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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初编(5)

贡生某者,失其里族,大约秦晋间人也。年近七旬,有子数人,多游胶庠。某每出,跨一黑卫,从小奚,徜徉自如,乡人皆羡之。偶如邑城,见有市信者,固田家所需也。某心忽动,托言植花为虫啮,径浼所识为证,售得两许以归。人以其语挚,故弗疑。乃某并市饴糖,椎信约数钱,共为细屑,窃面作饼饵,烦邻人妇代蒸之。既熟,携去,莫知所用。讵某置饼道周,嬉笑自返。适近村新妇归宁,复其夫家,从一小弱弟,控蹇而行。瞥见巾裹食物委路侧,取而视之,热如新出于笼,乃大喜。妇方以母家綦贫,归无所携为己耻,因命弟珍重捧赍。甫入门,即矫母命献于舅姑,举室果有喜色。饼止七枚,妇之夫他出,室中之人适符其数,乃分而啖之。其姑不忍食,以饲妇之弟。而妇以所携无多,力诃之使去,不令分甘,姑乃食。未几毒作,阖家溃乱,又未知所由,无从救药,七人竟无一生者。夫归乃执妇送官,惨被刑楚,细弱不胜。且不令弟食,百口莫辩,遂诬服。律当寸磔,其弟亦以知情,论斩决有日矣。忽贡生某,诣官自投,兼以干糒为证。提妇验之,款式悉合。鞫之则曰:“余忽作此想,聊以为戏,初不谓其可以死人也。今闻妇之冤,不胜侧然,用敢自首。”究亦莫解其何心。官为叹息,谓是前生冤报,案遂定。以某误毒七命,法应大辟有加,子孙虽不与谋,成丁以外皆论死,某家几无噍类。妇乃得脱。后闻其邑人云:“某素健讼,以贡生把持官府,遭其害者数十人。占者谓有灭门之祸,不意将就木而犹验也。

外史氏曰:突如作此想,即突然作此事,冥冥中若无鬼神,人即病狂丧心,应不至是。独惜妇以无辜,遘此冤狱,向非某之自白,不几受污名而遭惨死耶?故折狱者,不可以不慎。

○ 翠衣国

陇蜀故多鹦鹉,土人恒罗之以为玩具。成都入蒋十三,畜一佳者,驯养数年矣。一日,有癭鹆来,止于树梢,呼鹦鹉为“能言公”,隔笼与之语,询之曰:“君不游翠衣国几年矣?”答曰:“丙年离乡,丁年罹罗,今居樊中,岁又三稔,通其首尾计之,已五易春秋矣。”癭鹆又曰:“颇亦思归否?”答曰:“胡不思?君不知我,我非生而羽者也。犹忆昔年为商,贩于湖湘间,贾尝三倍,且颇善言语,恒为人解纷,人无有难之者。某岁仲春,与同伴航海,将谋重利。舟行至一岛,碧嶂插天,蔚蓝无际。偶拉客夥数人登眺其上,愈入则其境愈佳。涉历既深,顿忘归路。岛中无一人,惟有公辈飞鸣上下,不知几千万亿。予等病不能兴,又无弋获之具可仿罗雀之风,遂饿死于岩下。他人我不能知,予则渺渺然游行至一国土,宫殿巍峨,城郭富丽。其人无贵贱,皆衣翡翠裘。予询之,人曰:‘此海中第七岛,翠衣国也。’予因谒见其王,欲图归计。王年可五旬余,亦衣翠服,能识义理,通阴阳。其国中上大夫必能诗,中大夫皆能曲,下大夫亦能言,以捷给为才,从无有不鸣者。遂馆予为客卿,后以贵主下降。主貌姣好,亦娴歌咏,与予伉俪甚欢。明年为予制此服之,遂能飞举。时与主翱翔于茂树,倡随无间。不意为近侍所诱,将欲归视故乡。行至山中,下而取食,为人所获,羁絏于兹不能返。每思主爱,如割寸心。君今去能为我致一口音,则幸矣。”癭鹆曰:“愿为驿使,虽远弗辞。”鹦鹉乃低吟一绝曰:“双飞何日向晴皋,每为卿卿惜羽毛。最是舌尖消瘦尽,绕笼犹自语叨叨。”诗成,俯首拳足,若不胜情。癭鹆即振翼而飞,回翔而语曰:“必不辱命,‘君勿过伤。”遂飞去。时蒋卧小窗下,院宇无人,闻其语甚为惨然,乃起辟其笼而纵之。且嘱曰:“翠衣国路远,子宜自爱,慎勿再罹罗网之灾。”语竟,鹦鹉啁癮作谢,飘然高举,渐入云汉间,不转瞬而逝。蒋以此事语其家人,多不之信,且疑其故纵,蒋竟无以自明。逾年,蒋患疾疫,病垂毙。迷惘中见有人皂衣而鸟喙,直前启曰:“君家之囚已言于翠衣国主矣。命仆奉延,即请税驾。”蒋正昏愦,莫知所指,竟毅然随之行。其人奋臂一呼,早有绿衣人十数辇,驾一肩舆,舁蒋前往。须臾至海上,波如山立,心甚惴惴。视其舆,轻犹一叶,去水仅寻余,毫无沾湿,行且如飞。既至,有绝境,都如鹦鹉所言。即有人迎于郊外,俯伏路旁,引吭而谢曰:“主君体好生之德,罢悦耳之具,网开三面,德并二天,使折翼之禽无难旋里,嫌笼之羽竟得生还。不独乐昌之镜重圆,抑且若敖之鬼弗馁。感恩涕泣,深愧衔环,拥篲郊迎,聊酬翼卵。”言讫,伏地哀鸣,一若感激不胜者。蒋自舆中窥之,驺从甚盛,冠盖甚都,其人年二十许,翠衣翩跹,疑即曩昔所纵者。乃降舆慰劳,并驾而进。入其国,人皆衣碧,语言皆带鸟音。将至路门,国主躬亲迎迓,揖而言曰:“寡人愚昧,国禁废弛,致令金闺爱婿辱于弋人。微先生释之归里,则弱女无与并栖,即不穀亦无与共治矣。”语甚癰谦。蒋目之,貌古神清,被服赫奕,因逊谢。国主揖蒋入,延至殿廷,纳之上坐。将下拜,蒋辞让至三,然后以宾主礼相见。既坐,国主又言曰,“儿女辈赖君完聚,时铭五中,无由申报。适闻病在床蓐,故遣剪舌侯奉邀,幸辱惠临,当令叩谢。”因命传语后庭,使白贵主,旋铺红毡于地。俄有小鬟十余,自屏后捧一丽人出,齿甚稚,翠羽之服,玉声璆然。夫妇并肩皆北面再拜,蒋不获辞,却而后受,主即退。国主命设宴于“望祢亭”,与蒋欢饮,且告曰:“此寡人跂望正平之地也。异世知心,今与君为二矣。”于是飞觞痛饮。诸大夫皆在坐,有献诗者,有歌曲者,纷沓而前,蒋亦不甚记忆。国主知蒋有恙,命取海中神露和酒饮之,恍若沃以冰雪,病遂除。宴毕,国主谢曰:“敝路褊小,土产绝稀。不腆敝赋,未足以酬大恩,聊供君之玩好,幸勿挥斥。”乃进明珠十粒,紫玉一双,约值数千緡。小鬟又传夫人命,致水心镜一围,珊瑚树盈尺,曰:“敬以报钗合镜圆之德。”贵主夫妇又私有赠遗,国主命寄于近海市肆,以券付蒋,令其自取。仍命皂衣人送之还,国主冰玉亲饯于郊,握手流连,甚不忍别。蒋思归念切,登舆而返。比至家,举家号咷,将殓尸于榇,死已二日矣。蒋推衾而起,家人大惊,询之,始得其故。出视庭柯,有癭鹆爰止未去,始悟所谓剪舌侯者,即此是也。乃设食饲之,三嗅而作。蒋疾大愈,欲诣海肆合其券,家人以为妄,力止之,遂不果行。至今蜀人呼鹦鹉曰“能言公”,其遗意云。

外史氏曰:鸟之酬恩,无足深异,异在间关对语,俨有乡人话旧、知己谈心之状。而吟诗一段,尤为惨动心脾。宜乎,蒋子不忍闻而纵之归也。昔有达人,尝戒弟之畜鸟,谓其音凄楚,人家有此,多近不祥。语虽迂而实切于理。今闻此事,益信达者非无稽之谈,恻隐君子所宜深戒焉。

○ 痴婿

幼时闻老妪常言,每及痴婿,辄为捧腹。然其事不雅驯,不足以资谈柄。及长闻某县巨家,生子而痴。其新婚之夕,种种可发人噱,而竟变化,于其妻琴瑟反以綦调,又非如聊斋之小翠,能以术易其夫者。其事在康熙初年,某家生女,貌美而性慧,少读书。父母皆雅人也,弹棋品茗,种药栽花,日惟以韵事相娱乐。暮年生女,珍惜之,不使苦读,故女仅识之无。而自孩提以至成人,久居芝兰之室。年十三,顿失怙恃,寄养于其伯兄。乃兄嫂又皆癱人,居女为奇货。邑有大姓,知其可饵,遂以百金许聘之,又不责其奁资,伯兄喜而诺。女甫及笄,竟遣之于归。大姓之子,痴人也,不第菽麦不辨,抑且牝牡不知,女在闺中亦耳其名。人或为女不平,女笑而不答,惟私念曰:“苟知人事,似犹可夫,奚必过市其聪敏耶!”比及花烛之下,众目环瞩,婿出,面不垢而若垢,口不涎而若涎,五官四体举若冥顽不灵。且见女亟自引避,如逢怪异。大姓夫妇强之成礼,当堂拜,不知兴,跪不知叩,推之前,挽之后。一时贺客莫不掩口葫芦,女亦不禁失色,自嗟薄命,无可如何。婿既痴颠,女又羞涩,一切牵红合卺之文章,草草而已。及入洞房,犹闻其吃吃诣父曰:“面白白而衣红红,又是几阿姨?”盖其父有妾数房,年仅少长于女,故云云。父怒且笑,强叱之。既而又询其母,母曰:“为汝娶妇伴汝,何犹不知耶?”婿色似甚喜,取木牛土马之属,杂置于合欢床,而自戴面具跳舞。而前招女曰:“胡不下与予戏?”女且羞且愤,面壁弗答。婿竟呱然大啼,奔告其母曰:“妇不好弄,娶来奚为?”阖室女眷哄然大笑。女闻之,益惭,时以泪洗面。旋自解曰:“幸犹知人语,事尚可为。”乃不复悲。其姑因子痴,益怜妇,屡抚慰之。至夜,婿虽被强就枕,不知为人道,女又处子故态,不自解衣,其不成欢可想见已。迨阅三朝,女心计曰:“业已倡随分定,若竟听其痴,将终身之托谓何?”因而强按羞颜,不复作儿女态。剪楮裂缯,作为飞鸢舞蝶之类,招婿与观,亦鼓掌言乐。女又取其戏具,共戴假面,与之憨跳于室中。婢妪盈前,恬不为怪。大姓夫妇见之,反喜女不知愁,并不加禁。如是者旬日,婿亦渐稔,跬步不离,俨然伉俪。女又时藏果饵以饲之,婿竟日不出室。女知机会可乘,每日整装,牵之使坐于侧,频频引镜自照,询以好否。贪色固人性,婿虽痴,年已成人,情窦渐启,亦笑而颔之,答曰:“好好!”女又询曰:“汝爱否?”笑曰:“爱爱!”女心窃喜。自是间与之戏,暇即刺绣于床,曳使并坐。辄以一足置其膝,朱莲纤嫋,诱使抚摩。又询之以好否,其答如前。女因潜择吉期。一夕,与共寝,尽去襦裤,裸而后眠。盖自燕尔以来,从未露体相向也。夜半,引使扪搎周身殆遍,柔肌腻骨,着手欲融。女又询之如昼,婿笑而不语。再询之,始曰:“好甚。”女潜以轻躯暱就,婿果大动,不须臾,而好事成矣。侵晨,女约之曰:“勿与人言,言将挞汝。”婿果遵守勿泄。至镜台之侧,无反目之时;绣筐之旁,皆捧足之日。月余,女病吞酸。大姓夫妇以为异,使黠婢覸之,窃其事以告,则闺房之乐,竟较之寻常不痴者,殆尤甚焉。皆大悦,益爱怜女。女遂自此与婿尽弃儿戏,晨昏定省而外,即坐房中,或藏钩射覆,或博弈饮酒。婿故不解,而灵明已复,积渐能通。久之,竟与女相埒。女又教以读书,亦能辨字,非复吴下阿蒙。且自女之入也,每晨起,亲为盥濯,整巾帻,饰衣裳。数日务令一浴,摩顶放踵,刮垢磨光。婿貌本非不扬,加以人功,亦翩翩年少矣。期年,女孪生二子,锦襁绣褓,玉润珠圆。见者皆谓其肖母,而不似父。然痴婿之痴,早又乘坚策肥,周旋肆应,使自念其蚩蚩之态,当不免哑然而笑矣。

外史氏曰:瞽者无相,则将伥伥乎奚之?人至于雌雄罔辨,痴已甚矣!非有女以相之,又何能脱凡胎而成仙骨耶?然女之于此,其柔肠不知几千百转,始肯忍耻含酸,强为此态。否则,金闺女儿,其孰无面目若是哉?余既鉴女之心,益怜女所遇之不幸。

○ 犬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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