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列传
一九八二年谭震林在南京的一个党史工作会上说:“沙家浜的斗争是真实的,郭建光现在就在台下,他的名字叫夏光(《沙家浜·戏里戏外》陈培元)。”夏光在接受中央电视台采访的时候详道其情:郭者郭曦晨,任谭震林手下副支队长,因在战斗中小腿中枪被打断,进入后方医院。建者李建模,常熟县委书记。把英雄们的名字各取真实人物的一名一字,始于沪剧《芦荡火种》的编剧文牧。谭震林之所以看重夏光,是因为新四军西撤之后,夏光以三十六个康复的伤员为骨干,两支短枪起家,又以民族大义收编了当地民间武装,获六支短枪,一把轻机枪,十几条步枪。独当一面,重新建立起抗战根据地。部队建立,手中有枪的第二天,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底,得到情报说常熟日伪军要到东塘镇、阳澄湖“扫荡”抢粮食,夏光率“新江抗”特务连,在日伪军必经之路的北桥水上伏击。日伪军早已知悉新四军已撤走,留下的是一些伤病员。殊不料当汽艇在北桥下经过时,埋伏在桥侧的夏光命轻机枪突然扫射,步枪与短枪随之加入战阵,鬼子和伪军纷纷落水,剩下的无意恋战,汽艇急忙掉头仓皇而去。这一仗打退了日伪军,保护了阳澄湖地区人民和粮食的安全,人们奔走告知:新四军回来了!
谭震林到常熟后,夏光改任纵队司令、十八旅参谋长等职,一直是谭震林手下智勇双全的大将。一九四〇年下半年胡肇汉(胡传魁的原型)彻底投敌,在苏州、常熟边缘地区捕杀中共抗日武装,横行乡里。为扑灭胡肇汉与日本侵略者,是有张家浜、八字桥、阳沟溇三次大战,仅张家浜一役,先是胡肇汉趁新四军伏击日军之机偷袭得手,我军七人伤亡,随即谭震林率部与胡肇汉、日军再战五个小时。“江抗”二十三位指战员牺牲。八字桥之战,时在一九四一年农历四月初二,已任新四军十八旅参谋长的夏光得知胡肇汉正在沈家角的小老婆家中,当即封锁村道水路,围而歼之,打死胡部五十余人,伤二十余人。胡肇汉逃脱后向“忠义救国军”求得援兵千余人,杀向阳澄湖。阳澄湖的村民闻信急报夏光。夏光率新四军两个团连夜急行军赶回阳澄湖于八字桥一线布下伏兵。同时,驻守江阴的新四军“老虎团”赶来增援。拂晓前战斗打响,胡肇汉部以两挺重机枪开路,企图占得先机。夏光率军南北夹击,“老虎团”从敌人背部发起攻击。敌我两军战斗胶着,八字桥一带的乡亲们送煎饼送水,抢救转运伤员,新四军战士前仆后继冲锋不止,此役大胜。
阳沟溇之战,是夏光的新四军直接与日本鬼子的交战。一九四〇年春节大年初一,昆山巴城外号“杀一刀”的日寇在队长萨一岛带领下,大清早坐汽艇准备偷袭阳沟溇一带的乡村,实行抢掠,扫荡新四军。哨兵鸣枪报警,夏光带领士兵迎战时,日寇已经登陆并占领制高点,架起了轻机枪。夏光手下的一连长彭海青、指导员褚学潜率战士反攻,机枪手牺牲,连长彭海青一边指挥一边接过轻机枪压制日军火力。连长吴立夏率特务连从侧翼包抄。日寇的子弹击中了彭海青的腹部,肠子流出,他把肠子塞进腹中直至战死。褚学潜接过机枪再战,萨一岛正要溃败时,巴城方向赶来了增援的日军,夏光用望远镜观察敌阵时,被日军发现,密集的子弹飞来,警卫员何彭福以身体为夏光挡子弹。夏光率部队从村口退往村子巷战。抢占屋脊制高点,命吴立夏从侧面抄到敌人背后攻击,已经负伤的吴立夏盯住了一个正在指挥日军的鬼子军官,当即一枪将之毙命,这个鬼子就是以残暴血腥闻名的“杀一刀”——萨一岛。日军溃败,夏光清点战场,十七位战友牺牲……
阿庆嫂
阿庆嫂是《沙家浜》中一个以智斗掩护新四军伤病员的大无畏的普通百姓,寻常女子的人物形象,是茶馆的老板娘。阳澄湖多茶馆,阳澄湖人或因水乡芦荡风景之故,或因雨水湿气之故,或因渔民水中捕捞辛苦劳累之故,因而好茶。查当年史料,阳澄湖的茶馆东起董滨涵芬阁、古里苏家尖、白泥翁老云头、唐市儒滨、南桥、北桥、春海、东来、广益、吴县境内的从消泾到阳沟溇有河滨水陆码头处,必有茶馆。《芦荡火种》编剧文牧创始春来茶馆,是所有茶馆的缩影,或取春海、东来各一字而得名。这些茶馆中都曾留下了叶飞、夏光、谭震林等新四军的踪影,或者访察民情,或者战斗余暇,饮茶片刻。其中的涵芬阁茶馆位于董浜小镇,前望是小街,后临大芦荡,是地下党、新四军的交通站之一。老板陈关林是新四军的联络员,后被日军抓捕杀害,老板娘这才知道这个老实憨厚忙里忙外,在茶馆里接待过的谭老板、夏光、任天石、朱凡及叫不出名字的新四军的丈夫是共产党。乡里人称她为关林嫂,真名陈二妹,不是共产党,是个抗日积极分子。涵芬阁暴露,新四军把陈二妹及两个孩子护送到苏北根据地,住了三个月,又回到了阳澄湖。谭震林的部下,苏州常熟、太仓游击队的地方领导,叶飞西撤后曾任中共常熟县委书记,《沙家浜》中陈天民的原型任天石得知后,送去二百元钱,要陈二妹务必带好两个孩子。
谭老板即化装成老板进入苏南东路地区的谭震林。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日,谭震林重回阳澄湖,见到了当年曾在涵芬阁吃过茶并过夜的关林嫂,谭震林说:“常熟有许许多多的阿庆嫂,关林嫂不也是一个吗?”此言传出后,陈二妹一再解释:“我连共产党都不曾加入过,我也不是阿庆嫂。”
陈二妹自新中国成立,乃至谭震林接见之后,始终过着自食其力的农人生涯,是沙家浜一带敢牺牲能包容可以吃一切苦的妇人的典型。陈二妹终年八十三岁,她留给了世人叫人心碎而又震撼灵魂的一句话是“我不是阿庆嫂。”
阳澄湖畔一个农妇的伟大,就是水泊芦荡之伟大;水泊芦荡之伟大,就是承载光荣,包孕苦难之土地的伟大;承载光荣、包孕苦难之土地的伟大,就是不“以有为有(老子语)”而生生不息的伟大。
湖上五壮士
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二日,炎夏,昆承湖上水汽蒙蒙,昆承湖畔芦荡茁壮,紧靠昆承湖的横泾镇上,传来一阵喧嚣,一队鬼子兵从日军据点中把五位抗日志士押上木壳汽艇。与谭震林、夏光交手几次战败,萨一岛丧命之后的日军于一个月前开始大举“清乡扫荡”。其兵力为日本军队三个师团,伪军六个师,总兵力达到六万余人,并有两千余名特务。汪精卫亲任“清乡委员会委员长”。对苏州、常熟、太湖抗日根据地军民,必欲除之而后快。新四军主力安全转移之后,所有的苦难、杀戮,降临到了地方党组织的干部群众身上。
第一个被押上船的是殷志仁,身上斑斑血迹,一条腿已被鬼子打残。他是横泾区的干部,“清乡”开始,有人劝他自首,他说:“我投了红旗不投白旗”有人劝他暂避,他说:“党要我留下坚持斗争,我怎能临阵逃脱?”殷志仁与战友们在反“清乡”斗争时,因叛徒告密而被捕,鬼子知他是区干部,严刑拷打逼问其余区干部的下落,他的回答永远是三个字“不知道”。
第二个是横东乡乡长王履仁,早年参加过石嘉梁领导的农民暴动。这里要写几笔石氏家族和石嘉梁,在近代史上沙家浜镇的首富当推石家,田户和房产之多遍及沙家浜。石家在清朝覆灭前后而分崩:有一个儿子参加同盟会;另一个儿子即石嘉梁先是成了国民党员,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后,石嘉梁退出国民党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开展农民运动,加入共产党组织农民暴动,一九二九年牺牲。常熟的治史者称石嘉梁为沙家浜早期英雄,不为过也。王履仁是石嘉梁的追随者,继承者,他被鬼子押到船上时,以左手托右手,右手已被打断。鬼子问“同伙是谁?”“就我一个。”鬼子曾经让镇上的一个妇女劝他投降,王履仁告诉她:“该转移的已转移,你放心回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四十年以后,王履仁的孙子在拆建旧屋时,于旧墙里发现一件油纸包裹物,即王履仁转移之物也,内有自卫会成员名单及活动经费。
姚阿六被押上船时已经面目全非。鬼子抓捕他时,他报以老拳打伤了一个鬼子,为此受到的刑罚无比残暴,用烧得通红的铜板放在姚阿六身上,光脚从火堆里走过…….姚阿六是广益商店的新四军联络员,负责地下编辑,印刷新四军《大众报》《江南》杂志并秘密散发。如同水上后方医院,报纸、杂志均出自水上印刷厂,《江南》创刊于一九三九年五月,《大众报》于一九四〇年二月问世,初为油印,后为铅印,所有设备均在木船上,时隐时现于大芦荡的港汊间,宣传抗日形势,揭露汪伪汉奸,发行数为四千到一万左右,其中相当一部分由姚阿六负负派发,一直发到了已被日军占领的上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机关?这是一支由哪些人组成的采编队伍?日军始终不得其解,姚阿六的回答简单明了:“我做商店,那是一包包货。”日军咆哮:“不是货,是报纸。”姚阿六:“不懂,我不识字。”
最后被押上来的是毛凤石、毛延昌父子俩,父亲毛凤石是共产党的横泽镇镇长,儿子毛延昌是新四军的税务人员。毛凤石自知必死,希望儿子毛延昌能活着,便向鬼子求情:“让我一个人去死,那怕死一千次,一万次,给我儿子一条生路。”鬼子小队长竹立狂吼:“统统的死啦死啦。”毛延昌挡住了父亲:“乡亲们,永别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是五壮士在昆承湖上留下的最后声音,五壮士是被日军用刺刀捅死的。
朱 凡
朱凡原名陆慧卿,一九一九年生于宁波,自幼长在上海,家道殷实,在上海读高中时即参加了中共外围组织“雪影社”并改名朱凡,她自己做过解释:“朱,代表红色、红军,我要做红色队伍里的平凡战士。”朱凡以救中华民族于水火的道理影响家人,她的弟弟相继走上革命道路,当上了新四军,战斗在大江南北,而且都改姓朱。
一九三九年九月,叶飞东进之后,苏州常熟一带抗日游击活动已名满江南。朱凡从上海来到根据地阳澄湖畔,先是做抗日学校的流动教师、小学校长、民运工作队副队长,其时新四军主力西撤,斗争环境日趋恶劣,这个肤白美丽的上海姑娘,穿农民的土布衣服,光脚下田干农活,住牛棚睡稻草铺。一九四〇年成为共产党员后,她在写给弟弟的信里说,“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愉快、兴奋”;“我是一只小小的海燕,自由地飞翔在惊涛骇浪之上”。一九四一年五月,朱凡担任辛莫区委书记——另有资料说是横泽区、即今沙家浜镇区委书记——或者朱凡曾先后任职于辛莫、横镇,朱凡是新四军主力转移后,白色恐怖最最血腥时坚持敌后抗战者之一,当地昆承湖畔的农民朱汉泉家,是朱凡的落脚地,是年七月某日,朱凡穿过封锁线到辛莫区辛庄的一个尼姑庵召集会议时,被日本鬼子突然偷袭,朱凡被捕。
严刑之下,日本鬼子得到的是痛斥其侵略罪行的浩然正气。日本侵略者惨无人道地用军刀凶残地把朱凡胸前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鲜血喷涌而出……最后把她一只脚绑在梅花桩上,一只脚绑在汽船上活活分尸杀害,鲜血染红了昆承湖水。时年,朱凡二十三岁。
沙家浜的英雄有名有姓载入史册的数以百计,何况还有多少为新四军煮过饭、烧过热水,用自家的门板抬过伤病员,而不知其名者,其中多少人血洒阳澄湖、昆承湖?没有他们何来幸存者?何来今天的波光芦苇太平世道?把至高无上的赞美献给他们吧。那些无名的、有名的为了中华大地而以血肉之躯,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所有的民族英雄!
水与血
沙家浜南靠阳澄湖,北临昆承湖,两湖之间河沟如网。沙家浜地区所有湖泊属太湖水系,历史年代因为长江水道的变迁或地质运动故,太湖生成,同时生成一串明珠似的小湖,阳澄湖、昆承湖其一也。
我在阳澄湖畔饮茶,我在昆承湖畔散步,我在尚湖的小舟上撩拨清水,感觉水的柔软,重温老子的“上善若水”时,想起了血与水的交溶。水可以包容一切,水可以融化所有液体,水乳交融是也。然而,在沙家浜我想到的水血交融。
水,阳澄湖水、昆承湖水,太湖水系也;何以有血,新四军的血、五壮士、无数抗日群众的血、朱凡的血……
水与血何能交溶?
我在写《守望家园》的海洋之卷《最后的疆界》时,才得知:一个水分子的直径是一厘米的七十亿分之一。地球全部海洋水系中,估计有6×1046个水分子。海洋水系包括江河湖泊水系吗?两者有咸淡之分,可是除了内流河之外,所有的江河都流向海洋,湖泊亦然,阳澄湖、昆承湖水是太湖水系的水,经由太湖流进长江,太湖水流进长江时,离长江入海口已经不远了,将要涌进海洋了。在水、气、云、雨的往复转换中,地球这个小小的蓝色星球,是有海洋之止而不盈,人处一焉。
地球上百分之七十是海洋,人体中百分之七十是红血,水分子的无比之小,使水分子无处不在。
水与血的交溶,可以从海洋学家的一处例举中得到启示:假如你把一杯染成红色的水倒进海里,然后你在世界任何一处海边舀起一杯水时。其中必定有你先前倒进海水中的红色分子。这些红分子与海洋之水的彻底混合,需要几千年,斯时任你在何处海边获取的一杯海水里,仍含有一千五百个红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