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于抗战胜利后随遣返日军俘虏回到日本。考虑到他的安全和回国后的处境,他的真实身份和经历没有公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高桥以商人身份访问中国,专程到南京寻访当年在阳澄湖养伤的异国战友。当时,高桥熟稔的伤病员刘飞等人已经病故,新四军老战士刘飞、廖政国、张藩的夫人朱一、史凌、彭克,在南京金陵饭店接待了这位日本籍的阳澄湖伤病员。
穿巡在绿色为体、红色为魂的阳澄湖,于“蒹葭苍苍”中领略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迤逦,你分明会感受到历史与现实交融的雄浑和苍茫。在人们目不能及的历史幽深处,总有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看不清切。当三十六个伤病员和在阳澄湖养伤者差不多都已谢世时,已经很难确切搞清全部参加“芦荡会议”的伤病员了。不过,在时隔四分之三个世纪的今天,完全可以这样讲,所有在阳澄湖后方医院养过伤的抗日健儿,都有理由共享三十六个伤病员的荣誉。因为尽管三十六个伤病员有其特定含义,但与其他时段栖身阳澄湖后方医院的伤病员并无本质区别,广义上讲,都可看作三十六个伤病员的化身。因为他们不仅共同创造了芦荡火种的英雄传奇,而且为这种伟大精神的薪火相传都作出了各自的贡献。
高建国,男,一九五四年十月生,山东省青岛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篇报告文学《本世纪无大战》在一九八八年举行的“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评选中获二等奖并获《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同年,中篇报告文学《绿色罗曼》获首届《三月风》奖。
沙家浜:英雄的传记
徐 刚
打开窗子吧!让自由的空气重新进来!呼吸英雄们的气息。——罗曼·罗兰
小 引
二〇一五年六月,梅雨时节,我再一次赶往沙家浜,面对着芦荡水泊,舟楫来往,水波不惊,却不能不生出历史的腥风血雨,狂波巨澜,新四军将士,阿庆嫂和乡亲们的身影,蓦然间从大芦荡中的血色水面升起,我以敬畏和虔城,向他们鞠躬,那身影随即隐去……沙家浜的故事是抗日战争史的一个章节,战斗在沙家浜的军人和百姓,都是寻常中国人,但我把他们称之为英雄,因为他们是沙家浜历史中最辉煌的那一篇的创造者,他们是以血肉之躯创造历史的人,他们不是举起火炬者,他们自己就是火炬,他们燃烧自己,照亮沪宁失守、江南沦陷之后的暗夜——在日本侵略者战车及铁蹄之下升起了光明、自由的曙光。
东进序曲
一九三九年五月,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下,陈毅命时任团长的叶飞率新四军六团,以“江南抗日义勇军的名义”东进。叶飞在回忆录《铁流东进》的开篇写道:“一九三九年五月,江南无边无际的原野上,稻苗茁壮,新竹翠绿,一片生机勃勃。五月四日这天,新四军六团干部战士情绪格外欢快,因为第二天,我们就要出发到江南东路地区打击日本侵略者。”叶飞将军看似信手拈来的几句写江南大地稻苗茁壮,新竹翠绿的闲笔,除去刀光剑影只等闲的胸臆之外,也说明:日本侵略者发动的战争制造了大屠杀,制造了废墟,而农人还在耕种,田野还在生长,生活与战斗还在继续,新四军六团将士东进路上,一路杀将过去,先后经过黄土塘遭遇战、夜袭浒墅关火车站,使日军心惊胆颤的火烧虹口军用机场之后,叶飞率部到了常熟境内,阳澄湖畔,七月的阳澄湖苇叶飘动,鱼虾正肥,湖上渔民的船只穿梭往来,将军有所思,叶飞写道:“但我所注意却是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这里港汊星罗,水网密布,颇像《水浒》里描写的梁山泊。”“于此建立抗日根据地!”当叶飞有此决策时,英雄的传记也同时落笔。
新四军会合当地抗日武装,和沙家浜渔民百姓一起,陆军成为水军,机动的范围和速度大不一样,港汊密密,由沙家浜人带路,汽船和木船均由渔民供给。几条汽船拖着一长溜木船,浩浩荡荡像一支机械化部队,好不威风(叶飞语)。日军、伪军不时来扫荡,若是小股部队则围而歼之。如果日、伪军的汽艇、人数众多,新四军打了就跑,隐伏在浩荡无际的芦苇荡中,敌人想进进不去,想打打不着,一次次“扫荡”,反被沙家浜军民扫而荡之,都以损兵折将的惨败而告终。
一个时代需要不需要英雄,有多种说法,在民族危难存亡的时刻,在反击侵略守卫国土的时刻,我们可以说不需要英雄吗?面对日军的枪林弹雨,为国家寸土必争,舍生忘死的人,难道不是英雄吗?目击同胞受着无名的羞辱与劫难,“生活为之戕害,内心为之碎裂”(罗曼·罗兰语)而奋起抗争,自己受难乃至献身的人,难道不是英雄吗?此一时代,假如不是新四军和沙家浜的英雄人民,再推而广之至全中华民族的抗战与牺牲,何来日本****以失败投降而告终?又何来中华民族的浴火重生,自强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英雄不是天生的,在很多时候,英雄们并没有想到成为英雄,谁不想过太平的日子呢?可是国土已沦丧,同胞在南京大屠杀中血流成河,抗争奋起者因为民族大义,而成为伟大,战乱和灾难使他们成为英雄。伟大与英雄同时也意味着,牺牲正未有穷期,在沙家浜,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从《芦苇荡火种》到《沙家浜》
叶飞在沙家浜屡战屡胜,地方共产党公开活动,和新四军一起深入港埠村滨,扩大抗日武装,反击日军扫荡,在长江三角洲的水网地带初步建立起来以阳澄湖为中心的抗日根据地。一九三九年九月叶飞部奉命西撤,留下作战处长夏光带三十六个伤病员一边养伤一边与当地民众一起抗战,大军离开,形势突变。
日军扫荡,缺医少药,大芦荡中虫飞蛇舞卫生条件极差。这三十六个伤病员何以能疗伤?何以能得救?新四军主力撤走后,在阳澄湖留下了一座后方医院,这些伤病员大多是闽东籍的老红军,其中有新四军政治部主任刘飞,身上有十几个枪眼的新四军六团二连连长“虎将”吴立夏,重伤员张世万、谢锡生等。所谓后方医院,在沦陷区既非后方亦非医院。日本鬼子、汪伪军得知这些伤病员的存在后,完全处于既没有武装力量保护又处在北面常熟,南面巴城、昆山,西为莫城镇、吴塔,东边则是支塘镇、直塘镇、双凤镇日伪据点的重重包围之中。鬼子和伪军几乎天天下乡搜捕新四军伤病员,而伤病员完全依靠阳澄湖的乡亲们。鬼子来了,就用木船把伤病员送进芦苇荡深处,敌人一走,乡亲们到船上给伤病员喂食、换药,再把伤病员抬进农民家的牛棚、柴棚、猪圈,农民家的门板和小船便是病床。敌人找不到新四军的伤员,便层层设卡封锁严禁药品进入阳澄湖地区。张贤医生则以土法治病:烘烤后的鸡蛋壳研磨成粉末吞服,治肺结核;硫磺加石灰煮水,治疥疮;砖头加热后作热敷;用蒸笼消毒医疗器械等等。再加上阳澄湖百姓节衣缩食送来的鸡蛋米面,三十六个伤病员全部康复,重新生龙活虎,成为江南抗战的火种。以夏光为司令,以三十六个康复的伤病员为骨干,组织起新的江南抗日义勇军,发展成拥有六个支队的抗日武装力量,叶飞在《铁流东进》中写道:一九四九年四月,谭震林奉命前来主持工作时,“只带一些干部,没有带部队。沪剧《芦荡火种》,京剧《沙家浜》就是根据他们的事迹编写的”。《沙家浜》《芦荡火种》是英雄传记的缩影,是源于生活的典型化,是经过了一个又一个作者撰写过的历史真实的记载。第一份着力书写者,是战地记者崔左夫。一九八二年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芦荡火种》条目:剧本取材于崔左夫所写的《血染着的姓名》。徐跃良在《京剧〈沙家浜〉幕后的故事》一文中写道,徐跃文于一九九八年两次与崔左夫见面,得知其写作经过: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三日崔左夫采访淮海战役,时为华野一纵队司令员刘飞指着打扫战场归来的一支部队告诉崔左夫:“这个团的前身是新四军六师十八旅五十二团,最早的一批战斗骨干是留在阳澄湖畔芦苇荡里的伤病员。他们的经历,以后你可以写一写。”九年之后,崔左夫到常熟阳澄湖一带采访两个多月,写就纪实文学《血染着的姓名——三十六个伤病员斗争纪实》。自此,英雄得以传扬,历史得以记载。
刘飞何许人也?三十六个伤病员之一,阳澄湖,芦苇荡中艰难时世的亲历者。一九五七年,他的以《火种》为题的长篇回忆录问世,阳澄湖的粼粼波光,大芦荡的纤纤风骨,激荡、摇曳于更多人的心灵,更广阔的视野。然后是上海人民沪剧团编导文牧,为阳澄湖三十六个伤病员的事迹感动,拟创作一出现代沪剧。先采访刘飞将军,又下部队及常熟阳澄湖一带深入生活。革命现代戏《碧水红旗》诞生,轰动一时,后改名为《芦荡火种》,主演是当时上海沪剧界的扛鼎人物——丁是娥、筱爱琴。
英雄的传记由文字成为戏剧舞台上的形象,舞台的特殊性在于:它是有限定的,它是被浓缩的,它是高度典型化的典型场景、典型人物、典型性格于一炉的集中体现。也因此有限定的舞台,因着英雄人物的召唤,使历史复活,使今人感动。舞台时空遂深入至当下、人心,闭幕之后的热血澎湃,感叹唏嘘,回味无穷,使有限成为无限,无限的精神力量和艺术享受。《沙家浜》至今仍为国人喜爱。阳澄湖的英雄传记至今仍可一叹再叹,可以为证也。
艺术的魅力从何而来?千锤百炼!从叶飞东进到阳澄湖,到崔左夫的纪实文学,刘飞将军的回忆录,到沪剧《碧水红旗》而改名《芦荡火种》,又成为京剧《地下联络员》,再名为《芦荡火种》。最后定名为《沙家浜》时间是二十四年。二十四年深入生活,二十四年磨砺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台词,每一个人物定位。到音乐、布景、道具、无不精心拣选。其中刁德一这个角色原来由一个丑角演员扮演,倘若刁德一只是个丑角,则不符合人物定性,且丑角很容易抢戏,于是换老生。演员阵容趋于完美:赵燕侠饰阿庆嫂,谭元寿饰郭建光,周和桐饰胡传魁,马长礼饰刁德一。一九六七年赵燕侠被迫辍演,刘秀荣遭到冲击,饰演阿庆嫂这副重担就落在洪雪飞的肩上了。
从沪剧《芦荡火种》到京剧《芦荡火种》最后定名为《沙家浜》,大体过程如下:“一九六三年春江青到上海小住,她看了许多戏剧、电影,其中爱华沪剧团演出的《红灯记》,上海人民沪剧团演出的《芦荡火种》,引起了她的绝大兴趣”。于是决定改编成京剧,《红灯记》交给中国京剧院。《芦荡火种》由北京京剧团改编。北京京剧团成立了汪曾祺、杨毓岷、肖甲、薛厚恩组成的创作组,一年后京剧《芦荡火种》在北京公演,中央和国家领导人观看之后,加以赞赏。毛泽东主席并提出:加强军民关系的戏份,突出新四军战士的音乐形象;重改戏的结尾,突出武装斗争,戏的结尾要打进去;“故事发生在沙家浜,中国有许多戏用地名为戏名,这出戏就叫《沙家浜》吧”。
检索阳澄湖一带旧有地名,有横泾、东塘等而无沙家浜,沙家浜一名出现在戏文中,或者还与“沙奶奶”有关,以艺术之典型性沙家浜一词既体现了阳澄湖的特征,或唸或唱发音洪亮。“沙家浜原名横泾,一九八一年改称芦荡乡,一九九二年三月改称沙家浜镇,是抗战时期新四军东路后方医院所在地”。出于汪曾祺手笔的沙家浜成为戏文中的地名,再由毛泽东主席定为戏名,沙家浜遂名满天下,阳澄湖畔横泾镇于是成了沙家浜镇,可为击节感叹者有二:命名力之伟大,一也;英雄的传记成为一地之名而薪火相传,二也。
想起了汪曾祺,这个“老右派”怎么也不会料到会在江青手下写革命样板戏。汪先生去世前两年,我们同在作家协会十楼会议室开会,中间不约而同去会场休息室抽烟。我慕名已久,但俩人素无交往,却并不陌生。腾云吐雾时我提到了《沙家浜》的唱词:“汪先生,那是诗。”汪曾祺淡然微笑:“逼出来的。”“江青逼的?”“排戏时江青对念白对唱词不满意,就会说:‘汪曾祺你重写一段。’我就得重写。”“比如?”“郭建光的唱词文采不够,沙奶奶的道白要改成韵白,就得改,当场改。”“你太辛苦了!”“挨批斗不更惨吗·”京剧《沙家浜》汪曾祺为执笔,第四场《智斗》则全出于汪曾祺笔下,阿庆嫂的唱词简练、智慧、富有诗性,余音绕梁几十年依然迷人:
垒起七星灶
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
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
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
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
重听,重读,会听出、读出汪曾祺先生广博深厚的文学素养,及恬静淡泊之名士风度,汪曾祺之后虽满街都是“大师”,人人皆称“著名”,却未曾见得第二个汪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