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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初编(6)

余友邵次彭,具生花之舌,言事极其酷肖。一日谓余曰:近有一异闻,非君莫可与语,能不濯以污渌乎?”余曰:“愿闻概。”邵曰:“家有旷室,每听人之僦居,值之轩轾弗计也。岁仲春,有一妇年约二旬,貌颇妖冶,来赁屋。家人与之约,月半緡,亦不较,遂徙来居焉。家无丈夫,只一犬,狞毛狮,豺口狼牙,庞然大物也。初来人无敢近,久之觉甚驯,亦无常畜者。惟有男子入妇室,则人立而咋之,噬衣裂肤,势甚汹。家之婢媪若往,则摇尾承迎,引导使入。余以为召南之龙,卫如玉之女。居既久,婢媪皆熟识,默伺之,迹甚奇诡。夫人畜犬,不过食以残炙,饮以余沥已耳。妇则每食必呼曰:‘饭矣。’犬即昂然入。妇逊犬上坐,敬以食置其前。犬食讫,妇食。窥之者不禁疑讶,谓是犬也,何相敬如宾之若是哉?一,某仆之妇服役于内,归甚迟,将就己室,而适经彼室。闻窗有犬声,疑其未寝,穴而觇之。时正望后,月明,见妇白身偃,犬如人形俯伏其上,绝类交媾者。犬狺狺然,妇亦睥睨有。乃大骇,旋闻妇作颤声曰:‘毛毵毵,刺人肌肤,颇不可。’又曰:‘予倦矣,若何未餍耶?’遂寂然。视犬则已下榻,不觉捧腹。明日言之同辈,哄传以为笑柄。余闻之,意殊不。至冬,妇诞一子,周身皆长毫,形状如猱,因弃之不育。犬忿恚不食者竞日,事益泄。媪有与妇善者,私以谓之曰:‘若也,奈何以犬为婿耶?’妇腼然者久之,蹙额曰:‘此诚夙孽,勿言,愿以实告。予生十有五年,父母将为择婿。人既问名,忽得奇疾,若患疯痫,狂言者竟日。给以饮食,尽挥之,惟人便,父母亦坚不肯与。一日,自言曰:“若致我为畜,若乃择人而事耶?”其声音都不类予。父母疑而诘之,则曰:“我某也,汝女前世为人妇,曾与我私。既而利尽交疏,乃与夫谋,置我于死。我殁后,诉之冥司,冥王不以我为直,反怒我淫,谪之为犬,今且三世矣。汝女以改邪从贞,仍得为人。予大怒,又诉之冥王,判令生汝家,与汝女为匹偶,以彰果报。诘朝将诞,汝女若适他人,我必杀之。”语已,予顿仆。少顷即苏,旧疾如失。明晨,家犬生五子,其一即是犬也。父母以予故,将尽坑之,又以事涉荒诞,一毙数命,有所不忍于心,遂不果杀。次年,予甫二八,犬亦成立,跬步必随予。有执柯者至,咋之几死,因以巨练絷之。夜深断其索,入予室,登予榻,噬予衾褥,但不及肤,若以之示意者。父母惧,乃不敢以字予人。及秋,父母皆病疫,予之宿病又作,且发狂裸裎而奔,人挽之亦不能止。夜恒卧土室中,坚不出,惟犬相从。未几,父殁母愈,予又夜奔。予母往迹之,则犬俯予身,其辱不可胜言矣。母为此气结,寻亦卒。亲族知其事,遂不以人类待予,议析予产。乃人甫及室,犬即狂噬,无有能御之者,家资赖以不散。予亦弗狂,而迷惘中亦知与犬为牝,心甚耻之。然愈后,自思亲枝且缘此不齿,况他人孰肯以予为妇,于是决意从犬。涤其垢污,美其饮食,事之如夫,今五年矣。生三胎,皆不敢育。将隐忍以终身,夫复何言?’妇语毕,泪零。媪故善谑,而诘曰:‘犬之乐亦犹人之乐欤?’妇默然良久,亦破涕曰:‘今遇痴婆子,予不忍匿矣。人之乐予不能知,乃自与犬寝处,初在病中,昏然罔觉。及愈,更蒙面受辱。久而相习,始得其乐,谅壮男子不过如是,因而爱恋弗舍,不知其他。但犬性奇妒,予若见一幼童,亦齧予身,疮痏者数日。彼亦从不另觅他雌,朝夕相守,俨然伉俪。此系不传之秘,姥勿闻之于人,益增予愧也。’媪遂笑而去。翌日,妇竟他徙,不知所往。”邵言已毕,予笑曰:“此殆君之生花舌耳,世岂真有是事哉?”邵亦相视而笑。既而思之,冥报或者不爽,良有此奇缘。因以为异,而笔之于书。

外史氏曰:槃瓠,犬也,以功竟得佳配,载之传记,虽诞而有可征。今此犬又以夙冤而获美妇,似属不经。但妇能降心事之,不以犬待犬,直以夫待犬,嫁犬从犬,妇盖有味乎其言也。呜呼,世之有以犬待夫者亦多矣,不诚犬妇之不若哉?

○ 田凤翘

韩城卢孝廉,某年下第,将归秦省。从一仆,跨二健骡,行于燕南道上。夕阳在山,犹未得所栖止。心正茫然,忽闻犬吠声,知去人家伊迩,遂疾行。然细聆之,声在树间,不由孔道,乃迂路而趋之。未及里许,日渐昏黄。比至,则屋宇不繁,草庐低矮,惟一家面水而居。谛视之,则槐荫盈门,柳丝匝地,墙头杏子累累垂熟,令人起乡关之想。客未款户,金铃复吠于门中。有老翁,年约六十许,蹒跚而出,询客何为。语以故,再三始闻,笑曰:“女孟尝固不拒客者,但虑湫隘不足以容车从,可若何?”孝廉又言之,乃曰:“俟白主人。”入闺良久,方出肃客,则已月印前溪矣。孝廉弃乘,从之入门。东向一矮屋,中甚修洁。翁延孝廉入室,仆骑均止于院中。翁谢曰:“暮夜仓卒,蓬门市远,不及备斗酒为客洗尘,幸勿怪。”言已自去。孝廉视仆秣驹,徘徊月下。见其居偪仄,主人卧室似与客寝毗联,只隔一层篱落,而人声笑语,入耳逼清。孝廉立未久,闻细声言曰:“田家小妮子今夕不来,殊慢客。”其音似一少妇。语未竟,闻小女子声笑曰,“子非我,安知我不来?”妇亦笑曰:“正说曹操,曹操便到也。”小女子又曰:“远迢迢的陈家姨,未审来否?”妇曰:“渠亦好事者,将无来?第予家适有嘉宾,欲邀预席,但恐汝曹羞缩,皆逃去。”女子哂曰:“汝自不羞,欲捉官路作人情。我辈大家风范,岂村庄小儿所能推揣者?”妇乃大笑曰:“婢子面皮故铁包者哉?我真未及料也。”语次,忽风声隐隐,似又有老少闺人杂癴而至。凡数辈,各叙寒喧,声亦渐远,不复闻。有顷,老翁出速客曰:“家主母不揣寒陋,窃思一晤高贤,请即行。”孝廉聆其言语,颇歆动,又值客况无聊,遂与偕入。院宇不甚宽广,而花香浓郁,树影阴森,银蟾之下,布置举一一可见。左侧三楹,华美不类民家,疑即主人所寝者。右侧一草亭,颇轩敞,中设三席而虚其一,妇人四五辈,语笑甚欢。闻孝廉至,皆出迎,一衣缟素者,貌甚清丽,敛袂改容曰:“妾以先夫见背,僻陋村居。今幸君子惠临,顿光蓬荜。适田妹设有薄酌,藉花献佛,万勿疑讶。”孝廉知为主人,乃答揖曰:“不才羞等刘癵,穷如苏季,抱惭点额,狼狈西归。猥以日暮途长,惧逢虎狼暴客,轻造潭府。已荷优容,更与华筵,益惊宠召。”语已,众客亦相见毕,逊之入亭,延之首席。孝廉辞谢,而后就坐。筵前无烛,映月窥视,左席一媪二妇,年近五旬,状貌魁梧,衣杂彩之服,五色翩跹,众呼之以姨。妇容俱风格,衣亦素色,齿与主人相埒。右席则缟衣而外,只一红裳少女,美如图画。坐间恒流盼相属,意似有所欲言。孝廉处众美之中,深自敛抑,不敢少纵。酒甫行,即觉微酣,不胜惊讶。细咀之,其酿味浓而色淡,醇酽异常。遂不多饮,略餔蔬果,以见主人之意而已。酒方再巡,媪谓众曰:“鲸吞牛饮,虽八斗亦奚以为?请效桃李园故事,各吟短篇以充觞政,客以为何如?”孝廉唯唯。因请媪首唱,媪亦倨慢不辞,口占一绝曰:“曾兆霸图侔癶凤,更符圣道笑冥鸿。红颜老去风流在,每向南阳化赤虹。”吟讫,众妇鼓掌曰:“兴殊不浅,但不觉遽露本色耳。”次及孝廉,辞让至再,乃吟曰:“一园红杏原无我,满眼夭桃信是谁。犹作广寒花下客,不须胪唱且舒眉。”众聆之,谢曰:“妾辈远逊嫦娥,何克当此?”再次及三妇,皆推不能,愿以巨觥受罚。惟红裳女子低吟曰:“长夜无灯鳞自照,断魂谁伴月为俦。凄凄一树白杨下,埋尽金闺万斛愁。”孝廉见其诗有鬼气,咄咄逼人,不禁变色而起。众俱恚曰:“婢子何败人清兴?”遂皆不欢而散。孝廉出就外舍,心悸不宁。欲行则暮夜苍茫,莫知所往,欲止则踪迹诡异,深以为虞,乃和衣假寐。方转侧间,倏闻窗外弹指作声。起视之,癷见红裳女子,仓皇闪入,谓之曰:“非妾拙作,则君危矣。此地较虎狼尤恶,胡为栖栖于是!”孝廉愕然,惊询之。女亟曳其袂曰:“行矣,犹问耶?”孝廉欲顾仆马,女曰:“身存而此可徐图。”径携之只身而出。东窜里许,乃复西行,孝廉惶怖汗浃,罔知所措。至一大树下,女曰:“此即妾家,可少息,妖来自有以御之。”孝廉坌息,叩其颠末。女曰:“妾名凤翘,田姓女也。陈姊居于岐州,实一雌雉之怪。彼三人者,皆千年之蝟,专伏地底,啖人脑髓。左近之丘墓,无不罹其荼毒。妾生时虔诵金刚经,殁后以之为殉,妖不敢近吾垄,因结为姊妹行,晨夕同游,实欲盗吾宝也。昨夕妾家以酒馔饷妾,渠等知之,以法摄致,强妾为东道主。不图君乃与席,妾不忍以口腹之故,使人肝脑涂地,以饱无厌之馋,曾数数目君,君竟漠然。幸得赋诗见志,耸动君听。不然,此时已莫能生矣。”孝廉闻女言,益惊。方将研诘,瞥见火光数团,越阡度陌,疾如飞隼,将至树下。女出袖中一卷,曼声娇诵,其光即摇摇不前,如有所忌惮。然相持至鸡鸣,始各散去。孝廉窜伏蓬颗,屏息不敢出声,汗蒸蒸衣襦尽湿。比及天曙,女贺曰:“君生矣。请俟日出,重诣故处,以验所言之信否。妾阴质不能昼见,今宵旅邸,梦中当来与君细叙,将有要事相商。”言讫不见。孝廉视之,蔓草寒烟,新坟三尺,犹有纸钱,以片石镇其上,因揖而谢之。仍循故道至客夕居停,则丛冢如布棋,绝无庐舍,行装辎重散委于榛莽间。亟寻其仆,则已溘然长逝。囟门有小穴,其中空空然,想为群妖吸去矣。愈大骇,物色得其骡,犹幸无恙,乘之以行,旁午始抵城市。即以告人,莫不惊异,遂止孝廉于传舍,而白之官。至夜,孝廉梦女来,面酬其德,并询仆死之由。女曰:“是妖虎踞泉壤,非此莫得延年。然遇生人而餍之,恒胜于死者什倍。以君颇有福泽,无敢骤近,故假酒色以乱君。君倘酣卧,渠乃可逞。君幸从妾遁,而仆犹在梦中,其罹于毒手,又何疑哉?”孝廉又咨以驱除之方,女曰:“渠寿既长,兼具灵异,往来数百里,鬼神亦莫可如何,况人乎?”因腼然曰:“妾已与妖为仇,不复可以居此。知君失偶,愿承琴瑟之乏,从君入秦。留经作镇,亦可永获残骸,不识肯俯从否?”孝廉虽艳其姿,而惧为阴类,乃答曰:“再生之恩,何所不可?但卿生之而复死之,予心虽无憾,不亦重累卿德?是以不敢。”女沉思良久,叹曰:“言实近道,妾不敢强。”又曰:“明旦诣官,恐有辩难,第亟呼妾名,当有裨益。”言已,孝廉顿寤。及见邑宰,果以杀仆疑之。孝廉愤激,因呼凤翘不置。宰骇然,亟退厅,引孝廉与语曰:“此吾女也,殁已两月,君何以悉其乳名?”孝廉遂述其异,并及其女之衣妆,无不吻合。宰惊喜曰:“亡女好诵金刚经,存日尝怪之,不意竟得其力。微先生言,吾不知也。”盖宰本闽人,因道远尸榇难携,又不忍失之,故即葬于任所,亦视宦为家之积习也。于是不疑仆死之枉,仅以暴卒详于上官,狱遂解。孝廉起女柩,浮厝佛寺,免令死者悬悬,宰亦从之。孝廉遂辞谢,旋里至家,其母适妊娠将产。一夕,又梦女来,谓孝廉曰:“与君终属有缘,不倡随而埙篪矣。”孝廉醒,闻母已诞生一女,知为凤翘转世。乃禀于父母,仍以字之。及长,能友其兄,不啻悌弟。孝廉年五十,犹困于公车,家又中落,其妹嫁一巨家,辄不时资助焉。

外史氏曰:世俗趋利,恒以蝟为财星,而不知其为祸最烈。即以此段观之,村居洒落,言雅色殊,令人一往而深,实已厉齿相向。脱无雌田横之义,几为女孟尝所啖,不亦殆哉?虽然,世之牟利者且不虑生焚其身,又何恤死盬其脑耶?

○ 刘天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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