。自那以后每逢有什么重大的事件,他们就用类似的对话来举行只属于他们夫妇俩人的独特的纪念仪式。
每一句话都像是手中举起来碰杯的一个酒盅,每一个感慨都胜过了他们去哪个馆子点出来的一盘菜。不过随着年龄的增加,作为一种人生的记录,他们用来表达自己感情的句子越来越简短,越来越没有修饰的成分。那情景就好像他们住宅前面的那一排银杏,在冬天里飘散了所有的落叶,直愣愣地立着,就是有强劲的风,也只咣咣地吹打在光秃秃的树干上,不会哗哗作响。
渐渐地,他们喋喋不休地在说着的有了停顿。不时地,他们还会在谈话中断的地方掉过头来,望一下公寓的门。
那门关着。如果有宅急便或者邮件什么的会有揿门铃的声音。从外面把它打开的话会有钥匙旋转时的响动。
什么动静也没有。
话声不再那么热烈了,而且彼此都感觉到他们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有些话只是拿来充数的,可有可无。怎么也想不到仅仅是在刚才,把他们挤压着的还是一团那么浓烈的气氛,浓烈得甚至能够点燃一串用来庆贺的鞭炮。
终于,高然看了一下手表。
“这么迟了。”
雪红站起身来。
“我去打个电话。”
这个时候听到了嘎嚓嘎嚓的声音,雪红和高然同时转过身来,随之那道门也被轻轻地推了开来。
2
那个时候西村十二岁。他站在门口,一声不响地,直到雪红转过脸来。等到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大人的眼帘时,他才放松了自己。这一来他一直竭尽全力坚持住的都松散了开来,一下子倒塌。只见他的胸膛猛地挛动了一下,两下,鼻孔跟着扇动着,同时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接着就不用他继续放任了,反而是暗中有一股力量把他给拉扯着,让他的脸和小小的胸膛不断地起伏,并且好像一部已经发动起来了的机器一般加快着自己的频率。那是小孩子的从呜咽到号泣的一个非常完整的过程。
“又是那班人——”
雪红愣了一下,接着就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她拉住西村的手,把他往外拖。西村用脚蹬住地面,用力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尽量形成与自己的踉跄前进所互相抵触的力。终于是西村的拼命挣扎让雪红明白西村是对的。照她这样去做即使不会又一次把西村送死,也会为另外一次更大的暴力行动埋下导火索。
她把西村往回拉。关上门之后,没想到她竟伸出了手来,一巴掌落到了西村的脸上。这时她才大吃一惊,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让它和另外一只合在一起,紧压住胸口。同时间她的目光盯死在了西村的脸上。
可是那一巴掌下去之后,西村反而止住了哭泣。愕然之中,他只把呆滞的目光与母亲的对峙,不知道接下来落到自己身上的还会有什么样的人生教诲。
到此为止说的都是日语,他们家的通用语,最便利最流畅的沟通方式。雪红已经十分娴熟了,听起来就跟日本人差不多。当然没办法和西村相比,正宗的,一点也不掺杂。说什么废话呢,本来就是喝日本牛奶长大的。
可是这时候对雪红来说日语已经不管用了,消失了语言的功能,文不达意。背单词,记语法,还有怎么去通过日语的一级考试,一点也难不住她。她曾经开玩笑地说过,来日本,没有给她苦吃的只有这么一个许多人都害怕过的语言关。按理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是节骨眼上,等到要让自己一连串地表达的时候,弹药却都在枪膛里卡住了,一点也不淋漓尽致。
没办法,只好把它们甩开。一下子就把中文亮了出来,一点也用不着过渡,就好像是脱去了一件外衣,剥去了一层伪装,那么驾轻就熟的,端出来的都是自己的看家本事。
“这些狗日的!”
“这些王八蛋的子孙!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洒向西村的是一串串的泼妇骂街,密集型的。西村硬着头皮,直愣愣地瞧着雪红,似懂非懂。
西村的中文也不是一窍不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单单听父母亲之间的交谈就会潜移默化,加上偶尔也会有个别辅导,开小灶。高然就不用去指望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西村睁开眼爬起身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好容易等到星期天,雪红又对他说爸爸加班去了。雪红也是个大忙人,在医院里上班,没日没夜的。可是作为一个母亲,见缝插针地,还算在自己儿子的身上有所耕耘。没办法风调雨顺,可也不至于颗粒无收。
然而这下深奥了,给了西村一本难懂的教材。西村完全是靠着雪红的语气和表情去把她的意思弄明白的。可是事与愿违,弄明白了还不如弄不明白好。或许雪红是在快刀斩乱麻,但是对仍然晕头转向的西村来说,就好像让他赤着脚,不带雨具地在一片暴风雨中淋浴。那刺耳的声音总是在一个他不愿意看到的妈妈出现时像配套一般地在自己的耳边响彻。由此的连带反应让他一开始就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对这种本来就令他觉得十分陌生的语言。
直到长大成人,他都不拥有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我们随便哪一个人都会很自豪地把它称之为乡音的东西。
突然间雪红在他的面前站定了,一句话都没有了,戛然而止。接着,她伸出一个手指来,抹去了西村额头上的一处血痕。那个地方被敲破了,一直在渗出红红的血。
“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中国人?”
仍然是那种语言,却把西村吓了一跳。让西村吃惊的是这一刻雪红的声音,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腔调。他不相信那种语言和那种腔调会是浑然一体的。
“妈妈,我是中国人,是的。”
西村脱口而出,是他今天的第一次松口。他一直咬着牙,像一个哑巴,嘴唇上有咬出的齿痕。而且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不假思索地,居然说了中文。
“你,你是——”雪红也不相信。
“是的,妈妈,我是……”
这回是雪红吃惊了——她记不起自己在哪个地方在什么时候这般地对自己的儿子耳濡目染过,让他能够这般自如地信手拈来。
肯定是刚才袭击了西村的那班人。肯定是有几个挥动的拳头仍然在他的眼前晃动着。正是那几个挥动着的企图把他揍扁的拳头,这会揍出了一个在西村的辞典里所没有的词汇。
可是雪红把西村的话断然地否定了。
“不,你不是中国人——”
雪红的腔调重新变得粗暴而又难听。
“不,你不是,你不是中国人——”
雪红好像是用尽了全力才把这几句话喊了出来似的,随即她的眼泪也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这孩子不能没有一个祖国。”
高然回来之后,雪红没有说明事件的经纬,却冷冷地爆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怎么会没有祖国呢,龙的传人。
“不,他是一个小日本。”
西村已经睡着了,睡梦中消失了白天那可怕的一幕。他也不知道这一刻自己的父母亲是如何端详他的,端详着他的黄皮肤、黑头发。这些表象已经是千古不变的了,可是能够改变的是那颗中国心?
都十二岁了,雪红和高然却在决定西村的另外一次生命的诞生。第一次十分顺利的,一下子就十月怀胎。这一次是什么时候播下的种子?这一次经过了那么多的反复和斟酌,一开始就被诊断为会是一次难产。
3
西村一点儿也不知道家里有了天大的喜事。道了声晚安之后他就径直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想早一点休息,明天还有教授的辅导课。
雪红把他叫住了。
桌上摆了产品说明书,封面上便是公寓的彩色照片。“中了?”西村问道。没有听到回答。西村抬起头来,他从雪红和高然的脸色中知道中了。父母亲的脸色显然还在说这还用问吗,这不,我们正等着和你一起分享呢,这份咱们还不曾拥有的天伦之乐。
西村把说明书搁在手中,随便翻了几下,索然无味。
“地点呢?”
“上中野。可以步行到新宿。”
地点在说明书上面也印得一清二楚的,只是西村懒得去查核。合上书来,他把它往桌上一丢。
“我还以为靠近秋叶原呢。”
一句非常不适时的玩笑。西村还没有对父母亲想要向他炫耀的作出回应呢,却先让他们深深地失望了一下。不去说能够在上中野揽下一套公寓是一种时尚,却可以算得出来雪红和高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秋叶原这个词感到生厌的。开头他们还对儿子在那一带的频繁出入表示鼓励呢,他们学的不也是数理化的吗。然而现在他们却不无偏执地认定是这条世界闻名的电器街一直在找他们的麻烦,和他们激烈地争夺着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