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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诗媒

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无恨。”斯言盖深慨夫知己之难得也。所谓知己者,心与心相知,我以彼为知己,彼亦以我为知己。两相知,故两相感,既两相感矣,则穷达不变其志,生死不易其心。一语相要,终身不改,此知己之所以得之难。而当风尘失意,穷途结舌之时,欲求一知己,尤难之又难也。词人负肮脏不平之气,怀才不遇,飘荡频年,境遇坎坷,情怀抑郁,好头颅自怜妩媚,满肚皮都是牢骚。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流俗无知,遭逢不偶,几于无眼不白,有口皆黄。茫茫人海,知我其谁!不得已而求之于粉黛中。则有痴心女子,慧眼佳人,红粉怜才,青娥解意。一夕话飘零之恨,泪满青衫;三生留断碎之缘,魂招碧血。国士无双,向茜裙而低首;容华绝代,掩菱镜以伤神。名士沉沦,美人坠落,怜卿怜我,同命同心,此侯朝宗所以钟情于李香君,韦痴珠所以倾心于刘秋痕也。梦霞之于梨娘亦犹是焉耳。所异者,彼则遨游胜地,此则流落穷乡;彼则曲院娇娃,此则孀闺怨妇。其情、其境,倍觉泥人。一样凄凉,双方怜惜,则梦霞之于梨娘,其钟情、其倾心,较之侯、李、韦、刘,有不更增十倍者哉!

伤别伤春,我为杜牧;多愁多病,渠是崔娘。梦霞邂逅梨娘于月下,在梦霞虽偷眼私窥,在梨娘固会心不远。梦霞不能忘情于梨娘,梨娘岂遂能忘情于梦霞乎?既不能忘情,则当有以通情。然两人此时虽情芽怒茁,情思勃生,犹有所迟徊顾忌而不能遽发者。梦霞欲通词于梨娘,则恐流水无心,岂容唐突。梨娘欲致意于梦霞,则恐属垣有耳,难释嫌疑。心旆摇摇,一时难系;情丝缕缕,两地相牵。帘中人影,窗内书声,若即若离,殊有咫尺天涯之感。桂府可登,须借吴刚之斧;蓬瀛在望,谁助王勃之帆。如蔗倒餐,佳境岂能遽至;如瓜落蒂,熟期须待自然。则两情之由离而合,由浅而深,渐至如胶如漆,难解难分,尚须大费工夫也。无卖花媪,无昆仑奴,能为两人任作合介绍之责者,舍管城子其谁属欤?

夕阳惨谈,暮霭苍茫,野风袭裾,杂花自落。看一角春山大好,可惜黄昏。时则有闲云片片,渡涧而归,流水一湾,断桥三尺,山影倒俯于波中,屈曲流动,演成奇景。炊烟几缕,出自茅舍,盘旋缭绕于长空,作种种回环交互纹。山之麓,水之滨,牧童樵叟,行歌互答,往来点缀于其间。桥边老树数株,杈桠入画,归鸦点点,零乱纵横,哑哑之声,不绝于耳,似告人以天寒日暮,归欤、归欤。行客闻之,每为心动。此绝妙乡村晚景图也。过桥而西,槿篱之间,忽露墙角,数椽小筑,一曲幽栖,颇得林泉佳趣,此崔氏之后舍也。白板双扉,镇日虚掩,门以内有小圃春韭半畦,青翠可爱。过此有精舍一,即梦霞寄居之所也。于斯时也,桥下有一人独行踽踽,因举步过急,风枝时触其帽檐,乃瞻衡宇,载欣载奔,伊何人?伊何人?非梦霞耶?梦霞何来?盖自校中归也。步履何匆遽耶?神情何惶急耶?乱烟啼鸟,暮色绝佳,梦霞竟不暇独立斜阳,领略此一霎可怜之景。盖彼终日为校务劳神,亟待休息。加以心事悠悠,情思叠叠,伊人不见,延伫徒劳,反不若斗室流连,左图右史,得藉以排遣闲愁。彼道旁之闲花野草,曾何足以动其心而移其情哉!

推扉而入,阒其无人,连呼馆僮,迄无应者。平日梦霞所居,每出必扃,由馆僮司钥。今日乃双扉洞辟,何哉?逡巡入室,则室中所见,有突触于梦霞之眼。而足令生其惊讶者,盖案上图书已稍稍变易其位置。怪而检点之,则他无所失,惟前所著《石头记影事诗》之稿本,已不翼而飞,遍觅而不可得矣。偶一俯首,拾得茶一朵,犹有余香。把玩之余,见花蒂已洞一穴,定是簪痕。梦霞乃恍然曰:“入此室者,殆梨娘矣。梨娘解诗,故今日携我诗稿去也。其遗此花也,有意耶抑无意耶?”梦霞此时,一半惊喜,一半猜疑,于是心血生潮,又厚一层情障矣。

窗衣渐黑,灯豆初红。梦霞方手拈残花,凝神冥想,而馆僮适至。梦霞问之曰:“汝不在此,往何处去耶?舍门未掩,前后无人,设有行窃者来试箧术,室中物将无一存在矣。且我扃门而出,以钥交汝,谁启此锁者,汝知之乎?”馆僮答曰:“今日午后,主人遣我入城购物,以钥交于秋儿。行时经过此门,铁将军固狰然当关也,后此非我所知矣。”梦霞又问曰:“秋儿何人?”僮曰:“梨夫人之侍儿也。”梦霞不语,挥僮使去,旋又呼之使返,嘱之曰:“去便去,勿向秋儿饶舌。”僮佯诺之,既出,于廊下遇秋儿,即诘以钥所在,启锁者何人。秋儿曰:“钥为夫人取去,谁入此室,我亦不知,或即夫人乎?”僮乃以梦霞嘱语告秋儿,并嘱其勿语夫人。秋儿颇慧黠,闻僮言亦佯诺之,旋即尽诉之于梨娘。

时梨娘方独坐纱窗灯下,出梦霞诗稿曼声娇哦,骤聆此语,不觉失惊。盖梨娘知梦霞失稿,必将穷诘馆僮,故遗花于地,俾知取者为我,必默而息矣。初不料其仍与僮哓哓也,但未知其曾以失稿事语之否,若僮知此事,以告秋儿,尚无妨也,脱泄之于阿翁者,将奈之何?我误矣,我误矣!我固以彼为解人也,今若此!梨娘因爱生恼,因恼生悔,因悔生惧,一刹那间,脑海思潮,起落不定,寸肠辗转,如悬线然。掩卷沉吟,背檠暗忖。良久,忽转一念曰:“此我之过虑也,梦霞而果多情者,则必拾花而会意,决不与僮多言也。”乃徐问秋儿曰:“僮尚有他语否?”曰:“无。”梨娘惊魂乍定,恼意全消,亦如梦霞之嘱僮者嘱秋儿曰:“汝此后勿再与僮喋喋,如违吾言,将重责汝,不汝宥也。”秋儿唯唯。

苦茗一瓯,残香半炉,夜馆生涯,如此而已。时则新月上窗,微风拂户,梦霞挑灯以待鹏郎捧书而来。课毕后,梦霞出一函授鹏郎,谓之曰:“持此付若母,更寄语若母,石头遗恨,须要偿也。”鹏郎不知其意,谨记先生语,持函往告诸梨娘。梨娘手接一封书,欢生意外,耳听两面语,神会个中。于是拔簪启缄,移檠展幅,诵其书曰:

梦霞不幸,十年蹇命,三月离家。晓风残月,遽停茂苑之樽;春水绿波,独泛蓉湖之棹。乃荷长者垂怜,不以庸材见弃。石麟有种,托以六尺之孤;幕燕无依,得此一枝之借。主宾酬酢,已越两旬;夙夜图维,未得一报。而连日待客之诚,有加无已,遂令我穷途之感,到死难忘。继闻侍婢传言,殊佩夫人贤德。风吹柳絮,已知道韫才高;雨溅梨花,更惜文君命薄。只缘爱子情深,殷殷致意;为念羁人状苦,处处关心。白屋多才,偏容下士;青衫有泪,又湿今宵。凄凉闺里月,早占破镜之凶;惆怅镜中人,空作赠珠之想。蓬窗吊影,同深寥落之悲;沧海扬尘,不了飘零之债。明月有心,照来清梦;落花无语,扪遍空枝。蓬山咫尺,尚悭一面之缘;魔劫千讵,重觅三生之果。嗟嗟!哭花心事,两人一样痴情;恨石因缘,再世重圆好梦。仆本恨人,又逢恨事;卿真怨女,应动怨思。前宵寂寞空庭,曾见梨容带泪;今日凄凉孤馆,何来莲步生春。卷中残梦留痕,卿竟抟愁而去;地上遗花剩馥,我真睹物相思。个中消息,一线牵连;就里机关,十分参透。此后临风雪涕,闲愁同戴一天;当前对月怀人,照恨不分两地。心香一寸,甘心低拜婵娟;墨泪三升,还泪好偿冤孽。莫道老妪聪明,解人易索;须念美人迟暮,知己难逢。仆也不才,窃动怜才之念;卿乎无命,定多悲命之诗。流水荡荡,淘不尽词人旧恨;彩云朵朵,愿常颁幼妇新辞。倘荷泥封有信,传来玉女之言;谨当什袭而藏,缄住金人之口。自愧文成马上,固难方李白之万言;若教酒到愁边,尚足应丁娘之十索。此日先传心事,桃笺飞上妆台;他时或许面谈,絮语撰开绣阁。

梨娘读毕,且惊且喜,情语融心,略含微恼,红潮晕颊,半带娇羞。始则执书而痴想,继则掷书而长叹,终则对书而下泪。九转柔肠,四飞热血,心灰寸寸,死尽复燃,情幕重重,揭开旋障。既而重剔兰灯,独开菱镜,对影而泣曰:“镜中人乎?镜中非梨娘之影乎?此中人影怎不双双?既未尝昏黑无光,胡不放团成彩,而惟剩有一个愁颜,独对于画眉窗下乎!呜呼,梨娘!尔有貌,天不假尔以命;尔有才,天则偿尔以恨。貌丽于花,命轻若絮;才清比水,恨重如山。此后寂寂窗纱,已少展眉之日;悠悠岁月,长为饮泣之年矣。尔自误不足,而欲误人乎?尔自累不足,而欲累人乎?已矣,已矣,尔亦知情丝缕缕,一缚而不可解乎?尔亦知情海茫茫,一沉而不能起乎?弱絮余生,业已堕落,何必再惹游丝,凭藉其力,强起作冲霄之想。不幸罡风势恶,孽雨阵狂,极力掀腾,尽情颠播,恐不及半天,便已不能自主。一阵望空乱悠悠荡荡,靡所底止。此时飘堕情形,更何堪设想乎?”

言念及斯,心灰意冷:固不如早息此一星情火,速断此一点情根。力求解脱,劈开愁恨关头;独受凄凉,料理飘零生活。悬崖知勒马,原为绝大聪明;隔水问牵牛,毋乃自寻苦恼。今生休矣,造化小儿,弄人已甚,自弄又奚为哉?岂不知缘愈好而天愈忌,情愈深而劫愈重耶?梨娘辗转思量,芳心撩乱,至此,乃眉黛锁愁,眼波干泪,掩镜而长叹一声,背灯而低头半晌。心如止水,风静浪平,已无复有“梦霞”二字存于脑之内府。梨娘之心如此,则两人将从此撒手乎?而作此《玉梨魂》者,亦将从此搁笔乎?然而未也,梨娘此时虽万念皆消,一尘不染。未几,而微波倏起于心田,惊浪旋翻于脑海,渐渐掀腾颠播,不能自持,恼乱情怀,有更甚于初得书时者。是何也?此心不堕沉迷,万情皆可抛撇,惟此怜才之一念,时时触动于中,终不能销灭净尽也。于是一吟怨句,百年恨事兜心;再展蛮笺,半纸泪痕透背。旋死旋生,忽收忽放,瞬息之间,变幻万千,在梨娘亦不自知也。呜呼,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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