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君子生同时而不同遇,则升沉荣落迥不相谋,虽穷愁发愤,而世终莫之知。若夫不同时而同遇,则即旷代绵邈,而诵诗读书之下,其忧谗惧祸、含讽托喻、不能自明之隐,恒如亲见而倾倒之。王、李诸公之不读大历以后诗也,不同时而不同遇也;今鲁一郑子于晚唐诸家,章品句第,参以笺解而有是选也,不同时而顾同其遇也。
盖唐自文宗甘露之变,日饮醇酒,至自谓受制家奴,不如赧献。朝纲之紊,国祚之衰,日以浸甚,而迄于亡。士不幸生于其间,类皆傺连蹇,且或托身失所。故其为诗和平之思寡,而多愁疾激楚之音。顾其人大约文章自喜,以才华声焰凌厉当世,不尽笃于志行。况夫郑子端真醇雅,不愧介庵先生家风,其至性独行有过人者。而生不逢辰,宜其与古者忧时悯乱之言,不必求志行之合而但惜其所遇,不觉相入以深也。
讷夫盛子、西池杨子,皆文章、行义甚高,不遇于时,而于是选并有笺疏序述之附。后之读是选者,岂惟惜昔人之遇,其于三子必自有致惜焉。而三子平生所论著尚多,藏于箧衍。发而读之者,因文章以想其行义,相与咨嗟太息,尤不啻如三子之于晚唐诸家也已。
祭丘近夫表兄文
庚申六月七日,予表兄近夫丘子自京师归,卒于河间府故城县。越四十日丧至,用纯凭哭而吊之。曰:
呜呼!予之于兄,非表兄弟也,而直兄弟也。予少兄六岁,当兄数岁时,先王母尚无恙,兄随吾姑归宁而来。两小儿依依先王母侧,推梨让枣,不知其为表兄弟也。兄幼即头角崭异,十四五岁已能诗文,有名家风。先君抚之,不啻若子。见予不自奋学,辄援兄以鞭励。予亦雅知慕效,情好益笃,弥不知为表兄弟也。
迄乙酉夏五,予与兄同侍先君。黄昏灯火,杯酒相衔。先君从容问志曰:“尔兄弟其将来仍为诸生乎?抑不复进取乎?”兄应曰:“愿进取!”先君笑谓:“何汲汲与?”自是一出一处,殊趋异轨。兄之彳亍风尘,数奇不遇,而老于考较之场者,予不得而同;予之潜踪息影,甘自废败,埒于枯木朽株者,兄亦不得而同。
然兄在当年虽仓卒应对,似非先君子之志,而尔时吾姑与开远先生俱未老,家又多难,冀得通显当世,藉禄秩以侍养持户,固子道之宜然。若予,则先君既捐躯于前,予即不能踵死于后,而顾隐忍就功名以辱先烈,天下其谁许者?以兄而为予则已固,以予而为兄则已乖,正不得胶于同揆。而先君之微哂而不以为怫者,或亦有见乎此。
然予与兄虽行止各有其故,而里居相迩、遭逢相似,岁时伏腊未尝不俱,往来庆吊未尝不共。诗文相与赏析,道义相与切,初未尝或匿情不告、惜己不顾,则仍不知其为表兄弟也。
洎兄于两大人之没,则决弃儒冠,无意荣名。《春秋》、《孝经》兄皆有所赞述,次第成书。予方意得与兄优游岁月、交相辅勉,探性命于深蕴,辨人鬼于几微,以老馀年,以终兄弟之乐。然兄自经两大人之丧,则已然病矣!戊午之秋,受故知之托其孤子,不忍惮劳,力疾上京师;又适膺巨公之荐、当宁之知,遂拜恩命授中翰,而兄之疾已益笃。决策而归,不克抵家而中道就瞑。呜呼!兄之所赋予于天者,仍有一官之宠,则何不于两亲未没,俾得以效捧檄之喜;即不克逮,荣仅其身,亦何不少假岁年,使或益伸所未伸者?
呜呼!前者送兄于河干,谓舍南方卑湿,就北地爽燥,未必不疗脾疾。孰意言之不验,转成永诀。共探性命、辨理道,既终吾之生不有其日;而回想岁时与偕,出入与并,平生历历如大梦,不可复续,不亦悲与?
兄之北游也,予以向自引分,不敢具书通京都贵显,亦片纸不问讯兄者几二载。兄不尤其废礼,而频贻手札,兼以诗章,有“已悟鸢鱼”之语;犹谆谆以书敕吾犹子屏浮华、崇实学,若以师承即在家庭者。
呜呼!兄之于我若是勤恳,而予于兄则已幽显路隔,伸款末由,即辱兄之过为褒许;以颓废之材,又安知能自镞砺虽老不衰,以无负兄与否?此予死生之义知之已明,而独于兄之死别,则不自禁其心之伤而哭之切也。呜呼哀哉!
与叶渊发孝廉
前在景初先生丧所,仓卒未及细谈。是午别后,偶出西关道,经族逆朱佳门首,见有官示高粘,即而读之,则“翰林院叶,照得家人朱佳”云云也。夫翰林院,则尊府之官衔;家人朱佳,则确有投身之契。
去年夏间,曾以此事托令叔奉闻,窃为此逆不肖甘为奴隶,尊府匆匆收纳,何暇详其家世?此固不敢相咎。但求检还身契,则一了百了。而手札复令叔云:“朱品佳投靠之说,实未曾有。侄从不妄收家人,况朱氏之族乎?”老兄肝胆意气,群伦宗仰,又尊公表叔公廉重望,庭训祗承,岂有如此名义所在而相欺者?煌煌明训,奉之若符契,尊之若圭瑞。
尔时随有见语者云:“实有身契,止缘投身礼物尚亏,若还契则无凭取索,故不还耳。”而此逆亦云某月某日迫写身契是确,转以寒宗不能索出,大肆揶揄。然弟辈总不为其所动,则以君子行事光明磊落,决无面是背非之理,岂有舍吾辈九鼎之言不重,而重无稽之口?今其“翰林叶衙家人朱佳”,笔大示,胡为乎来哉?不可解也。欲疑不出自尊府,则谁敢溷冒?欲疑果出自尊府,则欺负已甚!
此逆蒙面丧心,得为宦家之奴,彰明较著粘示通衢,或者以是为荣,亦未可知。顾此逆毕竟朱氏之族,其高祖则刑部公也;推而上之,则即邑志所载泽民先生、季宁先生之裔孙也。尊府然以为家人,是辱衰宗也,是辱先灵也!孰无祖宗?孰无子孙?亦孰无废兴?转眼一观,可以胆悸!
且寒家痛心疾首于此逆,匪朝伊夕,彼亦相视如仇雠。乃尊府卵而翼之,彼得摇唇鼓舌,益无忌惮。是助凶逆之焰,而与弟辈为敌也。即以他姓不顾礼义为之,谅以公正如吾兄,辱在亲戚交游如吾兄,必为之义愤发指,鸣鼓以攻,而敢谓即出自老兄为之乎?所以反复思之,不可解也。
自有此示,而向之来相告语者及此逆所以揶揄者,俱有征矣,令弟辈又何以为解?然而终有疑焉,窃意老兄必无是事,其间自有影射而旁出,诚如令叔前所云者;而投身之契则其必有也,断断无疑。
伏望曲加体访,大震霆威,追出身契而掷还之,真所谓一了百了也,更何他说?衰族不胜大幸,先灵不胜大幸,亦彼此子孙世世无穷之幸!临启无任激切,恳祷之至!
徐季重先生七十寿序
心安可无也?不先立其大者,则小者皆可得而夺也;心又安可有也?有所喜怒、好恶,斯不得其正矣!是故圣人之言“心”也,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又曰:“天下何思何虑,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盖心之为物,廓然在中,涵天下之至有,居天下之至无,其体则“圆而神”,其用则“方以智”,极事物之可喜、可怒、可爱、可恶,莫非心之所应。要一因乎其理之自然,而心初无与焉。
故圣人之心,无意、无必、无固、无我,而其作《春秋》也,曰:“谁毁谁誉”,“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毁、誉斯有心,而非直道矣;直道之在天下,无古今,无圣愚。人徒见隆古之民,比户可封,以为人心远胜于今,而不知所以比户可封者,“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也;徒见后世之民智故多端,伪乱滋起,以为人心远不古若,而不知智巧伪乱之中,其所为“不识不知”者固在也。不识不知以顺帝之则,是所谓“直道而行”也。葵丘、首止之善,夫人而见其为善,未尝以圣人所予而故夺之;赵盾、许止之恶,夫人而见其为恶,未尝以圣人所诛而故赏之。然则圣人与斯民,亦同归无心而已矣。
是说也,予以之寿愚谷先生。先生自壮岁罹世故,绝意荣名,穷年著书,举有明一代名臣,纲纪其言行而编录之,虽不以作史自任,实为作史者草创。一人进退,一事取舍,皆由朝搜夕讨,以成此书。然而先生却寿之诗曰:“高谈性命犹多事,矢志编摩亦近名。最是无心堪入道,何妨倚杖独闲行?”斯可以知先生之人矣!斯可以读先生之书矣!
无心者,无偏无党之谓也;有心者,作好作恶之谓也。千古作史者,类皆任好恶之私,无所权衡,不以己之褒贬从天下之人物,而以天下之人物供己之褒贬。故《春秋》为传心要典,而自是以下无信史。若夫有明之史之难作,尤在门户之偏党。非君子、小人各从其类之为门户也。附善类者,虽其人倾危邪佞,而皆然以君子自许;不附善类者,虽其人孤耿恬慎,而辄嚣然绝之为小人:此所以淄渑混淆、黑白舛互。而门户之弊,至于人心、学术、吏道、治功一切不问,而三百年之神器亦随以丧!
先生闲尝与友朋慷慨论说,推几,盖不胜其叹恨。故著之于书,尽去由来之成见故说,而得《春秋》微旨,一裁以义理之公,是者是之,非者非之,而初无心于其际。先生之书,于是乎寿诸百世;先生之人,亦于是乎寿诸百世矣。
庚申三月某日,为先生七十诞辰,虽辞觞祝,而与先生为金石之交者不可无文以寿,因道先生之自寿者若此。若夫由无心之说而谓先生能逍遥旷达、颐其养性,则近于漆园《御寇》之学,非所以道先生也。
广信郡丞胡公传
范晔之传《后汉·儒林》曰:光武中年以后,专事经学,自是其风世笃,耆名高义开门授徒者,递相传祖,莫肯讹杂。其迂滞若是,然所谈者仁义,所传者圣法,故人识君臣父子之纲,家知违邪归正之路。是言也,岂不以东汉蹈道守死不屈之士多,皆由崇尚典文经学之训明欤?晔乌知节义,顾其言亦良有足信者。
用纯甫龆龀,早知吾邑秋卿胡先生,其学纲纪古训,其文发明理趣;其教授弟子,必先行义而后辞章:故驰骋于当时艺林文社。所与同研席者,后来皆科名焯烁,蔚为巨公;而如尚书顾公锡畴、中丞忠襄蔡公、钱塘令顾公咸建,非独文章,尤以忠烈著闻。所尝侍函丈、奉提诲者,率能文,为时佳士。
先生每论说书义,诸弟子圜坐前后。先生条理精熟,音声朗彻。苟遇忠孝大节、奸谀害正,则更掀髯抵掌、瞋目切齿,甚且笑涕交发,若将一则愿从其后、一则誓不同生者。以故诸弟子耸神倾听,洞贯心腑,虽久而无倦色。一时皋比之席,罕与比肩。
先生所得于学如是,而惜乎同游、后进相继掇高第,独先生垂老仅博一明经。此他人所咨嗟以为数奇者,先生顾自喜;旋谒选为府,朱袍皂帽,益自喜,谓:“士之显生平、树伟节者,不在势之崇卑、任之大小,亦顾所挟持如何耳。使以高卑、大小为念,非学也!”而值世难填委,运会穷尽,卒死于官,讵非沉潜圣训、笃信不渝者有素哉!
先生姓胡氏,讳甲桂,字秋卿,别号石远,昆山人。父讳某,博雅有声,赠如子官。先生坦易,不龊龊小节,而尚大义,其天性也。又好学善文,少受知于邑令樊公玉衡,为诸生,名益起,同学皆推领袖,试辄居首。而尤受知于直指祁公彪佳,有“吴中第一流”之目。顾独不利闱试,年五十馀始以《易》副己卯乡榜,贡入太学。同考武进令马公嘉植,以既得先生而复失,深叹惋。
时太安人春秋七十有九,先生志在禄养,亦自以年已老,无复俯首踏棘围意,遂入都,馆阁名卿交重之。朝廷方破格用人,超受江西南昌府通判。南昌事繁赋重,先生力持大体,洁己爱民。时民力困于悍弁,势若水火。先生职在督漕,一以威信开谕,军民帖然。每课士,与论文,兼策勉道义,人皆悦服。又摄军、刑二务,摄南昌守,摄瑞州守,摄新建、丰城县令,并有惠政。
其摄南昌守,方闯、献二贼攻陷汉南诸郡,浮尸蔽江,袁、吉又接踵破没,人情震恐。先生调兵措食,捍御有方,南昌获全。其摄丰城令,修治堤,以御章、贡诸水。向为官吏侵耗,金钱所费无算,工卒不成。先生不私一钱,费省堤固,民以宁居。官兵过县,索犒势汹涌。士民呼声动地,曰:“胡公廉吏,安所得犒资?”兵乃戢。在江西不二载而治行为最,宪台交章奏荐。漕抚史公可法谓公“以陆水断之才而诚心任事”,可谓知先生者矣。所至谢绝苞苴,或劝为后计,笑谢曰:“吾以清白贻子孙,顾不多邪?”同官见其葵藿自给,分俸遗之。蹙额而却曰:“此正臣子食不下咽时也!”
甲申三月,闯陷北都,烈皇崩,先生号恸几绝。留都新主立,升湖广永州府同知;寇阻,改广信,乙酉冬十月受任。有告以钱塘令顾公之死,叹曰:“汉石先吾授命,我若怕死,复何面目见地下?”甫三月,即闻清兵将至。时所在陷败,拥重兵者又望风奔溃。先生见势无可为,乃遣妻子入山,而死守危城。及事益急,又闻昆山兵祸甚。因出乞饷,一视其家。指四岁孤溶时,以告徐翁寅曰:“我死分也,顾故乡被难,子在故乡者必不保。先人其可乏祀?止此遗种,敢以累翁。”翁,溶时外王父也。因口占绝命词八章授翁,有云:“国恩谁不戴,亲发岂堪亏?”意气慷慨,遂回广信。丙戌四月二十四日,康游击兵至城陷,先生死之。
国家设乡、会两榜,以收天下之才。其在祖宗朝无论已,自四方多垒以来,捐躯报国者,固已炳麟当世;而其稽颡求生、抱头远窜者,亦未尝无也。先生以老儒绩学,曾不得与于两榜之末,而功著乡国。为士则裁成后学,居官则尽瘁匪躬,临难则视死如归,其可谓不负所学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