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十五
训门人六
先生问伯羽:「如何用功?」曰:「且学静坐,痛抑思虑。」曰:「痛抑也不得,只是放退可也。若全闭眼而坐,却有思虑矣。」又言:「也不可全无思虑,无邪思耳。」以下训
学者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等,多有事在。然初学且须先打迭去杂思虑,作得基址,方可下手。如起屋须有基址,许多梁柱方有顿处。
观书须宽心平易看,先见得大纲道理了,然后详究节目。公今如人入大屋,方在一重门外,里面更有数重门未入未见,便要说他房里事,如何得!
公大抵容貌语言皆急迫,须打迭了,令心下快活。如一把棼丝,见自棼而未定;才急下手去拏,愈乱。
人须打迭了心下闲思杂虑。如心中纷扰,虽求得道理,也没顿处。须打迭了后,得一件方是一件,两件方是两件。
公看文字子细,却是急性,太忙迫,都乱了。又是硬钻凿求道理,不能平心易气看。且用认得定,用玩味宽看。
问:「读书莫有次序否?余正叔云,不可读,读则蹉过了。」曰:「论语章短者诚不可读,读则易蹉过后章去。若孟子诗书等,非读不可。盖它首尾自相应,全籍读,方见。」问:「伯羽尝觉固易蹉了。专看,则又易入于硬钻之弊,如何?」曰:「是不可钻。书不可进前一步看,只有退看。譬如以眼看物,欲得其大体邪正曲直,须是远看方定,若近看愈狭了,不看见。」「凡人谓以多事废读书,或曰气质不如人者,皆是不责志而已!若有志时,那问他事多?那问他气质不美?」曰:「事多、质不美者,此言虽若未是太过,然即此可见其无志,甘于自暴自弃,过孰大焉!真个做工夫人,便自不说此话。」
蜚卿问:「致知后,须持养,方力行?」曰:「如是,则今日致知,明日持养,后日力行!只持养便是行。正心、诚意岂不是行?但行有远近,治国、平天下则行之远耳。」
蜚卿问:「不知某之主一如何?」曰:「凡人须自知,如己吃饭,岂可问他人饥饱!」又问:「或于无事时,更有思量否?」曰:「无事时只是无事,更思个甚?然人无事时少,有事时多,才思便是有事。」蜚卿曰:「静时多为思虑纷扰。」曰:「此只为不主一,人心皆有此病。不如且将读书程课系缚此心,逐旋行去,到节目处自见功效浅深。大凡理只在人心中,不在外面。只为人役役于不可必之利名,故本原固有者,日加昏蔽,岂不可惜!」
蜚卿欲类仁说看。曰:「不必录。只识得一处,他处自然如破竹矣。」
先生谓蜚卿:「看公所疑,是看论语未子细。这读书,是要得义理通,不是要做赶课程模样。若一项未通,且就上思索教通透,方得。初间疑处,只管看来,自会通解。若便写在策上,心下便放却,于心下便无所得。某若有未通解处,自放心不得,朝朝日日,只觉有一事在这里。」
蜚卿以书谒先生,有弃科举之说。先生曰:「今之士大夫应举干禄,以为仰事俯育之计,亦不能免。公生事如何?」曰:「粗可伏腊。」曰:「更须自酌量。」
蜚卿曰:「某欲谋于先生,屏弃科举,望断以一言。」曰:「此事在公自看如何,须是度自家可以仰事俯育。作文字,比之他人有可得之理否,亦须自思之。如人饥饱寒暖,须自知之,他人如何说得!」
蜚卿云:「某正为心不定,不事科举。」曰:「放得下否?。」曰:「欲放下。」曰:「才说『欲』字,便不得,须除去『欲』字。若要理会道理,忙又不得,亦不得懒。」骧。
「看今世学者病痛,皆在志不立。尝见学者不远千里来此讲学,将谓真以此为事。后来观之,往往只要做二三分人,识些道理便是。不是看他不破,不曾以此语之。夫人与天地并立为三,自家当思量,天如此高,地如此厚,自家一个七尺血气之躯,如何会并立为三?只为自家此性元善,同是一处出来。一出一入,若有若亡,元来固有之性不曾见得,则虽其人衣冠,其实与庶物不争多。伊川曰:『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可责志。』颜渊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在颜子分明见此物,须要做得。如人在战阵,雷鼓一鸣,不杀贼,则为贼所杀,又安得不向前!又如学者应举觅官,从早起来,念念在此,终被他做得。但移此心向学,何所不至?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至『三十而立』以上,节节推去。五峰曰:『为学在立志,立志在居敬』,此言甚佳。夫一阴一阳相对。志纔立,则已在阳处立;虽时失脚入阴,然一觉悟,则又在于阳。今之学者皆曰:『它是尧舜,我是众人,何以为尧舜?』为是言者,曾不如佛家善财童子曰:『我已发菩提心,行何行而作佛?』渠却办作佛,自家却不办作尧舜。」某因问:「立志固是,然志何以立?」曰:「自端本立。以身而参天地,以匹夫而安天下,实有此理。」方伯谟问:「使齐王用孟子,还可以安天下否?」曰:「孟子分明往见齐王,以道可行。只是他计些小利害,爱些小便宜,一齐昏了。自家只立得大者定,其它物欲一齐走退。」又举中庸一段:「曰『德性』,曰『高明』,曰『广大』,皆是元来底;『问学』、『中庸』、『精微』,所以接续此也。」某问:「孔门弟子问仁、问智,皆从一事上做去。」曰:「只为他志已立,故求所以趋向之路。然孔门学者亦有志不立底,如宰予冉求是也。颜子固不待说,如『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惟恐有闻』,岂不是有志?至如漆雕开曾点皆有志。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狂士何足思?盖取其有志。得圣人而师之,皆足为君子。」以下训璘录云:「囗录异。」见后训
先生问:「昨日与吾友说立志一段,退后思得如何?」某曰:「因先生之言,子细思之,皆是实理。如平日见害人之事不为,见非义之财不取,皆是自然如此。」曰:「既自然如此,因何做尧舜不得?」某谓:「尽其心,则知其性。」曰:「此不是答策题,须是实见得。『徐行后长者谓之弟』,须见得如何弟,是作得尧舜。」因语:「『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所谓天理人欲也。更将孟子答滕文公曹交问孟子章熟读。纔见得此,甚省力。」
问:「作事多始锐而终辍,莫是只为血气使?」曰:「虽说要义理之气,然血气亦不可无。孟子『气,体之充』,但要以义理为主耳。」
问:「讲学须当志其远者、大者。」曰:「固是。然细微处亦须研穷。若细微处不研穷,所谓远者、大者,只是揣作一头诡怪之语,果何益?须是知其大小,测其浅深,又别其轻重。」因问:「平时读书,因见先生说,乃知只得一模样耳。」曰:「模样亦未易得,恐只是识文句。」
问:「反其性如何?」曰:「只吾友会道个反时,此便是天性;只就此充之,别无道理。滕文公纔问孟子,孟子便『道性善』。自今观之,岂不躐等?不知此乃是自家屋里物,有甚过当!既立得性了,则每事点检,视事之来,是者从之,非者违之。此下文甚长,且于根本上用工夫。既尚留此,便宜审观自见。」
再见,请教。因问:「平日读书时似亦有所见,既释书则别是一般。又,每苦思虑纷扰,虽持敬亦未免弛慢,不知病根安在?」曰:「此乃不求之于身,而专求之于书,固应如此。古人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凡吾身日用之间,无非道,书则所以接凑此心耳。故必先求之于身,而后求之于书,则读书方有味。」又曰:「持敬而未免弛慢,是未尝敬也,须是无间断乃可。至如言思虑多,须是合思即思,不合思者不必思,则必不扰乱。」又问:「凡求之于心,须是主一?为或于事事求之?」曰:「凡事无非用心处,只如于孝则求其如何是孝,于弟则求其如何是弟。大抵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圣人千言万语,不出此一辙。须积习时久,游泳浸渍,如饮醇酒,其味愈长,始见其真是真非。若似是而非,似有而实未尝有,终自恍惚,然此最学者之大病。」又问:「读书宜以何为法?」曰:「须少看。凡读书须子细研穷讲究,不可放假如有五项议论,开策时须逐一为别白,求一定说。若他日再看,又须从头检阅,而后知前日之读书草略甚矣。近日学者读书,六经皆云通;及问之,则往往失对,只是当初读时绰过了。孟子曰『仁在乎熟』,吾友更详思之。大抵古人读书,与今人异。如孔门学者于圣人,纔问仁、问知,终身事业已在此。今人读书,仁义礼智总识,而却无落泊处,此不熟之故也。昔五峰于京师问龟山读书法,龟山云:『先读论语。』五峰问:『论语二十篇,以何为紧要?』龟山曰:『事事紧要。』看此可见。」
问:「可学禀性太急,数年来力于惩忿上做工夫,似减得分数。然遇事不知不觉忿暴,何从而去此病?」曰:「亦在乎熟耳。如小儿读书遍数多,自记得,此熟之验也。大抵禀赋得深,多少年月,一旦如何便尽打迭得!须是日夜惩戒之以至于熟,久当自去。」
一日晚,同王春先生亲戚。魏才仲请见。问:「吾友年几何?」对云:「三十七。」曰:「已自过时。若于此因循,便因循了。昔人读书,二十四五时须已立得一门庭。」某因说:「平日亦有志于学。只是为贫奔走,虽勤读书,全无趋向。」曰:「读书须穷研道理。吾友日看论孟否?」对以常看。曰:「如何看?」曰:「日间只是看精义。」曰:「看精义,有利有害。若能因诸家之说以考圣人之意而得于吾心,则精义有益。若只鹘突绰过,如风过耳,虽百看何补!善看论孟者,只一部论孟自亦可,何必精义?」因举「学而时习之」问曰:「吾友何说?」某依常解云云。先生曰:「圣人下五个字,无一字虚。学然后时习之,不学则何习之有?所谓学者,不必前言往行,凡事上皆是学,如个人好,学其为人;个事好,学其为事。习之者,习其所学也。习之而熟,能无悦乎?近日学者多学而不习。」某又问:「『学而不思则罔』,亦是此意?」曰:「且就本文理会。牵傍会合,最学者之病。」又问:「『有朋自远方来』,何故乐?」对以得朋友而讲习,故乐。曰:「若是已得于己,何更待朋友?」再三请益。曰:「且自思之。」
语次,因道:「某平日读个不识涂径,枉费心力。适得先生开喻,方知趋向。自此期早夜孜孜,无负教诲。」曰:「吾友既如此说,须与人作样子。第一,下工夫莫草略。研究一章义理已得,方别看一章。近日学者多缘草略过了,故下梢头攒无去处,一齐弃了。大凡看书粗,则心粗;看书细,则心细。若研穷不熟,得些义理,以为是亦得,以为非亦得。须是见得『差之毫厘,缪以千里』方可。」
问:「昨日先生所问,退而以滕文公数章熟读。只如昨日所说四端,此便是真心,便是性善。今只是于天理人欲上判了,去得人欲,天理自明。自家家里事,岂有不向前?」先生曰:「然。未要论到人欲,人欲亦难去。只且自体认这个理,如何的见是性善?尧舜是可为?如何是仁?如何是义?若于此有见,要已自已不得。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今学者求不见得,舍不见失,只是悠悠,今日待明日,明日又待后日。」语未毕,伯谟先生云:「适来所言,子上却有许多说话,德粹无说,然皆是不勉力作工夫。谢上蔡于明道前举史书成文,明道曰:『贤却会记得,可谓玩物丧志!』上蔡发汗。须是如此感动,方可。今只且于旧事如此过,岂是感发?须是不安,方是,所谓『不能以一朝居』。」
问德粹:「数日作何工夫?」曰:「读告子。」曰:「见得如何?」曰:「固是要见,亦当于事上见之。」曰:「行事上固要见,无事时亦合理会。如看古人书,或静坐,皆可以见。」又问某:「见得如何?」曰:「只是『操舍』二字分判。」曰:「操舍固是,亦须先见其本。不然,方操而则存时,已舍而则亡矣。」又问:「前说『有朋自远方来』,看见如何?」曰:「前日说不是。『有朋自远方来』,乃是善可以及人;善可以及人,则合彼己为一,岂不乐?」先生曰:「此是可以及人?为或已及人?」曰:「惟其可以及人,所以能及人。」先生曰:「乐是可以及人而乐?是已及人而乐?」曰:「已及人而乐。」先生曰:「然。伊川说已尽,后来诸公多变其说,云朋友讲习。我若未有所得,谁肯自远方来?要之,此道天下公共,既已得于己,必须及于人。『不知而不愠』,非君子成德不能。愠,非怒之谓。自君子以降,人不知己,亦不能无芥蔕于胸中。」
先生问:「近日所见如何?」某对:「间断处颇知提撕。」曰:「更宜加意。」
先生问:「近日如何?」曰:「颇觉心定。」「如何心定?」曰:「每常遇无事,却散漫;遇有事,则旋求此心。今却稍胜前。」曰:「读甚书?」曰:「读告子,昨读至『夜气』之说,因觉病痛全在此心上。」曰:「亦未说至此,须是见得有踊跃之意,方可。」是日德粹又语小学。先生曰:「德粹毕竟昏弱。子上尚杂,更宜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